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知守常
申城。
遠遠看去,臨時救災中心,像一滴綠色的水滴,懸吊在樹榦之下,四周數道藤索,分散如六芒之星,將這顆水滴,穩穩固定在一百多米高空。
此刻,枝幹橫呈間,綠葉掩映下,兩人一站一坐,氣氛竟有些沉重。
謝懷衣的目光緊緊迫住木仰之,深沉的眼眸里,翻滾着看不見的波濤:“軒轅容就在城外。如果你決意不打開森羅大陣,請給我一個有說服力的理由。木先生。”
木仰之很少在人前現身,此刻他卻氣定神閑的坐在樹榦上。
很多時候,木仰之並不理會這座城市裏發生的事情。數月來,不少修行門派陸續趕赴申城,也有很多公職人員出入其中,覺醒者聯盟組成的巡查小隊,每日都要進出森羅大陣,而木仰之從不阻攔,甚至從不現身。很多人甚至不知道,這座神奇的森林擁有自己的靈魂。
出乎意料的是——他拒絕放軒轅容進入申城。
“理由……”木仰之的神情有一瞬間的恍惚,完全沒有察覺謝懷衣眉宇中的怒意:“你需要一棵樹的理由,還是一個人的理由?”
謝懷衣皺了皺眉,似乎在判斷這個“人”的真實意圖。
從接到金陵城肖將軍的傳訊開始,他就在着手準備軒轅容一行三千餘人的安置方案。而數月來與他配合良好的木仰之,卻十分反常。
軒轅容已經在森羅陣外等了一上午。如果在太陽下山之前,還沒有打開門戶,讓千里跋涉而來的人群得到妥善安置,就是謝懷衣的失職。而這是這位年輕的的將軍,不能容忍的事情。
“說。”他一字冷喝。
木仰之不為所動,只是靜靜的看着謝懷衣,那深碧色的眼睛宛如一片幽深的漩渦。
“我曾經答應過一隻鳥,要給他一片遮蔽風雨的森林,這是一棵樹的回答。我不希望看見軒轅容和他帶來的人,走進這片森林,這是一個人的回答。西方吹來的風裏有亡靈哀哭的聲音。你聽到了嗎?”
謝懷衣一滯。
有時候,和木仰之交流,會令人感到有心無力。這棵樹的思維和人類完全不在一個軌道上。
“沒聽到。”謝懷衣試圖放緩語氣,聽木仰之說下去。
“我聽到了。”他長長嘆了口氣,將擔憂的目光落在謝懷衣肩頭,自顧自道:“散播種子的人來了,可蒙上眼睛的人卻不願看見。”
“散播種子?”謝懷衣神色陡亮,“我們第一次來申城的時候,種在莫言身形之中的種子?”
“是的。他們是同一類東西。這就是我不願意放他們進來的原因。”木仰之的神色很平靜。
那雙深碧的眼睛,欲言又止。
“他們從金陵帶來的口糧只夠路上消耗,肖將軍特意強調……你願意看着他們餓死在森羅大陣之外嗎?”謝懷衣不再凝視他——極具壓迫力的凝視,是他建立心理優勢的一貫方式,可惜,這對木仰之毫無作用。
木仰之深深地看了一眼謝懷衣,似乎想讀出他眼裏的真誠。
“這就是你的決定……”木靈喃喃道:“種子種在每個人心裏,這也源於約定本身,我也無法阻攔。我只能攔住伏淵的窺視。你們自己小心吧。”
“伏淵?又是一個歸墟來客?所謂……播散種子的人?”
“一個註定只能活在影子裏的東西。他不敢出現在森羅大陣之中。你要擔心的、是那些有影子的人。”
木仰之拍拍褲子站起來,正準備走入濃蔭深處,卻在光與影的分界處,突然回身,輕輕笑了一笑:“我會如約打開森羅大陣,你盡可以放心。”
謝懷衣目送他隱入叢林,直覺告訴他,木仰之似乎知道什麼,卻沒有說出口。此時不是仔細詢問的時機。他撩開軟簾,走入臨時救災中心的後門。
——關於軒轅盟三千人安置問題的緊急會議,正在召開。
謝懷衣穩步走入室內。
以市長姚興國為首的城市管理部門首先站了起來。其餘人等稀稀疏疏起身相迎。
謝懷衣揮揮手示意他們坐下,將目光落在姚興國身上:“森羅大陣已經開啟,把籌備好的物資發下去吧。”
“好!好!可是……”姚興國把脊背彎地更低了一點。
果然,謝懷衣斜斜一瞥,穩步落座辦公桌后,道:“有什麼話、說吧。”
“我們的物資,都是從大傢伙兒的口糧里省出來的,一下要發三千多人的糧食給外人……這個、我們的臨時班子保證完成任務!可架不住大傢伙兒不同意給啊?”
