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母親的愛

58.母親的愛

江雪的神情實在太清楚地顯露了她的心情。

藤原鷹通欲蓋彌彰地咳了一聲,說:“我還在當值,稍微告假片刻。我聽友雅說雪姬來了大內,就想見你一面。見到你安好,我就放心了。我回去了。”

說完之後,藤原鷹通飛快地轉身往回走。

江雪看着藤原鷹通的背影,想到他剛才說幾句話耳朵都紅了,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對着落荒而逃的治部少丞大喊:“鷹通兄長,謝謝你。”

藤原鷹通的腳步更加快了一些,很快就從宮門附近消失了。

聽說妹妹來了大內所以特意來門口等着見一面。

只是單純地……想要見一面……

真可愛啊。

這樣的男人,這樣的哥哥。

江雪的神情不知不覺地溫柔下來,回味着剛剛藤原鷹通真誠的關切與笨拙的語言,心裏越發甘甜,過了好一會兒才跳上牛車,對着車外等候已久的武士說:“賴久,回家吧。”

源賴久沉默地牽着牛車緩緩駛向藤原家。

江雪本已做好了被倫子夫人喚去詢問的準備,就連自己去見了中宮殿又去了陰陽寮的理由都想好了——見定子中宮是因為收到了定子的信,去陰陽寮是因為先前麻倉葉王寫信給“星之一族的人”。可惜,江雪準備了一路的借口完全沒用上,倫子夫人只是派了一個侍女帶着一盒首飾過來慰問了她幾句,根本沒有質問她“為什麼跟定子中宮來往”的意思。

江雪把屋裏的侍女全都打發出去,翻着盒子裏的金釵銀步搖玉簪,不由得嘆了口氣。

這些首飾里大半都不是平安京常見的樣式,而是更偏近於初唐的款式,大概這是從前東瀛派去中原的遣唐使帶回來的式樣吧?

平安京中的貴族女子多半披髮,根本不像大唐那邊多梳髮髻,這些簪釵步搖發梳自然都是用不上的,哪怕金銀難銹,若是無人使用無人養護,鎖在箱中數十上百年,恐怕也會褪色變形,而這些首飾光澤溫潤,顯然不是陳年舊物。

若不是從前遣唐使帶回的那些珍品的複製,或許還是只有圖紙或者連圖紙都沒有僅憑着口述記憶再由工匠新打造出來的,所以,這些首飾才會既有着大唐的影子又有着平安京的氣息,工匠們在打造的時候不可避免地將自己最熟悉的風格帶了進去。

如果真的用盛唐宮廷的首飾來和這盒子裏的釵環做對比,說是天壤之別也不為過,可是,若是考量這小小的盒中盛裝的心意的話……

這是一份多麼沉甸甸的心意。

她不過是住在藤姬別院的時候閑極無聊才喊來工匠畫了首飾圖樣看着工匠打造,藤姬也只是縱容地放任她胡鬧,打從她搬進藤原本家,沒有一樣東西是她主動要求的。

不管是她日常所需用物,還是她一時半刻想不到的東西,全都由倫子夫人考慮周全了,一樣一樣替她補全備好。

因她不願穿十二單或壺裝束這些和服,所以藤原家的裁縫連日忙碌替她裁曲裾襦裙,即使如此,那些應季的布料還是放了幾箱子,她曾在侍女開箱尋找東西的時候看到過放在箱中已經做好的十二單。

因她嫌京中特色的檜扇太過沉重,倫子夫人就替她找來了團扇。

因她偶然念叨食物味道寡淡,倫子夫人甚至換了廚子。

江雪從盒中小心地取出一隻象牙鏤刻的發簪,拿在手中摩挲片刻,輕輕貼到心口,喃喃自語:“倫子夫人……母親……”

是誰冷冷地看着她,說,你要是不存在就好了。

是誰抱着她,在她耳邊說,正因如此,我才希望你能不受這種宿命困擾,自由地追逐自己的幸福……與我約定吧,你一定會得到幸福,雪……

這就是“母親”嗎?

事到如今……

事到如今,她竟然在過去對她不屑一顧甚至想要犧牲她去救自己女兒的女人身上體會到了“母愛”的含義。

“藤原雪姬”和“源倫子”分明沒有一絲半點的血緣關係,哪怕按照江雪假造的身世也是如此,她宣稱母親是星之一族的人,這樣說來,她應該是藤原道長正室的眼中釘才對。

可是,看看她如今享用的一切……

擁抱過她的懷抱的溫暖、滿懷着信賴而交予她的源氏信物、殷切的期盼和真誠的祝福、明知她在做什麼還是保持了沉默的寬容……

這是幾乎沒有限制、不求回報的付出。

這是母親對孩子最溫柔的感情。

——應當排擠憎惡“藤原雪姬”的倫子夫人給了江雪未曾體會過的“母愛”。

但是,“江雪”卻偏袒着藤原定子,享受着倫子夫人給予的照料和關愛卻回以欺騙和背叛。

這個世界……到底還能可笑到什麼程度啊?

