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一顆蛋【15】
?但九神情不復之前的輕鬆,兩道眉攢緊了,喉嚨乾澀得厲害,從伊迪絲嘴裏吐出來的字眼像是一記又一記猛錘敲在她腦袋上:“他對外人說留着你是因為你的身份。你是公主,六年前也是你帶了人闖入龍島,與其殺了你讓你得了個痛快,他有更能讓你痛不欲生的法子……”
“我開始也信了。即便他為了救你差些損了條胳膊我也信了。”伊迪絲斜睨着但九冷笑,“島底熔漿沸熱,他為了救你,當真是什麼後果都不計地跳了下去。”
戴納這樣有悖常理的行為的確在龍族內部激起了小範圍的討論。然而這討論聲很快被內部決策的分歧淹沒。隨着包圍圈的縮小,龍族的攻勢也顯出了些疲態。原先居住在這個國家裏的人類已經大部分外逃,地界上只余了一座座廢棄的建築物。一部分族人表示要越過這些城市直接摧毀皇宮,省時也省力。另部分人則完全持相反觀點。
這時候傷還未痊癒的戴納站出來終止了兩雙的爭吵。雖然臉色蒼白如紙,卻沒人敢置喙他的話。他要摧毀這個國家的決心是如此堅決,那些原先在私下傳播的言論也因此戛然而止。沒人再猜測他對那位公主是不是存了不可言說的心思。
伊迪絲那時也信了。直到她站在但九的房間裏,看見了匆匆趕來的戴納。這些年她在他身邊,見慣了他做事沉穩手段強硬的樣子,所以在察覺了他在那瞬間來不及掩飾的失態之後,她心裏不是不吃驚的。
她表示要留宿一晚。戴納並沒有過大的反應,淡淡點了頭算是答應了。他抱着睡着的伊桑,和她並着肩往樓上走。本來是在談論着伊桑的眼睛,戴納卻驀然抬了頭看向前方。
拐角的樓梯口正對着但九的房間。她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一角裙擺掩在迅速闔上的門背後,然後就是輕輕的咔噠鎖門聲。
戴納的視線並沒有停留多久,表情看起來也並沒有什麼不對。側過臉繼續之前的對話,好似剛才那個專註到旁若無人的眼神只是她的錯覺。
“如果真是錯覺倒好了。”伊迪絲說著,隨手拿過一樣沉黑色的鐵質刑具。
類似中國古代的夾棍。把人的手指,胳膊或者腳腕放入孔中,通過擰緊螺絲使圓孔收緊,圓孔內部的利刺也隨之深陷入人的皮肉中。這種刑罰雖不致死,卻痛苦非常。
但九看了眼立在她身旁不遠處的三角形尖凳和散落在地上外觀精緻的“開花梨”,恍恍惚惚地想,這些待會該不會都用在自個兒身上吧。
如果白日裏跑路成功就好了。就不會有眼下的這一遭,也不會聽到伊迪絲告訴她這些。
如果她沒有說謊……
之前的推論盡數被推翻。原以為自己只要靜觀其變,撐到龍族復仇成功的那一天即可。天卻不遂人願,原來她始終置身其中,想要輕鬆抽身都只是一廂情願的妄想罷了。
“廢物。”
脆生生的女聲突兀撞進耳中。
……誰在說話?
