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平生意
記憶的明光轟然大盛。
以常人難以解讀的順尋,次第展開——
墜入大地背後的太陽,將地平線燒成了玫瑰色。那躍動如火的色澤,彷彿有生命一般。貼在大海上的雲層,燃成一片明烈。她就在那樣彤彤的光華里,看到了一生都無法的忘記的人。
他從目光永遠無法窮盡的石階上走來,一步,一步,卻彷彿踏着同一階石階。腳步隨着石階的蔓延,逐漸向她走來。身軀卻一直佔據着同等的視野,彷彿現實世界近大遠小的規則,無法在他身上體現。而那時,唯一吸引住她的,卻是他清澈空茫的目光——那是最後一個即將回歸於星空的守望者,凝視着數百年來第一個踏入這片異境的生靈的目光。
她能從那樣的眼睛中看到歡喜與悲哀,寧靜與驚異,從容與無措,彷彿一面最完美的鏡子,徹底反射出觀察者最細微的情緒——
她從那個人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
也讀出了他神態里等待詢問的姿態。
所以,她問出了一個理所當然的問題:“這裏是哪兒?”
“你知道這是哪裏。”他沒有一絲笑容,彷彿漫長的時光剝奪了他微笑的權利,可是奢香最善識心,她聽到了他心底緩緩蘇醒的笑聲。
“帝都?”於是她裝作漫不經心地問。
“既是,也不是。”他儼然認真又毫不在意地回答。
“嗯?這裏如果是帝都,怎麼又能說不是?如果不是帝都,怎麼又能說是?”奢香骨肉均稱,俏麗甜美的笑容,在夕陽萬丈紅芒中格外引人注目。他凝望着她,卻彷彿在看着一團會說話的空氣。
“你看到你腳下的天梯了嗎?”他問地格外安靜。
“看到,又如何?”她卻像執意要攪起古井的波瀾。
“那是通往帝都的唯一一條道路。你登上天梯了嗎?”似乎那眼裏有某種寧靜得懾人心神的力量。
“怎麼才算登上?”奢香避開了他的目光。
“你登上天梯了嗎?”他繼續詢問,眼中忽然略過一絲情緒的波瀾——那似乎是微弱的笑意。
奢香皺了皺眉,心知這些人總愛打不着邊際的啞謎,於是環顧四周:“登上了。”
“沒有。你沒有。”他依舊像是在看着一團會說話的空氣。
奢香微怒:“你什麼意思?”
“你的心,沒有登上天梯。所以你與帝都,永遠只有一階之隔。”
他立足在距離奢香只有一步的台階上。
她聞言眼睛一亮,不再妄自登梯,而是雙目微閉,忽地睜開。恍然間萬丈霞光在無盡的虛空中穿梭,高聳的殿宇以無法描摹的姿態,橫亘與大地和天空之間。那不是塵世間的建築結構,極盡精巧恢宏,卻彷彿只是一片虛幻的剪影。
“這就是帝都?”她的話語裏帶着驚嘆和疑惑。
“是,可你眼前的景象不是。”那人的嘆息裏帶着幾分瞭然於釋然,那是當年的奢香無法理解的情緒。
“為什麼?”她問得有幾分惱怒。
“因為你是魔。”
“你!”
奢香瞬間擺出攻擊的姿態,這是多年歸墟之下的經歷,錘鍊出的能力。來源於對死亡最敏銳的感知,可是此刻,她卻感覺不到一絲死亡的威脅。
作為領路人,他卻一步不增、一步不減地向前走去。彷彿帶領一個魔,踏上了世間最神秘最高貴的所在,是一件無足輕重的事情。
時光在無可名狀中逝去,好像過了很久。奢香固執的舉動,被她心底生出的巨大荒謬感磨滅,她緩緩放下了手中鋒利的骨刺。卻發現,那個人居然僅僅以恆定的速度走出了三步!
