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一顆蛋【完】
“不。”多拉用力擦了下眼角,“雖然您不說,可我心裏是清楚的。咱們只拚命往好處想,想她是被其他事情絆住了。可要不是呢?或許正正好是最壞的境況呢?或許她到現在沒回來,是因為她沒法回來呢?”
“您替我計劃好後路,可見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然而咱們一起相處了二十多年,中間多少苦澀難捱,說是三人相依為命也不為過。現在讓我撇下你們獨自逃走,您確定不是在開玩笑么?”
她勉強擠出笑容:“再說了,哪有讓主人在前面趟河探路,女僕卻躲在後面的道理。我和您一起去。別說一小時,就是一分一秒我現在都等不了了。”
她眼睛紅腫,神情決然。但九看了她許久,終於把擠在喉嚨口的一通勸解的話都咽回去,只慢慢點了頭,說了一個字。好。
分明還是夏末,夜裏的風穿過高牆和樹隙時,已經帶上尖利的呼嘯。多拉抬手護住燈口,卻仍阻不住大風包圍過來,把燈火吹得搖搖晃晃,幾欲熄滅。那映在石磚地上的兩道人影,也就跟着搖搖晃晃,像是隨時能從腳邊掙脫了飛走似的。
但九從未覺得自己的住所距離國王寢室竟是這麼得遠。心想着應該快到了,然而回過頭,卻還是能看見住所大門模糊的輪廓。
啪。
在她轉身繼續前行之前,一聲脆響突兀地跌進暗夜裏。
被黑色粘連住的前方驟然亮堂起來。但九看見自己的影子,原本是斜斜向後方拉長的,這瞬間飛速竄伏到她腳邊,團成一個並不規則的圓。
她抬起眼睛。護衛們站在光源後面,她看不清他們的臉。
馬燈躺在路當中,玻璃罩碎成好幾瓣。多拉被兩個護衛制住了手臂,剛嘶聲喊了句公主快走,就被嚴嚴實實堵住了嘴巴。
但九隻能從刺眼的光暈中模糊看見一道拚命掙扎的身影。
她頓了頓,抬腳向前。鞋底踏過玻璃碎片,咯吱咯吱地響。領頭的護衛還沒來得及反應,頰邊已經挨了火辣辣的一巴掌。
“放了她。”
但九冷冷地命令。
她攢了全身的力氣甩出這一掌,原先嘴角噙着絲怠慢的護衛當即被打得向後蹌踉了一步。她趁機去拉多拉,卻又有三四個護衛齊刷刷站出來擋住她。
她要撥開他們的手臂,卻不知被誰重重推了一把。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後仰倒,掌心最先接觸到地面,玻璃碎片扎進肉里,溫熱的液體沿着指縫鋪散開來。
領頭的護衛已經重新站定。他微微垂下臉,嗓音機械又冰冷:“是國王的命令。在公主決定坦誠所有隱瞞之前,暫時扣制住兩位女僕。”
“國王說,他有耐心等。但是不知道兩位女僕有沒有運氣等。”
轉達完國王的原話,他抬起手,向身後做了個手勢。立即有兩個護衛走出來,上前扶住但九的胳膊:“屬下送公主回去。”四隻大手像是鐵箍般,但九掙脫不了,幾乎是被推着轉了身,又被推着往住所的方向走。
剩餘的護衛們拉扯着多拉離開。
整個過程中幾乎沒再說過話的但九突然回過頭。兩個護衛還在用力推搡着她,她腳步跌跌撞撞,卻仍在刺目亮光中艱難尋找到多拉的臉。
“別怕。要是見着保拉了,告訴她,我很快就會去救你們。等着我。”
燈光映出她亂了的頭髮和發白的臉。然而那聲音還是鎮定的,她甚至還笑了笑。
多拉的眼淚立即溢出來。她拚命點頭,喉頭髮出模糊不清的嗚咽。
但九被“送”回自己的住所。那兩個護衛並沒有離去,一左一右守在門邊,明顯是要監視她的意思。他們是奉命行~事,但九也懶得費口舌,轉身扣好門鎖,再去多拉和保拉的屋裏找工具清理自己手心的玻璃渣。
離天亮還有段時間,卧室里很安靜。燭光把人影投到牆壁上,放大了好幾倍。但九抬頭看一眼沙漏,然後把挑出來的碎片扔進銅盤裏。
如果這時候保拉和多拉在她身邊,一定是一邊嘮叨着,一邊小心上了各種藥水,再用紗布替她仔細包裹住傷處。但九把雙手浸在涼水裏,血絲纏繞着浮起,又緩緩散開。她表情始終木然。
可是心跳得仍厲害。
和護衛對峙的時間裏,有好幾瞬,她都想過要立即衝去國王面前坦白所有,力求保住多拉和保拉的性命。
然而要坦白什麼呢?雖然多拉和保拉被扣留,自己也被軟禁在這裏,然而那封信究竟有沒有被截到,自己私下裏做的事到底被察覺多少現在都不得而知。護衛傳達的話語意模糊,也沒有說明帶走多拉的因由。或許國王對她做過的事只窺視到了三四分,剩下的,都只等她頭腦一熱衝過來,統統低頭認下?
