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聖人的理想
“星之一族的使命……嗎？”
麻倉葉王意味深長地重複了這個詞，為了不泄露出更多的心情，立刻換了話題。
“這麼說來，當使命完成之後，雪姬有什麼打算呢？”
江雪頓時被問得一愣，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
“使命……完成後？”
白龍神子召喚了龍神、拯救了平安京之後嗎？
到時候她就會從這個幻夢一場的旅程中離開了，有區別的只是離開的時間和離開之前身邊是否有其他人而已。
江雪這麼一想，迷茫的思路重新清晰起來，笑着回答：“等到使命完成之後，自然就會知道了。”
麻倉葉王不禁笑道：“雪姬這種說法……倒像是‘為了使命’而活着啊。”
“為了使命？”江雪不由得輕笑一聲，不假思索地說，“不，我從來都只為了自己而活——名利也好、權勢也好、使命也好……這些都無所謂！我只想在自己想要展翅的天空翱翔，追逐想要看到的風景，幸福地活着。無論理由多麼高尚，如果有什麼會束縛我、令我失去自由，我才不管什麼後果，黃金的籠子也會砸掉！”
江雪說得興起，伸手揮向天空，用力一握拳，就像是要用力砸破什麼東西一樣。
“啊，對了，有句話是這麼說的，雖然不太好，不過我個人很喜歡——我死後，哪怕它洪水滔天！”
江雪這段時間一直跟元宮茜膩在一起，雖然這個策略的確成功地取得了元宮茜的好感，不過這也間接導致了江雪稍微脫離了平安京里“貴族式的交往”，跟單純的元宮茜在一起時自然不會太費心力，不知不覺中江雪也就放鬆了心中的警戒線，再加上這次來的還是她在平安京里結識到的傾心結交的好友，她一不留神就像在現代和朋友聊天那樣口無遮攔地說的太放縱。
江雪並沒有立刻察覺到不妥，直到她看到麻倉葉王臉上露出驚愕的神情，她才猛然間想起麻倉葉王並非跟元宮茜一樣來自後世，而是平安京土生土長的陰陽師，負有保護平安京的責任，她就這麼當著麻倉葉王的面放話說“死後哪怕洪水滔天”，聽起來簡直比鬼族還猖獗，也難怪麻倉葉王表情不對啊。
麻倉葉王似乎被江雪這番話驚呆了，保持着驚疑不定的神情沉默着。
氣氛一時間變得十分尷尬，江雪簡直都能看到畫面背景中那些尷尬的黑線了。
不過，自己挖的坑就要自己填，江雪硬着頭皮，以身為攻略者的自尊開口圓場。
“……嗯，這些話，麻倉君不能告訴別人哦？要是讓人知道‘藤原家的姬君’、‘星之一族的雪姬’抱着這種念頭的話……會很麻煩呢。”
麻倉葉王依然沒說話，只是嘴角微微動了一下。
啊……還是沉默啊……
超級尷尬……
江雪勉強維持着“溫柔”的笑容，過了會兒，她無奈地嘆了口氣。
如果事不可為，隨便走完今天的事件，回頭讀檔去吧。
她居然陰溝裏翻船，在非事件的地方說錯了話自踩大坑，這要是被蒼蒼知道估計能笑到明年。
就在江雪都打算放棄的時候，麻倉葉王終於開口了。
他輕聲笑了笑，立刻緩解了現場尷尬的氣氛。
“呀咧，先前似乎風聲太大，我沒有聽清雪姬說了什麼，真是抱歉啊，能請雪姬重複一遍嗎？”
江雪聽到這句話，差點腳下一滑跌進水塘里。
風太大沒聽清——這難道是陰陽師專用對白嗎！
江雪忍不住多看了對面穿着白色狩衣的陰陽師兩眼，確定這不是櫻冢護假扮的，下意識提起的心這才放下。
只要這句話不是出自那個變態陰陽師，那麼……應該是模糊說辭、想要當之前那些話不存在吧？
……也好，比起當場翻臉，這種“保留意見”是最好的結果了。
她也不能奢望平安京的人贊同她這種極端個人主義吧？
想想看之前養傷的時候，她跟天一也是聊天聊得太開心，一不留神就說出了寧為玉碎的話，天一同樣也採取了不贊同不反對的“保留意見”。
平安京的人都是這樣嗎？
不……
只是因為天一和麻倉葉王都很溫柔吧。
即使觀念不同也避開了言語衝突的可能，選擇了溫和的應答方式。他們兩人都一樣，比起主張自己的觀點，更重視她的感受。
江雪抬手按住心口，再次感激了這種好意，默默提醒自己得注意點，不能總是這樣，一旦跟人熟悉起來就得意忘形沒有分寸，笑着說：“我剛剛……是想要問，麻倉君的理想呢？麻倉君是為了什麼而活？”
