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6|第八片
雪靜風止,彌天幻境破開,山谷中的景象又恢復了原貌,黑狼妖王終於從往事的羈絆中驚醒,然而他卻知道,他已經輸了。若是那狐妖有心取自己的性命,在他陷入幻象時,狐妖就對他動手了。
“為何不殺我?”黑狼妖王劍鋒直指莫辰,咬牙喝道。
殺?又有什麼資格?
莫辰站在半山坡上,衣袂隨風,一言不發俯瞰着滿山谷的黑狼妖,他們作惡多端,殘殺無辜,然而這一切的因由卻是因他而起。如果說他們是惡,是奸,那麼他又是什麼?他的雙手又比他們乾淨多少?
“哼,你不殺我,那就莫怪我殺你!”黑狼妖王眸光微暗,提劍向莫辰刺來。
明知道自己不如這狐狸,明知道就算是修魔,也遠遠不是對方的敵手,明知道這只是飛蛾撲火,明知道大仇永遠無法得報,可黑狼妖王還是要拼盡自己最後一口氣,背負着父母族人的血債,殺!殺!殺!
腰間金鈴輕響,清脆悅耳,猶如來自天籟的仙音。
莫辰表情平靜,眼看那黑狼妖的利刃就要刺向他,他卻做了一件讓人意想不到的事——他竟然,將保護身體的那層防護法咒去除了!
黑狼妖利爪煉製的利劍,攜帶化形魔獸十成功力的煞氣,就那麼毫無阻隔地徑直刺`進他的胸膛。
鮮血染紅了白衣,猶如殷紅花朵綻放。
山谷中有一瞬間的寂靜,不只是黑狼妖王,就連那些依然在和阿九交戰的黑狼妖獸也都停下了動作,怔怔看着那被利劍當胸刺穿的白衣男子。
“你,你竟然……”
黑狼妖王不可置信地盯着莫辰,似是還不確定自己的劍是不是真的刺進了敵人的心臟。
“當年你的族人是我殺的,這一劍,算我還你。”莫辰眼睛直盯着黑狼妖王,眼睛帶有一種近乎妖冶的光亮,沒有血色的唇角揚起,“能不能取走我的命,就看你的本事……”
黑狼妖王臉色微變,他先前只知道自己中了狐妖的幻術,卻不知道莫辰竟然能看到那些畫面,因此才會驚訝他認出自己的身份。然而此時,在他聽莫辰又說出這樣無異於挑釁的話之後,心中那僅有的一絲驚訝也被憤怒取代。
既然他被給予了這樣的機會……
既然這狐妖自願奉獻出他的心臟……
那麼就遂了他的意,讓他死無葬身之地好了!
黑狼妖王眼中瞬間被殺氣溢滿,幽綠色的眼睛裏隱現血光,以全部功力灌注到劍刃上,正要將這隻猖狂無道的狐狸撕成碎片,胸前卻忽然遭到重創,一下被震開十幾丈遠,重重跌落在地上。
黑狼妖王以為是莫辰出手,正想罵狐狸狡詐,卻見到那穿着黑衣的男人立在狐狸身邊,將他攬在懷中。剛剛那一掌,竟然就是男人拍出的。
感受到胸口處隱隱鈍痛,黑狼妖王不由大吃一驚。
那黑衣人明明只有金丹修為,怎麼自己竟然連他一掌都受不住?!
“你這是做什麼?”阿九一手執劍,一手抱住莫辰,渾身血氣,黑色的衣袍雖然看不出,但很顯然,已經被鮮血浸透。他看着重傷的莫辰,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不安的情緒。
“冤有頭債有主,因果相報。當年我殺了他全族,今日我受他這一劍,生死由天。”莫辰唇角流血,呼吸急促,阿九在他胸前穴位連點數下,並從儲物袋裏摸出一顆止血的藥丸喂到他口中。
黑狼妖王如何能錯過這短暫的下手機會?見黑衣男人正忙於幫狐狸止血療傷,不顧一切再次提劍衝過來,一時山呼海嘯,整個山谷的草木都被這股罡風吹得寥落。
然而阿九輕輕抬手,手中的那柄黑劍瞬間化為黑色綢布,綢布伸展至數百丈,直衝向黑狼妖王,速度快得讓人猝不及防。黑狼妖王堪堪躲過,沒讓那綢布鋒利如刀刃的一端將自己切成兩段,然而飛出的綢布竟然又在半空中拐了個彎,折返回來,猶如一柄黑色彎鉤,將那黑狼妖王勾住。黑狼妖王驚覺被黑布纏住,先是縱身一躍,想要跳出綢布遮蓋的範圍,哪想到,那綢布的寬度竟然隨着他這一躍而隨之漲高,遮天蔽日,像是一排看不見頂的高牆!
