46.第 46 章
昏暗的帳篷里,蠟燭的光忽明忽暗,好幾批醫師都在忙碌的跑進跑出,換下了一大堆沾血的布料,好半天,才將周晟那惡化的傷勢給控制住了。
直到午夜時分,周晟才醒轉過來,念水一直守在他的床邊,見狀驚喜地道:“王大人……”
周晟虛弱地咳嗽了幾聲,這才發現自己身在帳營之中,回想起自己昏倒前的記憶,說道:“是你救了我……”
念水的手緊張地放在膝蓋上,揪着衣料,小聲地道:“是我無意發現了你躺在後營的小山坡上,然後將軍他們合力將你抬回,師傅們給你治傷的。”
周晟點點頭,又問:“嗯,你之前說……你叫什麼名字?”
原來他還不記得自己的名字啊,念水有些沮喪地道:“我叫念水,因為師傅是在水裏撿到的我,所以給我取名叫這個名字。”
“念水……謝謝你。”
念水睜大了眼睛,看着周晟臉部的剛毅線條,這個人總是半垂着眼皮,叫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思緒,又沉默寡語的……原來,也是會給人道謝的啊。
念水心中湧上一股無法言明的滋味,她手足無措的沒有說話,接下來的一整夜,都安安靜靜地守在周晟身邊。
次日,將軍大跨步走進了帳營,一眼瞧見周晟醒了過來,一向嚴酷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笑意:“怎麼樣,傷口好些了嗎?”
周晟淡淡笑道:“不礙事,已經好多了。”
“好小子!”將軍爽朗地道,“沒想到你能有驚無險的回來,而且這次你可是立了一大功!我已向上面稟明了你這次的功績,足可以受封將銜了!說吧,你這次想要什麼獎勵?”
將軍可輕易不會說獎勵之類的話,周晟想了想,終於還是道:“屬下想求將軍恩准,回家中探親。”
“准!”將軍很乾脆地應下了。
自從他知道周晟不是孤兒后,也挺替他家的父母擔憂,誰家的兒子隱姓埋名的跑到西北來參軍,做父母的肯定得天天擔驚受怕,這次周晟好不容易死裏逃生,也該讓他回去和父母聚一聚了。
周晟朝着將軍點了點頭:“多謝將軍。”
又過了幾日,封賞的聖旨便下來了,皇上聽聞周晟此次以身犯險敗退敵軍之舉,龍心大悅,大筆一揮,就給周晟封了個明威將軍的官位,這明威將軍乃是從四品之位,周晟小小年紀,便能做到這個地步,恐怕當世也找不出第二個來。
如此,周晟受封回揚州,風頭一時無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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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蘇那邊,林錦齊與黛玉的三年孝期已過,在姑蘇處理完了諸多事情后,因林錦齊要赴揚州趕考,兄妹二人便打點了行裝,與盛老夫人一起回了揚州。
黛玉的身子經過三年的葯膳調養,如今已經不大看得出不足之症了,十二歲的女孩兒身量也長足了些,越發顯出了亭亭玉立之態。
林錦齊扶着黛玉下了馬車,又一路攙着盛老夫人回房,待一切收拾妥當后,他正在書房裏歇息,便聽到了周晟受封明威將軍,榮錦回鄉的消息。
他有些驚訝,從前他只當是周晟去西北參軍是孩子心性,像他那般嬌生慣養寵大的性子,前線是個什麼地方,恐怕他吃不了幾天苦就偷偷回來了。哪料他不僅沒有退縮,還真的混出了一些名堂。
實際上,他心裏也是替周晟高興的,便叫上了梁譽,三個人都是許久未見了,找個機會一起聚聚。
卻說周晟在路上費了三個多月的時間,才趕回揚州,看到一派平和繁榮的家鄉,頗有恍如隔世之感。他一早給家裏去了信,今日才到揚州,他便看見父母早已巴巴地守在府門口了。
宣平郡主的鬢邊已有了幾綹白髮,周晟還記得母親是最為愛惜容顏的,一向精心保養,拿了宮中秘制的花油抹頭髮,一頭青絲烏黑髮亮。可如今,她的頭髮已經失去了光澤,眼角爬上了皺紋,她一向自傲驕矜,現下卻是身子發顫,眼中含淚,只有拚命的忍着才不致落淚於人前。
相比之下,周大人的反應平靜了許多,他只是攜着宣平郡主的手,從容地看着歸來的兒子。
周晟從前與周大人並不親近,父子二人說不上幾句話,便都以周大人的教訓為結束。可他在軍營中度過了這麼些日子,自己的性情也沉穩了下來,又如何不明白父親的良苦用心?
