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許戈(17)
四月中旬周四下午最後一節課,老師把一位衣着樸素的女人帶進了教室。
那女人許戈認識,她叫瓊斯,來自英國的一名女性問題學者,每年差不多這個時候都會來到耶路撒冷,到各大學校傳播知識。
瓊斯是很多高年級女生心目中的偶像,許戈曾經和她說過話。
英國女人在老師忙着介紹的時候逮了一個空和許戈眨眼神,許戈心裏頭開始嘆氣了起來。
她那張長得就像紅蘋果的臉走到哪裏都討人喜歡,不過這話是梅姨說的。
的確,許戈覺得自己是討人喜歡的,比如,和梅姨差不多年紀的人都喜歡捏一下她臉頰,她到商店買東西時那些店主們都會順手拿起一邊用來充當零用錢的糖果塞給她。
老師完成介紹之後離開教室,瓊斯取代老師之前站的位置,之後,男生們被勒令離開他們的座位到跑道去。
這個行為讓留下來的女孩子們好奇極了,許戈也好奇得緊,站在講台上的瓊斯目光一一從在座的女孩子臉上捏過。
轉過身,面對這黑板,寫下了:水果硬糖。
寫完之後,瓊斯表情嚴肅:在網絡世界裏它不是一款糖果,在網絡世界裏水果硬糖指的是未成年少女。
在說那些話時,瓊斯的目光再一次從她們臉上捏過,這次停留的時間更久。
當觸到瓊斯的目光時許戈莫名其妙的感覺到害怕。
被瓊斯稱為特殊的一節課開始了,課堂內容是:關於未成年少女在面對異性時如何判斷他們對自己的行為,那些舉動是可以歸類在合理接受範圍,那些是舉動是屬於不合理、不可以接受範圍。
瓊斯開始講的時候女孩子們還在私底下竊竊討論着,但漸漸的,教室安靜了下來。
再之後瓊斯給大家發放示範圖紙,那是被歸類位不合理、不可以接受範圍的畫像示範。
先從手上掉落下去的那張圖紙畫著成年男人藉著拿杯子的動作把小小女童的身體壓在他身下。
第二張從手上滑落的圖紙蓋住了第一張,然後是第三張、第四張,也不知道是從哪裏吹過來的風把它們吹開,吹散。
手無力垂下,離開座位,腳開始移動,移動往着門口,那一刻,教室安靜極了。
老舊的教室門如老嫗“唉——”的一聲。
風從打開的教室門滲透進來,許戈站在門口。
四月的天光把她眼睛刺得都睜不開了,低下頭開始逃避,目光緊緊盯着自己的腳,看着它們在赤色的走廊地板上飛快行走着,沿着走廊盡頭。
走廊盡頭的欄杆壞掉了,上個禮拜天有低年級的孩子就從壞掉的欄杆那一節掉落下去,次日,那位低年級孩子的座位被搬走了,因為再也用不着了。
你說,她會不會一不小心也從那裏掉落下去,快了,快了,快到那裏了。
“阿曼達。”
毛骨悚然的聲音響起。
阿曼達——
停下腳步,閉上眼睛,回頭,微笑。
對着那張近在眼前充滿關懷的臉說:老師,我忽然間想起我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沒有做。
那張臉朝着她靠近了一點,分明在觀察她。
英國女人很聰明,聰明又友好,她一次次對那些被丈夫揍得鼻青臉腫的阿拉伯女人伸出援手,鼓勵她們拿下頭巾換上時髦的帽子,鼓勵她們到駕校去。
“老師,”笑着皺眉:“您能不能讓阿米婭幫我保管書包,如果她不樂意的話,就說我以後再也不會幫她保管書包了。”
阿米婭是許戈同桌,班級里出名的迷糊蟲,阿米婭忘了拿書包回家時都是幫她保管書包的。
許戈的話讓瓊斯臉上表情輕鬆了不少,看來她覺得忽然間離開座位的小女孩沒什麼大問題。
一向都是那樣的,越是瑣碎的事情其真實性就越高,這是許戈自己觀察出來的道理。
蹦蹦跳跳下了樓梯,在轉角處還不忘回頭和英國女人說再見。
“再見,阿曼達。”英國女人和她揮手。
下完所有樓梯,許戈被儀錶鏡里自己的一張臉嚇了一跳,那張臉簡直就像是學校博物館裏的石膏像,慘白,僵硬。
梅姨說得對極了,早熟並不代表聰明,看看,她多笨。
沿着熟悉的路,許戈回到家裏。
許戈以為她會讓梅姨把她緊緊抱在懷裏,她以為會在梅姨懷裏哭得稀里嘩啦的,把眼淚鼻涕一個勁兒往梅姨的身上擦。
可當梅姨問她“今天怎麼這麼早就回來?許戈,你是不是又和你同學打架了?”