申城之中,物資原本就很緊張,覺醒者的日常生活只能得到基本保證。普通居民卻缺衣少食,只能以森林中的新藤嫩葉摻入配給糧果腹。再添三千人的負擔,穿入原住民耳朵里,恐怕又是一場風波。
“發!三千多人鬧起來、你去收拾?”謝懷衣語氣頗重,“不管是申城原住民,還是外來人,一律按規定統一配給。”
姚興國見識過謝懷衣的手段,不敢再多說,立刻點頭道:“好,我這就去辦。”
“今天,你們就要把這件事辦好!”謝懷衣略一思索,沉聲補充道:“我親自出城迎接他們。”
姚興國領頭出門,在謝懷衣目光看不見的地方頓住了腳步,愁得眉毛都擰在了一起。
身邊,被提拔為副市長、頂了姚興國的缺的蔣偉成,揣度着姚興國的神色,湊過去輕輕道:“聽說這三千多人個個都會點法術。按謝將軍的安排,那不得準備將近七千人的飯?”
姚興國橫了他一眼,下意識向謝懷衣的方向看去,旋即板著臉道:“你懂個屁?”
“是、是……”蔣偉成陪着笑,“可這事辦好了是咱們分內的事,辦不好……您也知道,一個蘿蔔一個坑啊!咱們手裏哪有多少餘糧?又有多少事情能分給七千個覺醒者去做?這一不小心……被將軍拿去頂雷怎麼辦!”
姚興國的神色一暗,重新豐滿起來的手,不輕不重地拍了拍副手的肩膀,道:“這一個月,叫你手底下的人勒一勒褲腰子,度過了這個難關,我老姚好好謝謝你們。”
“這哪能教您破費呢?”蔣偉成縮縮腦袋,臉上迅速浮現出一抹笑。
姚興國斜着眼一睨,兩片浮腫的眼皮下流露出一絲精光:“要是辦不好,哼!你就給我去頂雷吧!”
蔣偉成迅速變了臉色,腳下趔趄,差點被樹藤絆倒。
日漸西沉的時候,白羽正在準備晚飯。
一小把鮮嫩的香椿芽,過水一焯,拌上油鹽一炒,再划入打散的雞蛋。輕輕騰起的油煙味,在日暮清洌的草木清香里格外有人氣。
“師父!炒好了!來嘗嘗!”白羽將泛紅的香椿芽裝盤,又拌了一盤嫩豆腐,擱在收拾好的小木桌上。
陌寒從靜室出來,就看見白羽忙前忙后盛飯擺筷子,笑道:“再添一雙碗筷吧。”
“啊?”白羽一怔,“難道有人要來?”
陌寒籠着手,略一側頭:“看來你的神識還沒練到‘知常’。世上一切神通,都有三種境界:能入,能守,能破。你的瑟欲劫,就是神識是否‘能入’的一道門檻。也是將你的系統功能轉化為本能的一道門檻。耳能聽極弱之音,目能視極遠之景,鼻能嗅極微之氣,舌能嘗極妙之味。這幾個月的飯,可不是教你白燒的。”
白羽暗笑:“哦!所以我每天燒飯,都是在修行!燒飯如練劍,每一招每一式,都蘊含著絕世武功!”
陌寒一聽便知,白羽沒把他的話當真,也不多解釋,一指樹下:“那你就用你燒菜領悟的絕招聽一聽,那裏有沒有人?”
白羽斂息凝神,熟練地站着入定,片刻,她睜開眼睛,看了一眼桌上的三雙碗筷,遲疑:“那兒過來一個人。”
陌寒眼裏流露出笑意:“我猜是兩個人。”
“那為什麼要我添一雙碗筷?”白羽有點驚訝,作勢便去灶台上拿碗,卻被陌寒攔住。
“來者,一個是姚興國;另一個,應該是他的兒子。”
白羽一怔,不再做聲。
“再猜,他為什麼要領他的兒子到這裏來?”陌寒望着白羽。
白羽還盯着那多出來的一雙碗筷,憑直覺道:“不會是拜師吧?”
陌寒心裏一笑,伸手摸了摸白羽的頭,道:“我記得以前答應過你,只收一個徒弟。”
“你還記得啊?”白羽聲音有點小。
“不知道為什麼,最近總有很多回憶,莫名其妙浮現,而我在定中並未動念。”陌寒在小木凳上坐下,看向駐地唯一的入口。
白羽輕輕挨在陌寒身邊,道:“可見你是個老人家!都開始憶苦思甜了。”
陌寒唇角勾了勾,語氣淡淡的,“那很可能就是苦海岸邊。”
“苦海天劫?”這回又輪到白羽驚訝了。
三個月前,陌寒才度過換骨天劫,此番居然已行至苦海岸邊。苦海雖然難度,可一旦度過,便可出陽神,成就地仙。想一想歸墟大漩渦只有陽神化身才能自由出入,便知這一成就在人世間的意義!那已是半隻腳踏上了永生!
“有所猜測,未能證實。一旦我踏入苦海,就不能回頭了。”陌寒若有所思。
“咦?不是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么?”
“我尚未參透,不能誤導你。如果將來,你的修為也到了苦海岸邊,自然能明白,我的意思。渡苦海只能成功,不能失敗,一旦失敗,就代表重入輪迴,此生不復為陌寒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