但九扭頭四下張望。
腦袋像是被針扎了一下,頭皮驟然一緊。伴着這莫名其妙的尖銳痛感,那道女聲更清晰了些。
“遇事只會逃跑。這麼多年了,真是一點長進都沒有。”
傻~子都能聽出其中夾含的滿滿不屑。但九卻是在聽清楚這個聲音后立即怔住了。連伊迪絲指揮男僕過來給她上刑具她都沒反抗。這聲音……
根本就是她自己的聲音啊。
男僕按照伊迪絲的吩咐,把但九的手指放入刑具中,然後慢慢地向里擰緊螺絲。都說十指連心,男僕又刻意放緩了動作,無非是要最大程度地增加她的痛楚。
女子自始至終都低着頭,沒有任何反抗的動作。生鏽的金屬逐漸推進,發出澀啞的摩擦聲。眼瞧着尖刺抵住了手指骨節中間的那段,下一秒就要血花四濺。
一聲輕笑響起來。在沉悶的地牢中顯得突兀又詭異。
伊迪絲好整以暇地坐在靠椅上。她也聽到了這聲笑,明明是短促的一聲,其中的凜冽寒意卻讓她不自覺地抖了抖。正狐疑着,就看見被長發遮住表情的但九慢慢抬起了臉。
臉還是蒼白的,帶着絲灰敗的病色。然而充斥了琥珀色瞳仁的暗紅像是潮水一樣彌散開,頃刻間就溢出了瞳仁,連眼白部分也悉數遮蓋住了。
迎向女人驚疑惶惑的眼神,甚至還扯開嘴角微笑了一下。
白森森的牙。說不出的邪氣和鬼魅。
也不見她如何動作,似乎只是輕輕振動了下手腕,那有拇指粗細的鐵鏈立即四分五裂,跌入地時還發出了噗噗幾聲悶響。那夾手的刑具是金屬製成的,這當下被她像是掰麵包似的輕鬆一扯就裂成兩半。
她拿在手裏端詳了兩眼便隨意一拋。那刑具斜斜飛出,幾乎整個嵌入牆壁中,惹得一陣石塵簌簌落下。
伊迪絲看着裂開了數條縫口的牆壁,腦中警鈴大響。
這還是人嗎?
驚疑不定的當口,女子已經抬腳向她走來。
只是剛邁了兩步,就堪堪停了下來。那本來隨着鎖鏈斷開一同撲倒在地的男僕不知何時掙扎着起了身,這時用雙臂箍緊了女子的小~腿,同時仰頭看向伊迪絲,嘴巴里發出急切的“阿巴阿巴”聲。
“倒是個重情義的。”
女子抿唇淡笑,血瞳卻閃過一抹猩紅的光。
下個瞬間,男僕像是紙片般地輕飄飄地飛了出去。撞斷了好幾根木欄,趴在地上抽~搐了兩下就沒了聲息。
“所以留你個全屍。”
男僕身下涌~出大量血水。血腥氣融入空氣中,女子吸了吸鼻子,眼底興味更濃。
伊迪絲掩在長裙里的手顫得更厲害了。女子打量她的眼神,完完全全是在思考怎麼處理獵物時才會有的氣定神閑。如果說她先前的情緒波動大多是驚慌和失措,那麼此時此刻,她是真的感覺到了害怕。
她向後退了兩步做出防禦的姿勢,同時後背迅速隆~起兩道,衣料被撐得發出嘶嘶的撕裂聲。
這是雙翼要破開皮肉鑽出來的前兆。
兩人間本來就不過七八步的距離,女子不進反退。她伸出素白的手,懶洋洋地笑着說:“剛巧我也餓了,正好拆了這兩隻膀子烤來吃。”
被血色充斥的瞳仁微微眯起,像是在估量着即將入口的美味。
顏色淺淡的嘴唇繼續上揚了幾分。像是平靜的水面被投入了一小顆石子,五官隨之盪開細微的波紋。
柔軟冰涼的手指纏上伊迪絲的脖子,像是某種藤蔓植物,貼着動脈細細摩挲。伊迪絲甚至能感覺到血管在女子的指尖下突突跳動。
“公主!”
