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神子的八葉
江雪跑出來，正好看見源賴久雙手捧着刀跪着，再看到藤原道長板著臉，生怕下一秒就發生武士切腹謝罪、神子八葉“八缺一”的慘劇，危急時刻靈機一動，直接撲進藤原道長懷中，親昵又歡喜地撒嬌：“父親大人！”
從未受到過如此對待的藤原道長整個人都僵住了，若不是因為他素來板着面孔讓人看不出喜怒，估計所有人都要知道他現在並非心情平靜才面無表情，而是因為過於震驚，一時間懵了。他只有小時候曾經被母親擁抱過，後來母親也不再與他親密接觸，再後來有了妻妾子女，但是妻妾的擁抱和女兒的擁抱毫無疑問是不同的。
懷中的少女如此的嬌小柔弱，全然地信任着他、依賴着他，不在意那些貴族禮儀，這樣熱烈自在地表達着她的心情——她並不從他身上尋求什麼，不奢求華服首飾，不祈求聲名顯赫，也不要求任何回報，她只是單純地作為女兒愛着父親，彷彿他是權傾朝野的左大臣或平民都無任何分別。正如她美妙的琴聲那樣，無差別地奏給所有人聽，不因對方的身份有所不同。
這就是他失而復得的女兒。
多麼的可愛啊……如此的惹人憐愛，令人想要補償她，想要更加珍惜她、保護她。
她是他捧在手心的公主，在落雪的冬天回到他身邊。
藤原家的雪姬——他的雪公主。
藤原道長抬起了手。
倫子夫人的心不覺提了起來，生怕藤原道長動怒，正要開口，忽然看到藤原道長的神情逐漸溫和起來，她頓時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藤原道長這個鮮少表露出感情的男人十分矜持地輕輕回抱了江雪一下就將她推開，雙眸含笑，用溫柔而憐惜的語調說：“雪，你已經不小了，以後不能總是這樣。”
以後不能，那就是這次可以了。
江雪太熟悉這些“責罵”的話里都有什麼含義了，得了便宜賣乖，依依不捨地看了藤原道長一眼，這才聽話地退開，不過她馬上就貼到了倫子夫人身旁，笑嘻嘻地挽住了倫子夫人的胳膊。
“母親大人，你們來看藤姬和神子嗎？哎，還有客人嗎？”
江雪這才注意到這麼一群人除了藤原道長夫婦和藤原家的侍女，居然還有個扎眼的身影，她暗想這到底是什麼貴客需要勞動藤原家主如此鄭重地接待，是哪位大貴族嗎？
這也太拿不出手了，怎麼臉紅成這樣，這麼羞澀不適合出來走動吧？
江雪默默吐槽幾句，再定睛一看，突然覺得這個低着頭的少年眉目身形並不陌生，這竟然是安倍昌浩——！
為什麼安倍昌浩這時候會出現在藤原家啊——？！
不是元服以後才會因為妖怪襲擊彰子的事情出入藤原家嗎？！
沒有外人的時候對“父親”撒嬌是一回事，有外人的情況下這又是一回事了，江雪耳邊嗡的一聲，頓時雙頰發熱，恨不得倒帶重來。
“呃……”
倫子夫人看到江雪這般表現，不禁笑着嗔道：“在客人面前，失禮了啊，雪姬。我來給你介紹，這位是晴明大人得意的孫子，安倍昌浩。”
倫子夫人做了介紹，江雪總不能還當沒看見不打招呼。
“……日安，昌浩君。”
安倍昌浩早已經注意到從院中跑出來的人是他一直想着要登門拜謝卻遲遲未能成行的雪姬殿下，低着頭唯恐冒犯到她，聽到了熟悉的聲音后，他立刻恭敬地行禮。
“日安，雪姬殿下。”
藤原道長眉頭微微一動，從兩人的互動中看出了某些東西，他並不點破，對着安倍昌浩說：“昌浩，這是我心愛的女兒，雪姬，她是星之一族的後裔。龍神神子降臨之後，京中的妖魔鬼怪很可能以神子為目標不斷展開襲擊，難免牽連到雪姬。昌浩，你要保護好雪姬。”
“……是——！”
安倍昌浩沒料到自己來到藤原家竟然會被委以重任，在短暫的驚愕后，慌亂又驚喜地大聲地應了下來。
“小人一定竭盡全力，保護雪姬殿下！”
“咦？保護我？”
江雪被這種神一樣的展開驚呆了，疑惑不解地說：“鬼怪不會特意來襲擊我吧？我覺得，比起我，彰子殿下可能……”
“你不用這樣稱呼彰子。”藤原道長打斷了江雪的話，“你是她的姐姐，沒有理由對她使用敬語。”
江雪點頭表示明白，心裏越發奇怪藤原道長到底怎麼了，這周目的藤原道長不太對勁啊。
倫子夫人不禁變了臉色。
她從未想過會有這樣的變故——她的丈夫根本沒有和她商量過。原來他存着這樣的打算，難怪在召見安倍昌浩之後沒有先去見彰子，反而急着尋找雪姬。
她以為她已經非常偏愛雪姬，如今看來，藤原家中，最偏愛雪姬的人並非她，而是她面前的這個男人。
藤原道長神色稍微緩和了一些，看了藤姬院中長身玉立的陰陽師一眼，視線投向江雪，沉聲說道：“雪姬，星之一族的典籍記載，神子將會有八葉保護，你若是堅持陪在神子身邊，當妖鬼來襲，誰來保護你？”
