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許戈(03)
關於那句“許醇,回頭吧。”最初僅僅只是一個念頭,這個念頭在經歷一百次之後變成了執着,一千次之後變成了一種特殊的語言。
可,關於許戈對那個人念動的咒語從來就沒有一次實現過。
第一百零一次,不,應該是第一千零一次,許戈看着那個人頭也不回的身體往右,轉瞬之間在她眼前消失。
許戈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固執的在每天同一時間對同一個人做出這麼無聊的事情,寂寞總是會催生出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念頭。
許戈也明白,那個人回不回頭其實無關緊要,但偶爾許戈也肖想過那個人在她的咒語引導下回頭,假如那個人回頭了……
嘴角悄悄揚起着,假如那個人回頭了,她一定會挺直着身體,把咧嘴笑改成抿着嘴笑,在他的注目下,學着電視上那些受過良好教育的女孩們優雅的步伐和儀態。
許戈覺得自己肯定能做好,平日裏頭她可沒少對着鏡子學過。
從背後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和喘氣聲,不用許戈回頭看她就知道那是誰,那是班機里最喜歡遲到的學生,這位同學總是最晚出現在他的座位上。
拔腿就跑,許戈可一點也不想當那位倒數第一的遲到生,遲到太多次會讓老師印象不好的,她爸爸可是費了很多口水才讓成為這所學校的學生。
許戈念的學校是耶路撒冷為數不多沒有宗教活動的學校之一,這所學校大多都是來自於亞美尼亞區的學生。
學校並沒有把接受黃種人學生規劃進他們計劃里,即使有,來自東亞的移民家庭也不願意把他們的孩子送到這所學校來,在那些家長眼裏,這學校的資歷太一般了。
和許戈所念的學校與之相反的是一牆之隔的另外一所學校,那是上世紀法國人創辦的學校。
學校所採用的是西方最先進的教育理念,從教育者乃至學生都是經過精挑細選的,每年就只對外招收五百名學生,這些學生需要拿到推薦書,拿到推薦書後還得經過面試和智力測試,再經過導師們的投票才能拿到那五百份名額之一。
能進入那所學校的學生大多數非富即貴,那個人是該學校為數不多的異類之一,他的父親僅僅是一名五金店的老闆。
也許因為這個原因,許戈總是擔心那個人會在學校受到歧視。
一段時間過去,許戈發現她的擔心是多餘的,五金店老闆的兒子比那些常常跟隨自己父親出現在高官們嘉賓席上的學生們更受到歡迎。
她和他的兩所學校就僅僅只有一牆之隔,消息總是很靈通,許戈耳邊總是充斥着高年級女生的竊竊私語:
平安夜,五金店老闆的大兒子身上做工粗糙的禮服比那些貴族家孩子身上的名牌禮服更能吸引住女孩子們的目光。
五金店老闆大兒子在新年足球友誼賽上連着進三個球,球賽結束之後,女孩子們堆到他面前的鮮花都把他的臉遮擋住了。
而從他指尖流淌出來的旋律總是能讓人們忘卻在暗夜裏響起的槍聲。
諸如此類的傳言還有很多,這些傳言有時讓許戈心裏無比的驕傲,有時又讓她小小的心靈里生出淡淡的憂愁。
因為,高年級的學生們不僅會堂而皇之拿走梅姨給她的麵包,即使許戈用盡所以力氣和那些人爭辯,甚至打一架,可最後吃虧的人好像總是她。
什麼時候,五金店老闆家的小女兒才能像五金店老闆家的大兒子那樣神氣。
十月中旬的周末,許戈心裏有些的不快活,不快活是從下午開始的。
這天下午許戈從爸爸的五金店回家就看到她特別不想看到的人,那是在老城區很受歡迎的布朗家的小小姐。
老城區的女孩們在說起布朗家的小小姐總是說“我長大希望變成布朗家的小小姐。”
布朗家的小小姐在那些孩子眼裏是完美的象徵,小小年紀臉蛋漂亮,不僅臉蛋漂亮還心地善良,會烹飪糕點也精通音律。
被孩子們津津樂道的還有布朗家小小姐的身份,她是這裏最受人們愛戴的法駐以大使館外交官的女兒。
但許戈更討厭布朗家小小姐的是她的另外一個身份——那個人的同學。
四個月前,布朗外交官最小的女兒來到耶路撒冷探望她的父親,期間,在法使館發起的慈善活動中她和那個人表演了雙人鋼琴彈奏。
次日,布朗家小小姐就宣佈她要留在耶路撒冷陪伴她的父親,一個禮拜之後,她變成那個人的同學。
而現在,布朗家小小姐以那個人同學身份來到他們家做客。
這個時候穿着正裝、一本正經充當起一家之長的爸爸看在許戈眼裏儼然變成了“嫌貧愛富”的典範,在廚房和餐廳之間忙進忙出的梅姨也讓許戈看得心裏很不是滋味。
更讓許戈心裏惱火的是那個人對布朗家小小姐的態度,他居然邀請她參加他書房了。
要知道,每次許戈用各種各樣的理由混進他的書房,結果都只有一個,那就是五分鐘之後被清除出場。
現在,許戈也只能眼睜睜看着布朗家小小姐在那個人的護送下進入他的書房。
