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許戈(06)

6.許戈(06)

十月下旬,一夥身着便衣的人忽然來到家裏帶走正在用晚餐的爸爸,回過神來許戈想追上去時被那個人手緊緊拉住。

梅姨這樣告訴許戈“別擔心,一定是那些人弄錯了。”

許戈也覺得應該是那些人抓錯了,在耶路撒冷抓錯人的事情可沒少發生,街西的五金店老闆一如他老是掛在嘴裏的那句“我是本分的生意人”一樣。

那真的是一個本分的生意人,是一名平日裏頭就喜歡收集煙斗、有點重男輕女的中年男人。

可事情並沒有像許戈盼望着的那樣發展。

次日,他們的五金店被貼上特殊的封條,這件事也讓集市商鋪的店主們惶惶不安,那麼老實的一個人說抓就抓。

事情在第二天傍晚就弄清楚了,就像是老城區一些總是能摸清政府脈絡的老人們猜的那樣:五金店的老闆也只是一條池魚。

問題就出在提供給許戈他們房屋住的猶太商人身上

以色列政府從西方獲取的情報顯示,這位在耶路撒冷口碑很好的猶太商人被捲入最近鬧得沸沸揚揚的多名商人暗中給極端組織提供資金的事件中。

由於情報沒有達到百分之百的確認,以色列政府在軟禁了猶太商人的同時,也把手伸向和他交好的人。

這些人也包括了許戈的爸爸,以色列政府希望從這些人口中找到突破口。

爸爸被抓走的第三天,這是一個周六。

那個人一早就去了理髮店,他剪短頭髮,平常大多數會垂在額頭上的碎發被用髮膠斜斜往後梳,沒有受到任何遮擋的五官一下子全部呈現了出來。

十五歲的少年好看得許戈允許自己暫時不去操心爸爸的事情,就這樣偷偷的,偷偷的瞅着。

一秒、兩秒、三秒。

這三秒說不定就是最後的告別,爸爸討厭她老是想那些奇怪的事情,只要爸爸能平安回來她以後會乖乖聽他的話。

三秒時間走完,垂下眼睛,迎了上去,第一次她叫了他聲“哥。”

那聲“哥”讓他側過臉來。

頭低得低低的,聲音細細的“哥,爸爸會沒事的,對吧?”

老城區的老人們總是嘮叨着:在這樣的局勢下人的生命宛如螻蟻,被人腳踩一下就沒了。

今天醒來之後許戈找不到梅姨,現在她就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那個人身上,就盼着從他口中聽到那句“是的,爸爸會沒事”哪怕聽聽也是好的。

可那個人沒有回應她,而是徑直走向他房間。

正午,日光垂直,許戈目送着那個人穿着那套平日裏只有在特別重要場合時才穿的禮服,沿着筆直的小巷離開。

黃昏,梅姨回來了,她用和平常差不多的語氣和許戈說“小戈,梅姨和你保證,你爸爸過幾天就會回來。”

深夜,那個人還沒有回來,梅姨把偷偷躲在大門口的許戈就像是拎小雞一樣把她拎回房間。

“馬上!睡覺!”指着床梅姨兇巴巴的和許戈說。

頓着腳,剛剛想撒潑就被梅姨的那句“不睡覺的話梅姨就要離開了”給嚇得乖乖爬到床上去。

從小到大,許戈就怕從梅姨口中聽到“你再不乖的話梅姨就要離開了。”

許戈老是覺得,要是梅姨離開了她肯定會更加可憐,爸爸重男輕女,而她在那個人眼裏和空氣差不多。

許戈總是盼着爸爸和梅姨結婚,然後她就可以名正言順的叫梅姨“媽媽”了。

可爸爸和梅姨不知道為什麼總是不結婚。

爬上床之後許戈迅速閉上眼睛。

等許戈睜開眼睛時天已經亮了,沿着可可香許戈看到擱在床頭柜上包裝精美的禮品盒。

打開,禮品盒裏放着的是老城區孩子們夢裏都想嘗上一口法蘭西甜點。

梅姨打開門時許戈正在對着甜點發獃。

“那是許醇帶回來給你的。”梅姨在說這話時語氣輕鬆。

梅姨告訴許戈昨天那個人拜訪了布朗家,以布朗家小小姐要好的同學的身份,然後和周六在家休息的布朗先生一起用下午茶。

下午茶期間那個人一字不落的背誦出了布朗先生最喜歡的作家的處.女作,背誦完之後還提出他的觀點。

再之後,布朗先生留那個人在他家裏用晚餐。

晚餐結束,在自己掌上明珠的建議下布朗先生邀請了那個人去參觀他的書房。

面對着書房幾本被損壞的絕版書籍,十五歲的少年鼓起勇氣告訴布朗先生他曾經因為興趣和修復師學習修復古董書,他說他也許可以試試。

少年的技術讓最初沒有抱什麼希望的布朗先生大呼“不可思議。”

再之後呢?

