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7 天地有情
江雪早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不禁掐了自己一下,確定沒有在做夢,她才回答:“晴明想要向我學音樂?可以倒是可以……不過,這和學文字書法可是兩回事哦?”
安倍晴明認真地點頭。
“請雪姬教我。”
看起來好像的確很認真的樣子。
江雪認真打量安倍晴明片刻,說:“學書法的話無所謂,如果是學音樂的話,晴明先說想要學什麼樂器吧?倘若是我不能教的也就沒辦法了,如果可以教再繼續說吧。”
安倍晴明不假思索地回答:“笛子。”
會回答的這麼快顯然早就思考過,而不是臨時起意。
江雪進一步確認了安倍晴明的決心,誠實地回答:“我本人更加擅長弦樂器,最擅胡琴,若是箏或是琴也可以,笛的話,我學得不算太好,若是你決意向我學笛,恐怕我的水準無法領你到精深之處,你可要想好哦?”
安倍晴明並未猶豫,神色平靜地說:“雪姬口中的‘不算太好’在常人看來約莫已經‘很好’了。我親耳聽過雪姬的笛聲,若能學到同等水準,我也心滿意足。”
“嗯……好吧,既然你這麼堅持,那你就自己選個黃道吉日吧。”
江雪笑着眨了眨眼睛,“這是陰陽師的專長吧?我可不太會這個。雖然我無意正式收徒,但是按照樂館的規矩,若是傳授樂館的技藝,總要有個正式的章程,選好日子以後,再來準備其他東西。我想想看,要祖師爺的牌位、我師父的座位、還要想要學的樂器——前兩個我來準備就行了,至於笛子,晴明是想要自己準備還是我來替你準備?”
安倍晴明稍加思考,答道:“那就勞煩雪姬費心了。”
“不妨事,樂館為學徒準備樂器理所應當。”
江雪滿不在意地揮揮手,送走了安倍晴明。
等到人走了,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來。
這是平安京,不是那個遍地賣樂器的世界,橫笛不算罕見,但是,好像也不那麼常見?而且,就算外面有笛子賣,以她這種普通人看不見的狀態,怎麼去買啊?
江雪敲了敲橫笛折柳。
“折柳,你知道哪兒有好的笛子嗎?如果沒有的話,哪兒有適合做笛子的竹子?”
白衣童子模樣的付喪神出現在江雪面前,乖巧地回答:“主人,我知道哪裏有好竹子。”
“那太好了,你帶路吧。”
江雪開心地一拍手,定下了今天的日程。
砍竹子做笛子。
童子折柳欣然點頭,上前領路。
這對主僕就這麼大搖大擺地出了門。
平安京還沒有“保護環境”的概念,貴族也沒有那種人力把所有植物都打上標記,禁止平民接觸,除了貴族的庭院和屬地之中的東西,旁的地方,伐木摘花的人太多了,只是砍一節竹子根本不能算什麼事。
如果不過分追求笛子的美感和品質的話,削竹做笛對熟練的樂師來說毫無難度。
截下合適的長度,打通竹節,通過計算定出鑿孔的位置,根據聲音進行微調,最後打磨裝飾就行了。
江雪原本還苦惱了一下冰劍不適合用來打孔,很容易一下子把竹子完全打斷,這時候折柳直接送上了珍藏的工具,她摸摸童子的頭表示感謝,結果折柳直接開心到暈乎乎地倒在旁邊。
雖然說是給初學者用的練習用樂器,不過如果做的太丑也未免對不起高山流水的名聲。
江雪試着吹了一下竹笛,音準沒有問題,音色也還可以,她就開始打磨修飾,期間折柳再次從自己的收藏里找出了碧色的絲線,於是江雪就從抱團假裝絨球的三隻毛絨絨里抓了一隻出來,示意它過去那邊假裝絨球。
膽小的蒲公英妖怪果然沒有反抗,瑟縮了一下就乖乖挪過去,抱住了碧色的絲線,代替原本應該編在裝飾中的玉石充當了主要裝飾品。
忙完這些,江雪拿着刻刀,壞笑着在笛子上刻下“入雲”二字。
折柳童子安安靜靜地看着江雪忙碌,等到她停工了,他歡呼一聲。
“主人!現在可以試試看笛子嗎?”