“沒。”伸出手來,讓梅姨檢查她的手,之後又主動拉起褲管,要是她和同學打架的話手會受傷,鞋也會髒兮兮的:“梅姨,我肚子疼。”
於是梅姨又開始嘮叨她每次都喜歡在學校那些沒有衛生許可證的攤販那裏買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了。
一邊嘮叨着一邊去找可以治肚子疼的藥油。
許戈還以為她在見到爸爸時會把手掌握成拳頭狀,拳頭一下一下捶打在他身上,哭着嚎叫着,要是那天他真的去找那個人了,而沒有讓她看到他在和雜貨店老闆聊天看電視的話,也許她就不會那麼急的想去找那個人。
因為著急了她才想也沒想的上了那輛車,平常她心眼多着呢。
可當看到爸爸那雙滿是灰塵的鞋子時,緊緊握住的拳頭鬆開了,鬆開的手打開鞋櫃的門,找出爸爸的拖鞋,把拖鞋整整齊齊的擺在他面前。
重男輕女的五金店老闆訝異極了:“今天怎麼這麼乖?”
站起來狠狠的盯他一眼。
許戈想,她之所以沒有在梅姨懷裏哭,沒有和爸爸撒氣也許是因為那個人,許戈想,等那個人回來了,她肯定會把所有的氣都撒在那個人身上,咬、踢、捶打,指責。
“都是因為你,你要是那天聽我的話,乖乖和我回家,就不會……就不會發生後來的事情了。”許戈想,在說這些話時她一定是泣不成聲的。
可,等到那個人回來時,眼睛就開始忙碌了起來,忙着追逐那個人的身影,他換好鞋了,他回房間放書包了。
之後眼睛穿透那扇房間門:
他脫下淺灰色的學校制服換上褐色運動輕便外套,從書包拿出部分書放在經常會用到的書籍歸類那格,把他早上離開時因為匆忙弄亂的書整理好。
從書桌的小收納櫃裏拿出便利貼,在便利貼上註明今晚要複習的功課,便利貼貼在小黑板上,細細檢查一遍之後確信沒有漏掉,看了一眼鐘錶,晚餐時間到了。
打開門——
閉上眼睛,一切都像是她腦子裏所掌握的那樣,她聽到開門聲。
轉過身去,從他房間通向廚房走道空間比較窄小,他的肩膀擦着她的肩膀,要是在平常許戈非得逮住這個機會。
讓她的手指假裝無意間擦到他的手指,可這會兒在兩隻手眼看就要碰在一起時,許戈的手迅速背到背後去,以此來避開兩隻手的觸碰。
她呆站在那裏,一直到從廚房那裏傳來梅姨的聲音“小戈,不吃飯嗎?”
這個晚上,許戈對着窗外發獃了一整夜,關於那一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許戈心裏是隱隱約約知道的。
只是,她不願意去想明白而已。
四人車位的麵包車駛出垂直街道,光四面八方而來,臉朝着日光的所在,閉上眼睛,昨晚一夜沒睡這會她的眼睛有些疲憊了,想休息了。
想休息的還有身體,想讓身體在某個地方長眠着。
許戈有自己心裏理想的休息場所,沿着約旦河西岸一直行走着,然後會遇見不少橄欖樹山,或大或小連成一片。
等到她腳走累了,她就會找一顆橄欖樹,背靠在橄欖樹下閉上眼睛,幾個日出日落之後人們也許就會發現她,如果運氣不好的話也許是幾十個日出日落人們才會發現到她,到那時她的身體應該被天上的鷹啄成一個馬蜂窩了。
這裏的人們堅信,象徵著和平的橄欖樹是聖潔之物,它可以洗清靈魂的污垢。
那段下坡路之後拐了個彎,許戈就看到車隊築起的長龍,以軍又在主要車道上設置路障了。
從車隊的長度看這次的抽查嚴密程度應該是史無前例的。
關於“以色列將修建隔離牆來減少巴勒斯坦恐怖分子在以色列境內發動襲擊”在四月來臨時,隨着國外幾個施工隊入駐耶路撒冷而彷彿成為一種定局,一切看起來就好像是等着施工日期了。
其實,老城區隨處可見巴勒斯坦人和以色列人或站在路邊聊天,或在土耳其人開的茶館喝茶聊生意經。
空地上,巴勒斯坦的孩子會把足球傳給以色列孩子,以色列孩子進球之後第一個擁抱的是把球傳給他的巴勒斯坦孩子。
耳邊傳來的是若干巴勒斯坦青年拿着本國國旗大聲抗議,不時夾渣着“以巴隔離牆”這個的字眼。
以巴隔離牆也是最近在老城區被密集提起的新生詞彙,這個詞彙也總是讓許戈想起了那冰冷的手術儀器。
這個新生詞彙也讓老城區的每天晚上都響起槍聲,隨着衝突升級,以軍把大量的裝甲車開進了老城區。
終於輪到他們的麵包車接受抽檢,今天負責抽檢的軍官和爸爸認識,抽查大約也就延續短短數分鐘左右。
爸爸空出一隻手伸出車窗和那位軍官做出改天一起喝一杯的手勢,還沒有等爸爸把手伸回,槍聲響起了。