再之後布朗先生讓那個人每個周末都到他家去,要修復那些絕版書可得發些時間。

短短一個周末下午的接觸,那位一直很受耶路撒冷民眾愛戴的外交官和自己小女兒的同學變成好朋友。

在布朗先生的要求下那個人再次延遲回家時間,他留在布朗家吃了宵夜。

宵夜差不多結束時,看起來很安靜的少年用略帶局促的語氣說出“我能不能帶點點心回去給我的妹妹?她很喜歡這家的甜點,可她能品嘗到這家甜點的機會很少。”

說完之後少年就像是怕被誤解似的,急急解釋:“我家裏最近出了點事情,我想吃到她喜歡的甜點會讓她開心一點。”

少年的話讓那位法國外交官把手搭在他肩膀上。

那天,梅姨也就簡單的和許戈說了一點,一些的細節也是後來許戈才了解到的。

成年後,許戈偶爾會想起這件事情,想起時掛在她嘴角的笑意她都分不清是嘲諷、還是讚美那個人的演技了。

成年後,很多人管那個人叫做“藍色路西法”。

那天,許戈當著梅姨的面吃掉了甜點。

那留下舌尖上的味道並沒有像她想像中的那般甜蜜,相反,越是想去獲取那份甜蜜就感覺越是苦澀。

許戈想,梅姨說得可真對,她真的是一位早熟的姑娘。

次日,貼在爸爸五金店店面的特殊標籤沒有了,那個人騎着機車到集市去,梅姨也給五金店的學徒打了電話。

街西口那家關閉好幾天的五金店重新開業了,這個消息讓整條街的人松下了一口氣。

就像梅姨保證的那樣,許戈那天早上在早餐桌看到了爸爸,沒有少一塊肉也沒有少一隻胳膊。

重男輕女的中年男人就那樣看着她,一副想笑但怕笑起來會失去威嚴的一家之主模樣,走了上去,把頭擱在他肩膀上。

把頭擱在爸爸的肩膀上,只敢用餘光去看那個人,那一眼長得望不到邊似的。

眼帘重重合上,開口:爸爸,以後我一定聽你的話。

爸爸的手落在她頭頂上:“快去吃飯,吃完飯爸爸送你們去上學。”

四人座位的麵包車沿着筆直的小巷行駛着,拐了一個彎是筆直的街道,一出街道光就四面八方迎面而來。

許戈把臉貼在車窗上,目光往着聖殿山的方向。

從今往後,她就只剩下聖殿山了。

麵包車經過顛簸的路段時,許戈緊緊的抓住車門把手,盡量不讓自己的身體往那個人身上靠。

下車,和爸爸揮手說再見,乖乖跟在那個人身後,只是這會兒她的目光緊緊盯着地面。

很快來到分岔路口,她要往左他要往右。

腳步沒有片刻停頓的意思,埋着頭往左,風因為飛快的腳步形成細微的聲響,許戈在心裏得意得很,也不是多難辦到的事情。

可她沒高興多久,腳步不聽使喚的慢了下來,就像那冬天早上愛賴床的臭毛病一樣,天氣太冷了被窩太舒服了。

站停腳步,最後一秒,許戈想起爸爸的臉。

在最後一秒中,每天早上孜孜不倦在心裏念動的“許醇,回頭吧”變成了“許戈,別回頭!”

“許戈,別回頭,別回頭!”

你看,咒語還是有用的,只是咒語對許戈有用,而對另外一個人毫無用處。

抱緊書包,腳步往着自己學校,可穿在腳上的鞋變重了。

爸爸重新回到五金店,他和認識的人說那是一場誤會,他還表達出一直以來都很照顧他的那位猶太商人的信任。

“施特恩先生是一位富有民族精神的人,他是不會幹任何一件損害自己民族的事情。”

幾天過後,就像爸爸所言的那樣猶太商人恢復了自由。

耶路撒冷市長辦公室還針對這次事件發表道歉聲明,聲稱那是有心人士所製造出來的陷阱,目地是為了破壞猶太民族的團結。

隨着這份聲明的發出,人們紛紛把策劃這次事件的幕後黑手指向以色列的老對頭伊朗。

至於被無辜囚禁數十天的五金店老闆,人們紛紛表示出同情,不過從這次事件中人們知道了一件事情:

五金店老闆和布朗家交情不錯,這次事情那位能早日脫身還多虧了布朗先生。

紛紛擾擾的十月就這樣伴隨着落在耶路撒冷的第一場雨過去了。

這是一座典型的地中海氣候城市,春秋季節都濃縮為漫長而蒙熱的夏季,隨着初冬的第一場雨來臨,讓許戈討厭的夏季也就宣告結束了。

耶路撒冷的冬季來得晚,可並不妨礙它的來勢洶洶,十一月中旬天氣快速變得很冷。

十月最後一個周末開始那個人總是往布朗家跑,從布朗先生會讓那輛貼有法國國旗的車來接他許戈就知道,布朗先生很重視那個人的安全。

印有各國外交標籤的車輛在耶路撒冷是一道附身符。

耶路撒冷冬天的夜晚總是尤為漫長,漫長的夜孕育出似是而非的流言,這些流言在清晨的集市街角流傳着。

狂熱的宗教分子、政治愛好者們更是讓這些流言變得活靈活現。

十一月,許戈在“以色列政府將以以巴邊境線為起.點修建隔離牆,以此隔離巴勒斯坦人對以色列人發起的恐怖襲擊。”這樣的傳言所製造出來的惶惶不安氣氛中度過。

十二月,這條傳言被越傳越廣,越傳越真,甚至於有從政府部門那裏流露出“多名駐以外交官針對隔離牆問題對以政府進行施壓,其中就數法國某位在以巴民眾口碑極佳的外交官口氣最為強硬。”這樣的消息。

十二月中旬,布朗家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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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囊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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