周晟翻身下馬,沉默地朝着宣平郡主與周大人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幾個頭。
宣平郡主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想扶起周晟,可周大人卻拉住了她。
周大人淡淡地道:“很好,你如今……終於是長進了些。”
周晟眼眶一熱,默不作聲地跪在地上。終於,周大人親自扶起了他,一家人往屋內走去,往正廳坐了,周大人問道:“這些年來,想必你吃了不少苦罷?”
從前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驕縱任性,不知天高地厚。如今,他的皮膚已經被西北的風沙磨礪得粗糙而黝黑,三年的戎馬生涯讓他渾身帶着一股肅殺之氣,性子也安靜沉穩了許多。他全身包裹在鎧甲之下,唯有面容露了出來,在臉上都留下了幾道不淺的傷疤。
“也還好。”
“聽說你此次以身犯險,孤身潛進了敵營,燒毀敵軍的糧草,才使得戰役首次告捷。”周大人平靜地敘述着,“你有這份勇氣,很好。可你有沒有想過我與你母親?我們撫養了你這麼大,你又是我周家的獨子,其中若有不測……你可曾想過這後果?”
周晟沉默許久,不知該如何回答,良久,才緩緩地道:“兒子不孝。”
宣平郡主一直坐在旁邊沒有說話,兒子從西北回來幾乎是全變了樣兒,她心中正是傷心的時候,聽了周晟說這句話,忍不住就過去推了他一把:“你這黑了心肝的,世上有你這麼做兒子的嗎?一個人不聲不響的就跑到西北去,你可知這三年我與你父親是怎麼過來的?要是你真出了什麼事,讓我還怎麼活?”她說著說著,又忍不住哭着摟了周晟道,“我苦命的兒。”
周大人嘆一口氣,擺了擺手道:“好了,晟兒從西北長途跋涉的回來,你別鬧他了,讓晟兒先下去好生休息休息是正經。”
宣平郡主鬆了手,關切地道:“是了,你先回院子裏歇息着,你的院子我前些天就派人打掃了一遍,你安心住下罷。”
周晟點點頭,拜別了周大人與宣平郡主,回到自己的房間裏,看着熟悉的擺設,竟又生出一種恍惚之感。
他掏出了懷中的帕子,又打開了他放在暗處的箱子,那把鳴鳳古琴已經蒙上了一層厚重的灰塵,他沉默了許久,才低聲吩咐身邊的心腹道:“你去打聽打聽,揚州沈知府家的二姑娘如何了。”
那人領命告退,周晟深吸了一口氣,緊捏住那方手帕,身子都在微微顫抖。
明琴現在如何了?她今年該十六歲了,他走之前給沈大人寄去了那樣的一封信,照理來說她不應該嫁給姜懷真,或許跟別家定了親事,又或許,還在閨中未嫁……
很有可能在閨中未嫁,明琴若是推掉了與姜家的婚事,說不得名聲受損,仍然待字閨中。周晟緊緊的捏住了那方手帕,以他如今的能力,說服父母向沈家提親不是難事,想必沈家也不會拒絕這門親事。
他坐在床上發怔,過了片刻,那人終於回來了,低聲回稟道:“報告將軍,外人都說沈家二姑娘兩年前因病離世了。”
“你、你說什麼?”周晟的聲音發顫。
他只感覺心中一陣劇痛襲來,逼得他不得不捂住了心口,昏天暗地的,喉間傳來一股子腥甜,他“哇”地一聲,竟是吐出了一口鮮血。
“將軍!”
周晟勉力支撐住了身體,他口中瀰漫著腥氣,眼前更是一陣陣的發黑,擺了擺手道:“你退下。”他走到箱子前,取出了那把鳴鳳古琴,怔怔看着,眼中竟是泛出了淚水。
那人有些不放心,可是軍令難違,他仍是行了一禮退下了。
“高山流水,不遇知己……”周晟喃喃了一句,模糊的想起他初見明琴時的那一幕,揚州護城河畔的沉棠亭中,她垂頭撫琴,周身的氣質平和安寧。
就是那一幕,他記了五年。
此前他只是個不知世事的嬌慣公子罷了,被寵慣得太厲害,整日裏無所事事,惹是生非,可那一眼便有了牽挂,自此,他費盡了百般心思,也只為再見她一面。
他為了找到鳴鳳古琴,尋了一年,最後用自己十歲生辰那年,父親送的一把名貴軍刀交換才換了來,那把軍刀是世上罕物,他曾經愛若珍寶,每日裏連睡覺都要抱在懷裏。
他參軍三年,從她那兒強搶過來的一方手帕如今已經泛黃,上面綉了個小小的“琴”字,就是這麼一塊手帕,讓他數次死裏逃生,每次都以為到了自己的極限,可是看着手帕,他總是咬咬牙堅持了下來,否則,他上次早就死在敵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