江雪心裏一驚，下意識地看向藤原道長，毫無防備地對上了一雙滿是關切的眼眸，一時有些發怔，不自覺地重複了問話。
“……誰來保護我？”
是啊，八葉會保護神子，安倍昌浩會保護彰子，誰會保護“江雪”？
就是因為沒人保護，她才會一死再死啊……
現在想想，前幾次好像只有勾陳曾經對她說過“我會保護你”。不過，這一次她不是這麼慘啦。
江雪沒有傷感幾秒，極快地調整好了心情，笑着回答：“我相信，如果那時候賴久、鷹通兄長、麻倉君……父親大人若是在場的話，一定會保護我，我也會努力保護好自己，保護這個大家居住的京。”
藤原道長沒料到江雪會這麼直接地給出了回答。
“保護平安京”這個話題更是勾起了他的回憶——在羅城門的事件中，雪姬就曾經虛弱地依在倫子懷中，這樣堅定地說想要保護京，保護重要的親人們。
彼時的感動和如今的心意重合，醞釀成更加深沉的情感。
“我不能時刻在你身旁，鷹通不擅武藝，葉王在陰陽寮中尚有職責，不能總是麻煩他。”
所以，還沒進陰陽寮但是背靠安倍晴明這棵大樹的安倍昌浩是最好的選擇？
江雪領會了藤原道長話中的含義，不過總覺得哪兒怪怪的。
對了，剛剛她舉例的幾人里，實際上一直擔負貼身侍衛人選的是“源賴久”，藤原道長沒有說賴久不合適的原因。
“……賴久……”
“關於賴久……”藤原道長瞥了還跪着的源賴久一眼，“我會換個人來保護你。”
江雪還以為剛才那個“切腹”的話題已經過去了呢，猛然聽到藤原道長這麼說，還以為他下一句就會是“他該死”，急得腦子一抽，上前一步奪走了源賴久手中的刀。
源賴久傻了眼，看着江雪不知所措。
江雪把刀往旁邊地上一扔，覺得源賴久一時半刻摸不到那東西了，這才對藤原道長發出請求。
“父親大人，賴久武藝高強，盡職盡責，忠誠可靠，並無半點疏失！剛剛麻倉君在佈置結界，我害怕有人打擾會出現不可預料的後果，這才讓賴久出來攔住來人，賴久只是聽從了我的命令，如果父親大人要懲罰的話，請懲罰我，不要責罰賴久！”
源賴久被江雪這番話驚呆了，緊跟着開口。
“一切都是下臣的錯！”
藤原道長看着這邊主僕兩人爭着認罰，忽然笑了起來。
“我並無責罰任何人的意思。起來吧，賴久。雪姬也無需這般緊張。”
“哎——？”
江雪還低着頭隨時準備“淚流滿面”，沒想到藤原道長竟然這麼回答，紅着眼圈抬起頭，有些摸不準情況。
源賴久獃獃地站起來，看着旁邊地上的刀，更是不知道能不能去撿回來。
藤原道長嘆了口氣，伸手在源賴久肩上拍了一下。
“一直以來，辛苦你了，賴久。”
源賴久受寵若驚，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藤原道長忽然揮揮手，屏退了侍女們，低聲解釋：“我向晴明求了一卦，晴明大人昨天送信來，說神子的八葉與八卦相應，在神子身旁有‘巽’卦的八葉存在，雖未明言，應是指賴久無疑。”
江雪再一次被陰陽師神鬼莫測的占卜術驚呆了。
她看不到龍之寶玉，也就沒法知道“八葉”到底有沒有成為“八葉”，也曾暗暗奇怪為什麼源賴久和鷹通見過了元宮茜，兩人卻沒有什麼表示，似乎不知道自己是八葉一樣，安倍晴明居然能算出來八葉的人選是誰……
源賴久神色黯淡下去。
“所以，下臣不能繼續服侍雪姬殿下？”
藤原道長點頭。
“八葉與神子的羈絆乃是命運，若是心有雜念，無法完成使命。這段時間，賴久專心履行身為‘八葉’的義務吧！正因如此，我才要給雪姬尋找新的護衛。”
源賴久沒有再說一個字，沉默地接受了新的任命，走過去撿回了刀，向著江雪深深一鞠躬，宛如對舊主人告別。
江雪在這時候第一想法竟不是難受，而是“終於來了”。
哪怕是曾經對她宣誓效忠的源賴久，也還是在“命運”面前不得不投向“神子”啊。
因為知道“命運”，所以江雪連“據理力爭”的想法也沒有，如果是其他人還好，源賴久這種認主的武士是無法做到分開使命責任和生活的，他的一心一意和忠誠在這時候就顯出了巨大的麻煩，他無法自己平衡“忠誠”和“感情”。要麼二者兼得，要麼二者皆無。
源賴久是“八葉”，想要攻略他，還真的是只有“龍神神子”最容易啊。
看起來，她想要跟龍神神子搶人，還沒有搶龍神神子容易。
江雪心中一動，對源賴久發問：“賴久，你身上……有龍之寶玉嗎？”
源賴久沒有回答，卻條件反射地捂住了自己的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