她探得了寶藏的位置,還試圖把路線告訴外人,坦白了這些之後,等待她的將會是什麼?對寶藏的佔有欲已經近乎痴迷的國王會不會像對待那些匠人一樣,將主僕三人的屍體隨意丟棄在不見天日的地下?
可是她答應過戴納,會好好地等到他來。
桌上的蠟燭終於燃盡。深深淺淺的光影都被漫過來的黑色籠住了,但九摸索着去到床邊。掌心和腦袋都是木木地疼,她把臉埋在膝蓋里,心想,總歸會有辦法的吧。
寂靜的空間裏,突然盪開一聲極短促極冰冷的笑。
但九吃了一驚,忙睜開眼看向前方。今夜不見星月,視野里都是茫茫的黑,她什麼都看不見。強壓住心頭升起的怪異感覺,她遲疑開口:“…誰?”
沒有回答。四周安靜得能聽清她自己的呼吸聲。
她疑心是自己幻聽,一邊鬆了口氣,一邊抬手去抹額上的冷汗。然而這個念頭剛起,卧室里又響起一疊咚咚的沉悶聲響。像是有人赤着腳,輕輕緩緩踩過地板的聲音。
聽着動靜,像是在朝她的方向來。
她忙向後退,同時摸~到桌邊的燭台用力扔了過去。燭台直通通向前,落在地上發出好大一聲響。聽聲音像是擲空了,然而那腳步聲在燭台落地的同時,也戛然而止了。
但九背抵着牆,大氣也不敢出。按說人眼在適應黑暗之後,就能逐漸看清周圍的環境,然而這麼會過去了,她眼前仍像是矇著一團黑霧。
腳步聲消失后,似乎所有聲音都消失了,那股怪異的感覺越來越明顯。想要開口向守在門外的護衛呼救,然而下一瞬肩膀就被一雙冰涼的手覆住了。
沿着肌理緩慢上移,像是尖利指甲的物事輕輕劃過她的脖頸動脈。
眼前依然伸手不見五指,但九卻奇異地感覺到有雙眼睛在黑暗裏注視着她。
帶着估量意味的,輕蔑的眼神。
但九怔了怔,下意識地偏開臉。
背後冷汗涔~涔濕透衣衫。一顆心跳得像是要從胸口鑽出來,連帶着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那雙手停留在她的頸側,指甲劃過皮膚時會帶起微微的刺痛感。但九兩隻手抖得厲害,從喉頭擠出的聲音也是磕着牙齒變了聲調的:“你是誰?”
“在回到城堡之前,你曾經向兩位女僕提議,讓她們先去西德尼那兒,等事情完結之後,你會和戴納一起去接她們。兩位女僕拒絕了這個提議。你見勸說無用,隨後就打消了這個念頭。”那道聲音撕開似乎吞噬了所有的黑暗,不急不緩地響起,“分明預想到了今日的境況,卻又懷揣着一絲僥倖放棄了堅持。事到如今,你可後悔?”