一聲響亮的哭喊打破了地牢裏幾乎凝滯的死寂。
正在逐漸收緊的手指驀地頓住了動作。伊迪絲只覺得眼前一花。前一秒還眼神詭戾的女子像是瞬間被抽幹了所有力氣,重重跌在了地上。
自聽到那個聲音后,但九就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的,像是被困在了一方看不見盡頭的黑暗裏,走到精疲力竭也尋不到出口。正灰心喪氣着,前方突然亮起了一束光。
光束的範圍逐漸擴大,但九被強光刺得幾乎睜不開眼睛。如同潮水般湧來的人聲爭先恐後鑽進耳朵里,她在這其中隱約捕捉到了極熟悉的一個女聲。不過很快她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想。
噫。怎麼可能。多拉這時候應該正在鄰國才是。
眼皮沉得很。那些人聲漸漸地變成渺遠的迴音,有誰把她抱入懷,頭髮蹭着她臉頰,微微有些癢。
這一晚算是一波三折地過去了。隔天但九醒來,聽說了男僕喪命的事情也是吃了一驚。她揉揉腦袋想回憶起昨晚的事情,然而記憶頓在了男僕給她上刑具的那處,再要向後延伸卻只得到大~片空白。
太陽穴突突地跳。但九抱着腦袋,想起失去意識前聽到的那道詭異的女聲。
一杯溫茶適時地遞了過來。她伸手接住,小抿了一口,然後抬頭衝著眼眶紅腫的多拉笑了笑。
她也是在醒來后才知道昨晚並不是自己幻聽。那個撕心裂肺呼喊着她的聲音,的確是多拉的。
她出發去龍島的第三天,西德尼就用了些手段把多拉和保拉悄悄帶離了城堡。被蒙在鼓裏的女僕高高興興地跟着一同去了鄰國。在早就安置好的房子裏等了但九幾天,還是保拉最先覺出了些不對勁。想到西德尼在這期間的各種遮掩,必然不會對她們說真話,兩人合計了一下,趁着他外出辦事時找上了布倫達。
布倫達天生就不是會說謊的人。多拉和保拉從她口中得知了但九去龍島求和的事情,一時間只覺得天旋地轉,差些要站不穩一頭栽下去。
她把她們的退路都安排好。她是不打算活着回來了。
看但九笑得乖巧,其中討好的意味十足,多拉預備好的那些責備的話在這時都說不出口了,忍了又忍,最後只憋了一句話出來:“怎麼瘦成了這樣。”
不說在得知被騙之後有多震驚失措,也不說來尋她的一路上碰到多少艱難險阻,簡簡單單幾個字,一分的責備,剩餘的九分都是滿滿的心疼。
但九的眼神閃了閃。
她記起也是在這個房間裏,戴納在暌違六年後對她說的第一句話。不是氣勢洶洶地冷嘲熱諷,卻是來問她“聽說你病得很重”。
她趕緊晃了晃腦袋轉移話題:“保拉人呢?”
“這麼大的地方統共只剩了一個老管家,保拉心善,怕他忙不過來就去幫着搭把手了。”多拉伸手接過茶杯,“再睡會吧。我去給你備些吃的。”
但九搖頭:“不用管我。你和保拉該是一夜都沒合眼了,趕緊去找個房間好好休息休息。”她扭頭看了眼窗外,頓了下繼續說,“吃飽睡足了,等天黑咱們就走。”
那些她失去意識后發生的事情可以在路上慢慢聽多拉講。現在最重要的,是三個人都把精神養足了,趁着古堡里人事亂成一團的時候趕緊走。
不用問也知道肯定是戴納帶了多拉和保拉過來的。他這時候應該還在陪着伊迪絲。老管家要料理男僕的後事也顧不上管她們。現在實在是最好的時機。
她本來就是打算走的。尤其是昨晚聽伊迪絲說了那番話后,這個念頭變得更加迫切。
“走?”
多拉神色古怪地看了但九一眼。然後她偏過頭,視線移向虛虛敞開的門邊。
戴納從門后的陰影里走出來。漆黑的發有些凌~亂,眼底暈着一點黛青,神情看起來相當疲憊。但九隻看了一眼就趕緊低下頭。
不知道他在門外聽了多久。
腳步聲停在她床前。然後就是瓷杯磕碰的動靜。多拉輕咳一聲,端着茶具退出了房間。
但九伸手想留她下來。多拉的步子卻又輕又快,關門的動作也相當利落。
房間裏現在只剩了她和戴納。
但九摸~摸鼻子。又是尷尬,又是灰心喪氣。
要是戴納聽到了她的逃跑計劃,那九成九又要等下一個機會了。
彼此沉默了良久,戴納先開口了,語氣淡淡的,聽不出喜怒:“聽多拉說你和鄰國一位王子是訂了婚的,只等求和的事情結束就要回去完婚。你着急要走,是否就為了這個?”
但九一愣。訂婚?她怎麼不知道?
不過……雖然不知道多拉為什麼要這麼說,但是趕回去結婚這一說,實在是最能擺在明面上的理由了。
想通了這點,她立刻點頭:“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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