黑狼妖一躍之下沒能逃出黑綢的包裹,錯過了最後的逃生時機,被黑綢布徹徹底底包了個結實,像裹粽子一樣一圈一圈裹了起來。他越是奮力掙扎,綢布裹得就越快越緊。轉眼間,黑狼妖王就失去了行動能力,然而這還不是讓黑狼妖王最害怕的。
真正讓他懼怕的,是他發現,自己的修為和法力正在瘋狂地外泄。那綢布好像有種魔力,能吸干他體內的靈力!
“我,我知道了!”這時山谷某處角落裏有一隻黑狼妖大叫一聲,驚恐地盯着纏在狼妖王身上的黑色綢緞,“那,那是……”
然而還不等他的話說完,一枚黑色透骨釘瞬間穿透了他的咽喉,黑色骨釘似有吞噬東西的可怕力量,那黑狼妖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被瞬間吸成一具乾屍,再也發不出一點聲音。
“你是什麼人!”黑狼狼妖王眼睛裏頭一次流露出憤怒憎恨以外的情緒,那就是恐懼。他驚恐地盯着阿九的臉,在月光下,這張臉是如此清楚明晰,和當年在祠堂里見到的,那個點燃引名香的男人長得一模一樣。
“數百年前,你燃引名香誘我族群到此地屠殺,今夜又要將我族類屠殺殆盡,就不怕遭天譴么?!”
數百年前……
阿九沒有情緒波動的眼睛微眯,眼中暗暗流露紅光,他看了眼已經在他懷裏暈過去的莫辰,再聯繫這黑狼妖王看到自己時的反應,忽然明白了莫辰失去意識之前的喃喃自語——
“他的果報,償還於我身,只求不要將這筆賬再算在他頭上,不要讓這殺孽染上他的魂……”
果報,殺孽?
所以這都是叫寧遠的人埋下的孽果么?看來那個讓他幾輩子痴戀難忘的人,也並非是什麼纖塵不染的聖賢啊!
“天譴?”阿九緩緩重複黑狼妖王最後說的這兩個字,聲音極輕,卻莫名讓在場所有狼妖為之膽寒。“既然知道天譴,還敢在鳳陽城作亂?如今……可不就等來了天譴?”
在場的所有黑狼妖全部後退,他們終於意識到,眼前這個金丹期黑衣人修的可怕。他就好像是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滲透着血腥,先前在那白狐狸面前所表現出的內斂和低調蕩然無存。
黑色披風所化的綢布捆縛在黑狼妖王的身上,越收越緊,當黑狼妖王體內的全部靈力都被抽乾淨的時候,他的身體開始慢慢萎縮,變得焦黑。
黑狼妖王知道自己功虧一簣,今夜必然是死路一條,赤紅着雙眼仰天大笑,“蒼天無眼!天道無德!為非作歹之輩反而得不到報應!”
其他黑狼妖獸看到自己的王被困,紛紛上前來施救,然而那黑綢的上空似是有什麼陣法,只要他們靠近一定範圍之內,就會立刻如先前那個狼妖一般,變成乾屍枯骨,別說元神,就連魂魄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黑狼妖王的吼聲凄慘憤懣,縈繞天際,哀婉久絕。
阿九卻是冷眼看着,覺得可笑至極。
“為非作歹之輩也敢質問天道?既然知道害你父母族人的是誰,想要報仇,為什麼沒有踏遍天涯海角尋求真正的仇家?有了點本事,便糾集族眾偏安一隅,拿無辜的凡人出氣,如此孬種敗類,存於世無益,不如抹殺。”
男人嘴裏所說的抹殺,便是真正意義上的抹殺,這一點黑狼妖王此刻已經很清楚了。聽着男人冷漠的話,他遍體生寒,終於感覺到徹骨的絕望。不單是對生命的絕望,更是對一直支持自己走到今日的信仰的絕望。
是啊,他又與他的仇家有何分別?如果不是今天遇到仇家上門,他也不知道會在此地盤踞到什麼時候,更不知道會屠殺多少無辜的凡人泄憤。
那些慘死在他手中的人命,剝皮,剔骨,生挖心肝……被鮮血染紅的一幕一幕畫面在眼前回放。
罪有應得,咎由自取。
落到今天的地步,當真是因果相報!