看着書房門關上時許戈心裏恨不得把手裏的刀叉往那個人肩膀捅,不,這只是一時間的氣話,她偶爾在那個人身上發現類似於手起泡,腳腕淤青時都心疼得要死,她怎麼可能去傷害他。
刀叉如果要插的話也得是在布朗家小小姐牛奶一般的皮膚劃出一道口子來。
乍然的那聲“許戈”讓她嚇了一跳,順着爸爸的目光許戈發現手裏的刀叉在白色的餐紙上劃出了好幾道疤痕。
乖乖的把刀叉放回去,許戈在心裏祈禱着時間快點過去,布朗家小小姐快點從那個人的書房離開,快點用完晚餐滾蛋。
許戈盼來了晚餐時間,讓許戈更加憤怒的是布朗家小小姐坐在她平時坐的位置上,而她的位置變成了和梅姨肩並肩。
就這樣,她看着坐在她對面的那兩人體現出了良好的默契,她面前杯子空了,他適時的往她杯子註上了水,她微笑着,塗著透明指甲油的手握住了水杯。
單單是這個動作好像就坐實了,老城區的孩子們那種特屬於青春期似是而非的傳言“布朗家小小姐喜歡街西口五金店老闆家漂亮的大兒子。”
最近,許戈總是能無意中聽到這樣的傳言。
看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法蘭西小公主,許戈在心裏嘲笑着她的庸俗,喜歡漂亮的男孩子在許戈眼裏等同於喜歡滾着蕾絲邊禮服,和用漂亮錫紙包裝着的巧克力的臭毛病一樣。
晚餐期間,自以為是的布朗家小小姐還頻頻對她釋放善意,用類似於“長得就像可愛的東洋娃娃。”“笑起來眼睛好像卡通人物”“臉紅撲撲的就像熟透的紅蘋果。”來形容她。
對於布朗家小小姐的讚美許戈在爸爸的眼神的敦促下只能裝模作樣的擺出十分受用的樣子。
好不容易,晚餐結束了,好不容易,布朗家的小小姐提出告辭,但接下來從那個人口中說出的那句話讓許戈的心眼一下子提到喉嚨口上。
那個人臉朝着布朗家的小小姐:我送你回去。
集中注意力,念動着咒語:快說不,快說不!
第一千零一次,許戈的咒語再次失效,她看着布朗家小小姐眉笑目笑着點頭。
她走在前面他走在後面,當那個人的肩線到達許戈的鼻尖時,出於某種直覺許戈下意識伸手拉住了那個人的衣襟。
這一舉動成功引起那個人的注意,他側過臉來。
這還是許戈第一次從那個人的眼神中捕捉到含帶着警告意味的目光,即使是淡淡的但還是讓許戈的內心感到了怯弱。
鬆開手,帶有少許麻紗的布料擦着她的指尖,側過臉,許戈觸到了梅姨的目光。
慌忙垂下頭去,垂着頭來到窗前用拉窗帘的舉動來掩飾那種她也說不出來的感覺,那感覺類似在某一個瞬間失落了自己最為珍愛的禮物。
拉完窗帘之後,許戈在窗前發起呆來。
從小巷處傳來的機車引擎聲讓許戈如夢方醒,第一時間拔腿就跑。
如許戈所預感到的那樣,那個人真的讓布朗家小小姐坐上他的機車。
等許戈跑出門口時那輛有着和圓頂清真寺一模一樣顏色的漂亮機車已經開到巷尾了。
騎着機車的少年背影挺拔項長,穿着長裙的少女側坐在機車後座上,她手搭在他肩膀上,長長的裙擺看着美極了。
就像老城區裏的那些孩子嘴裏說的那樣“布朗家小小姐和五金店的大兒子在黃昏散步時看起來就像一幅畫。”
從家裏隨手拿出來的擀麵杖從許戈手裏脫落,許戈也不知道為什麼它會出現在她手裏,那一刻,差不多有半米長的擀麵杖看在她眼裏充滿着某種的攻擊力,就像之前的刀叉一樣。
那輛機車昨天才送到家裏來,金燦燦的,看起來漂亮極了,那是德國一家汽車公司送給那個人的獎品,他在上個月的足球友誼賽中榮贏最佳球員。
當機車送到家裏時,許戈相信自己會是那輛機車的第一位乘客,當然,開機車的得是那個人。
可第一位坐上機車、手搭在那個人肩膀上的另有其人,這個想法就像洶湧的海水在衝擊着海岸,讓許戈心裏泛起了一種陌生的情潮。
許戈想,會不會那種情潮就叫做傷心呢,據說那是一種比不快活還要更難受的情感。
從手上掉落的擀麵杖往前滾動着,當它停下來時那輛機車連同布朗家小小姐的裙擺一起被小巷盡頭的光所吞沒。
黯然轉過身來,許戈再一次觸到不知道何時站在她背後的梅姨的目光,那一瞬間,許戈心裏有着一種無可遁逃的窘迫。
吶吶開口:梅姨。
許戈一直覺得梅姨是這個世界上最為善解人意的好女人。
和很多時候一樣梅姨攬住她的肩膀,就像沒有看到那掉落在地上的擀麵杠一樣,問她是不是今晚梅姨做的菜不合她胃口,不然怎麼就只吃那麼一點。
“沒……不是。”繼續吶吶着,乖乖跟着梅姨一起回到屋裏。
在幫忙梅姨一起收拾廚房的時候,梅姨問許戈記不記得那位叫做納吉布的學徒。
許戈怎麼可能不記的納吉布,納吉布是在爸爸五金店幹活的約旦男孩,今天早上她還和納吉布說過話呢。
“聽說納吉布已經籌齊了彩禮。”梅姨說。
在一些阿拉伯國家,籌齊彩禮就等於是要結婚了,這時許戈並沒有把梅姨的話放在心裏。
下一秒。
“許醇只比納吉布小一歲。”
納吉布今年十六歲,納吉布在十五歲時就和一位約旦女孩有了婚約。
那個人今年十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