許戈眼睜睜看着以軍士兵朝着剛剛和他爭論的年輕男人開槍射擊,子彈射向年輕男人的膝蓋。
那一刻,許戈彷彿聽見金屬器和膝蓋骨發生碰撞的刺耳聲響。
閉上眼睛轉過身來,頭靠在那個人肩膀上。
麵包車經過幾輪顛簸之後回歸了平穩,她的頭依然擱在他肩膀上,也許只是一會兒時間,也許已經過去很久。
他手指輕輕觸了觸她鬢角的頭髮,動作有些笨拙。
從緊閉的眼角滲透出來的淚水滴落在他肩膀上,小小的心靈有了淡淡的惆悵。
這個肩膀有一天會變寬,也許某一天會有另外一名女孩子的頭顱靠在這個肩膀上,不知道那個人會不會沿着記憶找到那個叫做許戈的女孩。
許戈覺得自己應該不會有遺憾了,因為她把想做的事情都做完了。
黎明時分,許戈推開梅姨的房間門,小心翼翼把臉埋在梅姨的手掌心裏,低聲喚着那個熟睡的女人一聲“媽媽”。
那個女人爸爸管她叫做“阿梅”。
在很多人眼裏她是五金店老闆的老相好,幫他帶兩個孩子打理家庭,看起來簡單普通。
可許戈知道梅姨絕對不像那些人眼睛看到的一樣,梅姨只是不愛現而已,而且梅姨本事多着呢,許戈就聽到梅姨在電話里用嫻熟的外語罵人,罵人的梅姨看起來精明又神氣。
許戈還看到梅姨在一家當鋪把一夥打算持槍搶劫當鋪的蠢賊擱倒,擱倒的方法就是梅姨用連串的隱蔽動作卸掉那伙蠢賊頭目的子彈,導致那位射出的槍發發都是空氣泡。
事後,梅姨對許戈如是說“梅姨以前是一名表演魔術的,那幾個人一看就是菜鳥,所以梅姨想,也許我可以試看看。”
從梅姨房間出來之後,許戈打開爸爸房間門,把爸爸的那些心肝寶貝一一擦拭乾凈之後來到爸爸的床前。
細細瞅着他,許戈越看越覺得那個叫做許紹民的中年男人一點都不像五金店老闆,倒是越看越像來自海豹突擊隊的退休軍官。
很小的時候,那時還在那個四面環山的小村字裏,爸爸用他的□□一槍下去就打落兩隻鳥。
在耶路撒冷,有一天許戈無意間從爸爸的房間裏發現到一個新奇玩意,在她把那個新奇玩意佩戴在胸前不到五分鐘之後就被爸爸截下。
後來憑着記憶許戈把刻在那新奇玩意上的字母拿給高年級學生翻譯,之後才知道當時她佩戴的是海豹突擊隊的勳章。
高年級學生還告訴許戈,海豹突擊隊是這個世界上最精銳的反恐部隊,那一下把許戈樂成了一個傻子,可爸爸在她口沫橫飛之後給了她一盆冷水。
海豹突擊隊的勳章是一位客人落在店裏的,當時他就覺得那是一個貴重物件,於是把它收了起來,等以後失主來尋回它。
一個禮拜之後,那枚勳章回到它的主人身邊,許戈翻箱倒櫃也沒有在爸爸的房間裏找到那枚勳章。
最後,許戈打開那個人的房間,完成最後一件事情:把唇輕輕的貼在他的唇上。
你親我一次,我親你一次,扯平了,以後誰也不欠誰了,還有……
還有,我允許你娶別的姑娘。
關於和那個人的告別,一直延續到現在,到此時此刻,頭頂的日頭已經升得老高,看來他們遲到了不少時間。
通向學校的通道兩邊是灌木叢,紅磚和水泥切出來的圍牆已經被淹沒在灌木叢里。
今天遲到的學生可不少,他們一個個腳步匆忙,而走在通道上的她和他好像壓根沒有把遲到這件事情放在心裏。
他們腳步一如既往,他走在前面她走在後面,藉助那些灑落在地上的灰塵,在灰塵中辨認他的腳印,她的腳踩在他走過的腳印上,一步一步的,每一個腳印都在說著:
阿特,再見。
在一個一個的腳印中,那個分叉點越來越近了。
許戈今天特意穿了那件有胸前口袋的T恤,他送給她的戒指就放在那口袋裏。
最後一個腳印,觸了觸那枚戒指。
在呢,一直在那裏呢。
接下來,他要往右,而她要往左。
那隻去觸碰戒指的手遲遲沒有落下,踩在他腳印上的腳再也沒有移動過,就在那裏站着,目送着他從一道又一道的灌木叢下經過。
有風吹開她額頭上的劉海,前面無限寬廣了起來。
紅磚、灌木叢、穿着淺灰色外套的少年變成倒影在水上影像。
有風,撩動心靈,鋪在臉上的是從聖殿山狂瀉而的日光。
最後一次,念動咒語,那咒語現在變成了:
阿特,回頭吧。
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阿特,回頭吧!
經過很多很多第一千零一次之後,她對他的咒語靈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