但九呼吸一滯。對方吐出的每個字眼都像重鎚猛砸她的腦袋,她咬牙:“你為什麼會知道?”
聲音不屑冷笑,並不直接回答她問題。一隻手卻是離了脖子,轉而掐住了她的下巴。冷徹的氣息貼着她臉頰拂過:“我當然知道。我還知道你的僕人快死了呢。”
送信途中的確是被護衛攔住了。保拉當機立斷,幾下扯碎了信紙塞進嘴巴里。護衛只來得及搶下兩三片邊角。然而國王還是從破碎的紙片里發現了疑似標明了方向的圖案。雖然具體內容還不明確,他還是起了疑心。保拉嘴緊,被打成了個血人還是來來回回那幾句說詞。
然而國王是不信的。想到自己的寶藏有可能已經被他人窺伺,他就無法冷靜。
但九整個身體都僵住。心裏發了涼,眼眶卻漸漸熱燙起來。不知何時那雙冰冷的手鬆開了,她順勢站起身,赤腳向外走。
“你現在去了,不過是陪着她們一道赴死罷了。”聲音散在空氣里,像是絲絲縷縷的線,纏住她的手和腳,細密又鋒利,“你連你自己都救不了。”
“然而,”一隻白凈的手從黑暗裏緩慢浮現出來:“我卻可以。”
掌心攤開,指尖朝向但九,是等待回應的手勢。
但九沒有思考很久。
無論救還是不救,前路都是堵死了的。
她毫不懷疑多拉和保拉的忠心。所以她們落入國王手中,結局只能是死。她想要救她們,只有坦白認錯這一條路可選。當然她也可以選擇隱忍迴避。這麼做的確可以保她幾日性命無憂。然而之後呢?國王撬不開多拉和保拉的嘴,下一個自然就輪到她了。
它說得沒錯。她已經自身難保。
這道聲音突兀闖進她的卧室。她起先還以為是國王派了人來殺她,然而隨着對話內容逐漸推進,從一開始的駭然到聽見它說“我卻可以”時,她竟然覺得它不是在騙她。
剛才她曾有一瞬察覺到它的視線。冷冷的。
卻又莫名覺得熟悉。
詭異的不安和信任感交錯,她惶惶然避開,不敢再看。
但九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握住那隻手。從聽到它的提議到下定決心,期間也不過只間隔了短短几秒。
聲音頓了頓,似乎頗有些意外。然後一串古怪的笑聲在靜謐的空間裏震蕩開來:“這倒真是……”
先是手掌,接着是細白的手腕,明顯屬於女子特徵的身影漸漸從黑暗裏走出來。先前那猶如死井般喑啞難辨男女的聲調也起了明顯的變化。
“想知道我是誰么?”
清脆的嗓音。
但九睜大眼睛。
這聲音……這聲音……
女子隱在黑暗裏的真容終於清晰映入但九的瞳仁中。
“我就是你啊……”她抬手遮住但九的眼睛,笑聲愉悅如糖,“但九。”
天明時分下起了朦朧細雨,空氣里隱約挾了幾分寒意。在門外守了一夜的護衛活動了下手腳,只盼着交班的共事快些來替他。身後傳來門鎖撥開的聲音。兩人忙轉身。大門緩慢啟開,愛莉公主身着盛裝,裊裊走出來。
她說自己已經準備好去和國王坦白一切。不過在此之前,她想去看看她的兩位女僕。
幾乎整個人都裹在玫瑰紅的天鵝絨禮服里,只露出小巧的臉和白~皙的手。她微側着臉,鮮艷欲滴的嘴唇始終銜着抹意味不明的笑。護衛們對視一眼,然後其中一個大步離開,去向國王告稟公主的請求。
不多久,弗恩帶着一小隊護衛匆匆趕來。他神情似乎有不忍,連連看了女子好幾眼,低聲說:“不去看也好。看了只怕您要傷心的。”
女子嘴角的笑意更深:“帶我去吧。”
她在地牢的刑訊室里看到了多拉和保拉。兩個人赤身裸~體,下~體被~插~進尺寸粗~長的木樁,木樁一路向上深入,最後頂端破開兩人的嘴巴伸出來。
施刑者手法老道。木樁避開了心臟之類的重要器官,兩個女僕都尚有一口~活氣。
地上是大灘的已經半凝固的暗紅色血跡。空氣里混雜着讓人作嘔的惡臭。女僕們瀕死的呼吸聲費力又綿長。弗恩偷偷瞥了保拉一眼,趕緊轉開臉。
女子緩步走向她們。鞋底踩踏着血路前行,發出沉悶黏~膩的聲響。她來到她們面前,微微欠下~身。
“很辛苦吧?”