“可以哦。”
江雪忍不住揉了一把折柳童子青綠色柔軟的長發,這才轉了轉手中的竹笛,湊到唇邊,吹起《梅花引》。
這一首傳世名曲最初便是笛曲,旋律優美、意境高潔,素來廣受喜愛。江雪曾以胡琴演奏《梅花引》,如今以笛子來演奏這首樂曲,倒是帶來一點不同的趣味。
梅花孤傲、高潔、清幽、風雅,因凌寒獨自開,欺霜傲雪而引來多少文人追捧,又有多少樂師以梅自比,將滿腔熱愛與理想寄托在詠梅的樂曲上?
旁的樂器尚且多有改編,何況是笛?
數百年來,不知多少吹笛的樂師曾經嘗試過修改曲譜,其間傑作頻出,不乏被樂師炙熱才華賦予更多華彩的改編與變奏。不過,江雪最熟知的還是胡琴譜,若是說笛譜,她也就對最為經典的幾個笛譜熟悉而已,所以現在她演奏的便是最為經典、也被推崇為“正統”的《梅花引》。
詠梅之孤高,詠梅之幽雅,詠梅之清凈出塵。
折柳不知不覺就聽得痴了,趴在地上,完全失神。
這一曲笛音被陰陽師的式神原原本本地傳到陰陽師耳中,使得此刻本應在陰陽寮中忙碌的少年也下意識地停止了動作,專註地聽起了笛樂。
江雪吹到一半,忽然發現屋裏有個搖搖晃晃的小紙人走了出來,她不免有些奇怪。
賀茂忠行的紙人式神雖然本體是紙人,好歹平時看着還像人,這種一看就是紙人的式神也太樸素了吧?
而且,總覺得看起來很眼熟呢。
江雪看着紙人往自己走過來,也就繼續吹着笛子,等到紙人搖搖晃晃地到了自己身邊,她忽然停下,一把抓住了這個小東西,揉了揉紙人的臉。
“嘿,晴明,是你嗎?這是你的式神吧?”
式神所見所聞所感直接傳遞給了陰陽師本人。
身着狩衣的少年瞬間抬手捂住了臉,一下子切斷了術。
江雪疑惑地看着手中忽然軟癱下去失去動作的紙人,有點心虛地把它放下,轉頭對摺柳說:“你什麼都沒看到哦,什麼都沒發生。”
玉雪可愛的童子乖巧地點頭,重複道:“我什麼都沒有看到,什麼都沒有發生。”
江雪滿意地點頭,從地上撿起紙人放回房間裏,假裝自己完全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
陰陽寮中的某位陰陽師過了好一會兒才放下了手,臉頰上發燙的感覺總算退了下去。
這個“意外”就這樣輕描淡寫地過去了,誰都沒有提起。
過了幾天,安倍晴明看好的“黃道吉日”到了,江雪也準備好了她說的那些東西。
一張桌子放在院子中央,高山流水館祖師爺的牌位放在桌上,旁邊擺着一張椅子。
江雪握着笛子站在旁邊,不時抬頭看天色,一直拖到太陽將要下山,日月交替之時,才示意安倍晴明過來,囑咐道:“按照樂館的規矩,如果正式拜師的話,需要拜過天地,拜過祖師,再拜師父,學徒以師姓為姓,以序輩為名,不過,如今也不算是正式收徒,否則我可不敢想像你按樂館的規矩改名為‘江一’,想想看也覺得可怕。就用切磋交流、互相學習的規矩來吧。你只需要拜天地以示尊敬就可以了,剩下的交給我。”
安倍晴明似懂非懂,聽到最後一句明確的指示,就問:“如何拜?”