江雪用盒中的玉簪換下了頭上的銀簪,關上盒子放到櫃中,尋來二胡,信手奏響了《一枕黃粱》。

甘如醴酪的美夢終究有醒來的時候。

美酒佳肴,淺嘗輒止,無需細品。

喜怒哀樂,囫圇而過,無需多想。

過往種種皆如夢幻,相聚別離不過虛妄。

戀愛遊戲裏的這些角色無論多好,或是多壞,也不過就是一群數據而已,可以喜歡、可以討厭,絕不能去愛與恨。

投入真心……

所得到的……

所留下的……

也就只有這一曲《一枕黃粱》而已。

黃粱兮一夢,十年兮一瞬。

她已經學成了黃粱一夢,難不成還想再去學一個南柯一夢嗎?

江雪演奏着胡琴,到了後來,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雙眼迷離地看向燭火。

不知從哪裏飛來的一隻蛾子向著燭火撲過去。

江雪放下胡琴,走過去拿起燈罩蒙住了蠟燭,難得好心地用扇子將那隻迷路的飛蛾趕了出去,隨後坐在廊上,仰頭看着熠熠星空。

翌日午後,江雪帶上二胡又一次乘車去往大內。

倫子夫人站在迴廊中遠遠望着正門關閉,轉身回房。

一名侍女低聲說道:“倫子殿下,雪姬殿下這般勤地前往大內,怕是與二條宮關係匪淺。”

倫子夫人瞥了侍女一眼,不悅地說:“藤原家的事何用你多言。”

侍女被嚇得打了個寒噤,再不敢多說話。

倫子夫人攥着檜扇沉默不語,忽而腳下一轉,向著彰子的院子走去。

安倍晴明大人已經老了,再不可能如從前那樣頻繁地來往於宮廷,安倍吉平在占卜頗有長處,安倍吉昌則長於歷道和風水法術,多年來彰子的結界一直由安倍吉昌負責,不過,比起深受藤原家恩情的安倍晴明,安倍吉昌多是出於職責而保護彰子。

如果彰子入宮的話,僅僅是出於“職責所在”的保護是不足夠的。

多少人的眼睛會看着後宮之主的位置。

假如現任中宮定子得到了陰陽道中後起之秀麻倉葉王的庇護,那麼,她的女兒彰子必須要有與之對等的力量來保護。

安倍晴明的孫子昌浩直到十三歲仍然沒有元服,這在貴族之中是很少見的,因為關繫着仕途,大部分貴族男子一到十一歲就會立刻舉行儀式,而安倍昌浩竟然一直拖延到了現在還像孩子一樣在陰陽寮打雜,連正式的官職都沒有。但是,正因如此,這也說明了那位絕代的大陰陽師在安倍昌浩身上寄予了厚望——如果不曾寄託希望的話,隨便舉行一個儀式然後隨便丟給他一個職位就好了,根本無需如此慎重。

聽聞安倍昌浩今年終於要舉行元服儀式了,不過加冠者還沒有選定。

在元服(也即冠禮)上,最重要的角色便是給接受儀式的人加冠之人,給人加冠,也就是昭告眾人加冠者以後會充當受冠之人的監護者,哪怕只是礙於情面,加冠者也會在仕途上給予最低限度的庇護和幫助,換而言之,加冠者的地位直接影響着受冠者的前途。

如果想要拉攏安倍昌浩的話,這個加冠者的人選必須從藤原家出。

倫子夫人心中迅速數過一排姓名。

地位太高者不合適,身份過於貴重反顯突兀。

回想起來,藤原行成似乎曾經受過安倍晴明的救命之恩,一直對安倍家抱持着感激之心,目前他兼任右大弁和藏人頭兩職,在年輕一輩中是極成功的了。

倫子夫人喚來侍女,低聲吩咐下去。

彰子坐在簾后對着自己的母親行禮,開心地說:“母親大人,您來了。”

倫子夫人屏退眾人,繞過垂簾,撫着彰子的長發輕聲說:“彰子,吉昌大人這一次來佈置結界的時候怎麼說?”

彰子低眉順眼地回答:“吉昌大人說如今府中十分安寧,更有一股清凈之氣,大約和星之一族有關。”

“星之一族……”倫子夫人微微一怔,溫柔地笑着說,“彰子去見過雪和藤了嗎?”

彰子頓時露出了為難的神情,低聲說:“雪姬姐姐總是不在家,藤姬妹妹又經常侍奉神前……我害怕打擾她,所以……一直無緣一見。”

倫子夫人笑道:“可曾寫信?”

彰子臉色微微泛紅,輕輕搖頭。

“若是想見的話,總能見到的……”倫子夫人抱住彰子,輕輕摩挲着她的長發,“過幾日,會有新的陰陽師來見你。他會一直侍奉你、保護你,好好招呼他。”

彰子乖巧聽話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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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平安京戀愛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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