白~皙的手輕柔撫摸兩個女僕的臉。
多拉和保拉的眼神已經渙散。她們花費了一些時間才看清了來人的相貌。嘴巴已經無法發出聲音,只有眼淚大顆大顆從眼角涌~出。
女子目光憐憫,笑意溫柔如水。雙手移到她們的脖子處,驀地收力。
“那就死吧。”
咔咔。骨骼斷裂的清脆聲音。兩個女僕的腦袋軟~綿綿地垂了下去。眼淚蜿蜒爬過臉上斑駁的血痕,輕輕落在她的手背上。
很溫暖。
……
攻入城堡的時候並沒有遇到想像中的激烈反抗。龐大的建築物死氣沉沉,不聞人聲。
戴納推開殿門。
日光一寸寸移入昏暗的大殿。地磚被血水浸透,雕刻着精美花紋的石柱遍佈深淺的血痕。大殿的盡頭堆疊着數不清的屍體,僕人的,護衛的,小公主和小王子,還有被木樁貫穿身體死狀猙獰的國王。
女子踏着腳下橫陳的屍體,姿態優雅地坐在寶座上。光線斑駁映出她蒼白得接近透明的皮膚。察覺到殿門開啟的響動,她神色慵懶地睜開眼,向著逆光站立的男子微微點點頭。
“你來了。”
戴納皺眉:“愛莉?”
女子用手托着腮,臉上露出思索的表情:“等你來的這段時間裏,我一直在想,世上怎麼會有如此多愚蠢的人,僅僅為了個虛幻的夢境,就捨得交付出自己的性命?而你,”她目光含笑,“戴納,你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後悔的呢?”
她一腳踢開國王的屍體,順着階梯緩步而下。
“是在日後察覺了當初的一切都是誤會?還是發現即便年深日久自己還是忘不了愛莉?亦或是,在聽聞了她的死訊的瞬間便心冷如灰?”
和愛莉一般無二的臉,神情和姿態卻完全不同。
戴納眼底的光逐漸冷冽。
因着女子這一連串毫無頭緒且古怪非常的問話,心裏隱隱生出不安感。像是有什麼物事在振翅掙扎,即將破土而出。
他凝視着向他走來的女子,語氣如料峭寒冬:“你是誰?”
女子以手掩唇,巧笑如花:“我是愛莉啊。只不過……”
“我早就死了。是你不記得而已。”
最後一個音節散入空氣中,女子整個人開始迅速枯萎。眼珠失去了光彩,臉頰深深凹陷,柔軟長發變作絲絲縷縷的枯草。白森森的手骨仍停留在頰邊。嘴巴微咧開作微笑狀,露出兩排殘缺泛黃的牙齒。
美人瞬間化枯骨。
這具枯骨穿着華美鮮艷的禮服,空洞~洞的眼窩轉向戴納的方向:“戴納,夢該醒了。”
整座大殿開始劇烈震動起來。飛塵撲簌而下,堅硬的石柱紛紛斷裂倒塌。從枯骨腳下蔓延開的縫隙逐漸擴大,變成深不見底的巨口,堆疊的屍體齊刷刷落入其中,沒發出一絲聲響。
夢中重建的人和物事都在悉數傾毀。
現世里的記憶如同潮水般涌~入腦袋,和夢境中所遇交纏,喜悅變作泡沫,愛憎化為虛無,唯有痛苦無限放大。戴納臉上的血肉開始一塊塊剝落。
夢境破滅,宿主也將一同灰飛煙滅。
震耳欲聾的轟鳴也掩不住盤旋在半空之中的陰詭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