江雪笑道:“高山流水以‘天地有情’為旨,樂是天地之聲,聆聽天地之聲而演奏之人便是樂師,所以,天地皆是我師,你如何待師父,就如何待天地。”
安倍晴明點點頭,轉身向著天與地深深地彎下腰去。
江雪笑了笑,走到牌位前,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祖師在上,弟子江雪今上告天地,敬祖師,知恩師,欲以高山流水所學授予友人。”
拜過之後,江雪轉身,把手中的竹笛遞給安倍晴明。
“既然不是正式拜師,也就沒有拜師禮給你了,且用這隻竹笛代替吧。自今日起,我會將《樂術九章》的理念技巧一一教你,至於學到什麼程度,全看個人。”
“我明白。”
安倍晴明點頭。
江雪回身跑回屋內,取出胡琴來,坐在迴廊的欄杆上,向著安倍晴明說:“按照慣例,樂師要先展示自身絕學以示誠意,所以,請晴明坐下,聽聽我的琴曲吧。”
安倍晴明握着笛子,心懷期待地走到旁邊迴廊上坐下。
江雪微微一笑,解釋道:“我最得意的曲目是《一枕黃粱》,這首曲子是《樂術九章》中‘悲’之章所屬,可以做安眠曲用,不過……總之,晴明先聽過再說吧。如果哪一天,你可以演奏它、卻無法再將它當做安眠曲來聽,或許就觸碰到它真正的模樣了。”
安倍晴明全然不知道一首安眠曲究竟有什麼秘密值得雪姬如此鄭重地叮囑,不過這並不妨礙他基於尊重點頭。
江雪也不再多說,直接用演奏來證明。
《一枕黃粱》依舊是《一枕黃粱》,但是安倍晴明卻不是那個可以清醒聽完全曲的安倍晴明。在琴曲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少年的陰陽師就已經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江雪看着旁邊倒在地上沉睡不醒的少年,看到他在睡夢中舒展了眉心,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天真的、才華橫溢的少年還不曾經歷過會讓他聽出《一枕黃粱》中藏着的痛苦、絕望和遺憾的事情,能夠簡單地將這首樂曲當做安眠曲來聽,比起以後那一位達觀睿智的陰陽師,此刻天真的少年更讓她想要微笑,也想要祝福他可以永遠保持這一刻的天真。
“江雪”走過多少時間才成為了今日的“江雪”,“安倍晴明”又會花費多少時光才會成為日後的“安倍晴明”呢?
好好休息吧,在你成為那一個可以聽得懂黃粱一夢痛苦的人以前,盡情地享受青春年少的時光吧,因為那是每一個人都不可能重複擁有的天真和純粹的歲月。
等到一曲結束,江雪收起胡琴,伸展了一下身體,正要說話,忽然察覺到旁邊有什麼變化。
理應已經沉睡的少年忽然睜開眼睛站了起來,但他烏黑的長發完全變成了白色,神態也完全不像“安倍晴明”。
江雪驚疑不定地看着對方,問道:“你是誰?為什麼……附身在晴明身上?”
來人卻用安倍晴明的臉露出了笑容,意味深長地說:“我原本還在想,究竟誰會有着我的力量……原來如此。黑龍神的神子啊,你迷路到這裏,忘記了回去的道路嗎?看在黑龍神的份上,我勸你一句,早些回去吧,在你還能夠回去以前。”
江雪登時明白了來人的身份。
贈予她冰冠穩固靈魂、也贈予她冰劍作為武器的是貴船的高龍神,只有高龍神才會說出“身上有着我的力量”這種話!
但是,貴船的龍神並未多做停留,很快就抽身離開了,臨別之前,她對自己附身的白狐之子給出了忠告。
安倍晴明在夢中聽到了高龍神的聲音。
……放棄吧,安倍晴明,那不是你能夠抓住的人,她就像是風,不會為任何人停留,停止的時候,只有死亡的一刻。
江雪看着安倍晴明摔下去,急忙過去扶住他,輕輕放到旁邊,回想着高龍神的忠告,不免一陣疑惑。
早些回去,在還能回去以前——這是什麼意思?
難道她會回到這個時間不是單純的意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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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兩位!么么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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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龍神用同情的眼神看着兩人。
江雪:???
安倍晴明:???166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