死得好,死得好啊!
黑狼妖王閉着眼長嘆,撕心裂肺大笑三聲,體內最後一絲靈力也被抽得乾淨。在被黑綢吸成乾屍之前,他吩咐讓族眾退散,永遠離開鳳陽縣,正經修行,不要再輕易害人,若是已經墮入魔道太深無法回頭,便去逍遙谷尋求避難。
那些黑狼妖獸哀鳴陣陣,難以捨棄首領,卻也知道,若是此時不逃,等那黑衣人修將狼妖王徹底殺死,他們也就沒有生還機會了,於是紛紛引淚逃散,眨眼間出了山谷,隱於夜色之中。
了卻最後的心事,黑狼妖坦然面對死亡的結果。血肉之軀開始慢慢枯竭,像是風乾的肉乾。彌留之際,黑狼妖王看着對面的男人,依然心存怨念,目眥欲裂發出詛咒:“呵呵,我就是化為厲鬼,也不會放過你!此仇必然要報!我必定要讓你和那狐狸生不如死!”
阿九卻只是微微揚眉,“化為厲鬼,你以為還有機會么?”
“什麼?”黑狼妖王只來得及說這兩個字,頭部卻已經變為骷髏,張開的嘴巴空蕩蕩掛在那裏,再也發不出聲音。
身體已死,元神寂滅,這是黑狼妖王已經料想的結果,可是讓他不可置信的是,他的魂魄才剛剛離竅,正要投入六道輪迴,卻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吸走,那股力量,正是源於奪了他性命的神秘黑綢。
這是……噬魂的法器?!
黑狼妖王這才明白,男人最後一句話是什麼意思。可是就在他以為他的魂魄會永遠被禁錮,永遠暗無天日飽受錘鍊之苦時,骸骨某處竟忽現白色強光,釋放出強大靈氣,將黑綢逼得驅散!
那發出白色強光的東西不是別的,正是一片蓮花瓣樣的東西。黑狼妖王百年前來鳳陽城偶然得到,從此當做本命法寶,他很清楚,自己能有如今的修為,也多虧了這件法寶。真正說起來,這件法寶不知道多少次救過他的性命,他卻從始至終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想不到,法寶竟然連那邪祟的黑綢布也能驅散!
真是天意!
黑狼妖王藉著這蓮花瓣所帶給他的短暫間隙,魂魄奮力掙脫束縛,凝聚畢生怨氣直衝向黑衣人修!
怨氣衝撞活人身體,就算不能造成什麼重傷,也必定在他魂魄深處種下戾氣,使他心魔難平,再也無法靜心修鍊進階。
怨靈穿身而過,從未有過的痛快!
然而黑狼妖王的魂魄卻在一瞬間愣住。
“你……你……”
怎麼回事!
這個人……竟然沒有魂魄!?
黑狼妖王不可置信盯住黑衣人修,一時間竟然忘了逃去輪迴道,以免再被那古怪的黑綢纏住。
阿九不為所動,彷彿根本沒有感覺到有怨靈穿過自己的身體,泰然收回萬年雪蓮瓣,見斜上方還有一團魂靈盤繞不散,淡淡道:“看清楚了么,我並非你找的仇家。你的仇家早就死了,這片萬年雪蓮瓣,這件幫助你獲得如今修為的靈晶寶物,正是他的屍骨所化。”
打橫抱起懷裏的少年,阿九縱身化為遁光,飛離這片山谷,只留最後一番話。
“想必這雪蓮瓣也救過你很多次性命吧?如今你又依賴仇家的屍骨從我手中逃出。既然如此,你與他之間的仇怨也算了卻。散去吧,自去投胎轉世。因果相報已至於此,也算公道。”
這段話阿九用了些功法說出,聲音在山谷上空徘徊許久,人去音不散。直到很久之後,那團一直盤踞在山谷上空的幽光才漸漸散去。
黑狼妖王的魂魄,終於肯超度轉世了。
一切歸於寂靜,大雨已停,東邊一抹紅日跳出,鳳陽縣古城終於迎來真正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