時間和空間,在這做空無的城市裏毫無規律。
這一發現,令她頓生警惕。
“這裏有多大?”她脫口而出,完全沒有發現,似乎這場短暫的接觸,讓她在不知不覺中放下心防,也似乎,她篤定眼前的人一定會回答。
“你的神識所及之處,就是帝都。”那人沒有正面回答,卻指出了這片空間的神奇之處。一個人的神念有大有小,靈台展開卻足以恰好容納下整個帝都。而且對每個人一樣。
“可惜我看不見。”奢香有些惋惜,忽然她驚詫於此刻,她說出這句話時心中的寧靜。某種不安,在沉寂灰暗的心底,悄悄滋生。
而後,好像那個人背着霞光笑了笑。在這座奇特的都城,一切光線都不會產生影子,那人清煦的笑意,令奢香微微眩目。
“你也會覺得可惜嗎?想看見帝都的全貌很容易。你可以選擇不做‘魔’。”
話音一落,奢香猝然頓住腳步。
那人卻似久未曾說話,一旦說了,便毫不停頓:“選擇權在每個人心底,這是第二條約定。”
“你在……試圖規勸我?”奢香知道此刻她應該表示出嘲諷和譏笑,可是面對那雙清晰地倒影出自己的眼睛,她忽然笑不出來。
“如果你認為是。那就是。”他忽然望住她的眼睛,那是一片黑暗中誕生的迷霧。
“告訴我,你的名字。”奢香抬起下頜,神色忽然鋒利。
“……忘了,讓我想一想。”那人停下腳步,閉目凝神。就像數百年來,他獨自站在雲霞之外,凝神觀望着那片風起雲湧地大地一般旁若無人。
直覺再次告訴奢香,這是她偷襲的好機會。兩方對戰這麼多年,情報早已表明,這座神秘的城市只剩下最後一位守望者。殺了他,就等於徹底攻佔了這片最初也是最後的凈土。可是她第一次感到微妙的違和。彷彿鮮血和死亡是某種不潔的東西,哪怕只有一絲,也毀去了此處的清聖。
“……曲、時、言。”他艱難地吐出這三個字,神情有些恍惚。
“啊?”奢香微微一驚,失神只是一瞬,她迅速收攝心神,也再次失去了動手的時機。
“曲時言。”他的表情彷彿隨着名字回歸虛無的軀殼,一瞬間點亮了世界。
奢香彷彿被某種不敢直視的東西震懾,她悄然收回了目光。
“所以……你是奢香。”這是一個陳述,也是一句慨嘆。以釋然的情緒發出的慨嘆。
沒有預料中的驚疑,奢香只是凝立在雲霞深處,問:“你知道我的名字?”
“不,一開始,我不知道這是一個名字。”他淡淡笑了笑,“你想問我,為何知道這個名字?”
奢香皺着眉,微微沉下頜。
“你是我天命註定的劫。在我出生之前,就被刻在星盤之上。”他輕輕合上雙目,示意奢香停住腳步,好似這場劫數與他無關。
“那你為何不殺了我?”奢香心中一悸。不知為何,嘴中有說不出的澀意。
“殺了你……劫數就不存在了嗎?”
“真討厭你的反問。”
“沒有看見你時,我無需去考慮它的存在,看見你時,我便知道躲不過。雲大人說得對。人不可能在寂靜中尋求寂靜,一旦他心底存了‘尋求’的念頭,便再也不可能獲得‘寂靜’。我明白這句話,卻無法求證,今日看見你,才知該來的終究會來。”
奢香心底突然生出一絲煩躁:“是,我就是來殺你的!”
曲時言澹然含笑,問得行雲流水:“為何要殺我?”
“這是戰爭!”奢香終於冷靜了下來,彷彿血與火的洗禮,令這一把名刀耀出閃亮的鋒芒。
曲時言的神情沒有一絲動容,那雙眼睛就像初見時一樣明凈無波:“這是一場持續了千年的戰爭,直到這座城市,只剩下我一個人。”
奢香冷笑:“是啊,殺了你,我們就能贏得這座帝都!”
“是么?”曲時言反問里一句:“你現在站在哪裏?”
奢香悚然一驚,方才一念頓生,她居然沒有注意到,身畔已是一片虛無!腳下,目光無法窮盡的天梯蔓延到視線之外。
她已經退出了帝都,而西天邊的霞光似乎還是當初的模樣,居然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
夕陽在慢慢墜入地平線。
難道——方才所經歷的漫長時光,只是彈指一瞬?
曲時言依然站在只離她一階之遙的地方,卻彷彿隔着整片天空。
“哪怕帝都無一人戍守。魔,也不可能真正攻佔它。當年,雲大人與歸墟的王定下了第二個約定。帝都就永遠存在於所有人的靈台里,不生不滅,隨時等待最終的選擇。你們,真的能攻佔這座城市嗎?”
曲時言淡淡看着她,彷彿看到了她身後千百萬魔族的影子。
“那我為何……我為何……為何能進去!”奢香忽然明白過來,聲音里居然透着幾分驚懼。那是——忽然看見鏡子中的“我”,居然不是“我”的驚懼。
曲時言的眼眸中真正流露出憐憫,他輕輕嘆了口氣,迎上了奢香不敢置信的目光,以從容不迫的語氣,一步步印入她的神識:“從今日起,你還願意自稱‘奢香’嗎?”
一直以來支撐自我的支柱轟然崩塌,她心底劇烈的呼嘯,帶動軀體的顫抖,一個個巨大的疑問,在她心底橫衝直撞:
為什麼魔能進入帝都?
我做了什麼選擇?
我什麼時候做出了選擇?
我是誰?
我是誰?
“我是誰?”她忽然脫口,一手攥住了曲時言的衣袖。卻看到了那雙明鏡般的眼眸里,忽然閃過一絲難以辨別的歉意。
“你是柳如。垂柳的柳,如意的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