麻倉葉王靜靜地看了江雪幾秒，溫柔地笑着回答：“我想要創造一個……沒有爭端、沒有戰爭，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世界。”
“……”
江雪覺得自己好像突然理解了剛剛麻倉葉王聽到她那番狂言后的心情。
果然除了沉默和微笑，根本做不出其他反應啊。
如果只是想要當皇帝、征服世界、毀滅世界這種願望，她都不驚訝，多的是台詞可以應對，麻倉葉王這個根本就不按套路來啊，為什麼平安時代的人竟然是個環保主義者，這讓她這個“人類奮鬥到食物鏈頂端不是為了吃草”的人怎麼回答。
感覺完全輸了啊。
她一心只想着自己，這位一心想着全人類和全世界，境界上差的太遠了，難怪人家是天才陰陽師，她就只是個混飯的……
不過，一直沉默的話，氣氛就又會很尷尬了。
江雪做了一些心理建設后，微笑着應道：“這真是個……很偉大的理想啊。”
麻倉葉王似是自嘲地笑了笑，問：“雪姬不覺得我的想法太狂妄了嗎？”
“不會啊，我覺得你的理想很偉大。”
江雪震驚得連“麻倉君”這個稱呼都給忘了，直接說了“你”。
“這個理想……是聖人的理想啊。古代的聖賢也曾經提出過這樣的理念……道家的‘天人合一’就包含這樣的理念，歷代以來，也曾不斷有人追尋着同樣的精神……”
說著說著，江雪也擺脫了尷尬，思路變得流暢起來，真心誠意地嘆息了一聲。
“真可惜啊，若是麻倉君早生千年，或許就能和諸子坐而論道了，可惜如今這樣的時代……已經很少有真正的賢哲了。庸者眾而愚者多，從來都是智者多勞苦。很抱歉，我……達不到這樣的境界，只是一個在塵世沉浮的俗人，麻倉君的理想……我怕是幫不上什麼忙。”
短暫的沉默后，麻倉葉王忽然舒展了神情，十分溫柔地笑了起來。
“謝謝你，雪姬。”
“哎？咦？”江雪被這種意外的回答弄得有點慌亂，“為什麼道謝？”
麻倉葉王保持着那樣的笑容柔聲說：“你是第一個聽到我的夢想后沒有嘲笑我的人。”
“哎——？”
江雪一時間有點尷尬。
這麼說其他人聽了以後都嘲笑了麻倉葉王嗎？
該怎麼說呢，難道要用布魯諾、哥白尼來舉例？
任何提出超越時代理念的人都很難得到當代的認同，沒被推上火刑架就算是走運了。
江雪想了想，非常肯定地說：“夏蟲不可語冰，井蛙不可語海。蜀犬吠日，蓋因寡聞。現在嘲笑你的人，幾千年後，一定會被人嘲笑！相信我，麻倉君！”
麻倉葉王看着江雪異常自信的神情，頓時失笑。
“幾千年後……我也不在了，誰嘲笑誰，又有什麼關係？”
“說的也是啊。”江雪點點頭，忽然又改口，“也不一定呢。或許到時候史冊記載着平安京有過一位著名的陰陽師麻倉葉王，而那些嘲笑你的人根本沒資格留下記錄，別說千年，或許幾十年後，就沒人知道他們是什麼甲乙丙丁了。”
麻倉葉王哭笑不得地說：“雪姬，你說的這些‘甲乙丙丁’……可有不少‘殿上人’哦。”
殿上人在平安京指的是有資格上殿面見天皇的人，通常出身高貴、官位在五位以上，可謂平安京中最高貴的一批人，京中貴族莫不以成為殿上人為榮。
江雪對這些貴族們本來就沒什麼好感，再加上現在是在藤原本家裏，沒有外人能聽到她說什麼，十分不客氣地嘲笑道：“莫說千年後，便是改朝換代一次，恐怕除了管理戶籍的官員也就沒人記得前朝官員了。若是問起千年之前的人物，普羅大眾是更有可能記住傳奇人物，還是更可能記住官員的名字？想要被人記住，可不是依靠血脈、家世、地位就能做到的！”
“……我是否又該說……”
麻倉葉王笑着將一縷頭髮理到耳後。
“風聲太大？”
江雪頓時無言，過了會兒才幽怨地說：“是呢，今天的風的確是很大啊，都把麻倉君給吹到藤原家來了。”
麻倉葉王笑而不語。
兩人沒走多久就到了藤姬的院子。
元宮茜興沖沖地在門口等待，見到江雪帶着人回來，立刻迎上去。
“雪，你回來了！啊，麻倉大人！”
元宮茜匆忙行禮。
“之前多謝您，我是元宮茜，很高興見到您。”
麻倉葉王恭敬地行禮，口稱“神子殿下”，隨後以餘光覷着江雪，目光中的含義顯而易見。
——這種從垂簾后跑出來的習慣一定是你帶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