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聽說聖上都很久沒這樣笑過,養心殿的奴才們整日過得提心弔膽,可不就怕惹了聖上不快嗎。
傅辰這會兒卻大大鬆了一口氣,命保住了,皇帝沒再提處理掉他們的事。
對這種昏君,只有比他更無恥更不要臉才行。
撿回了一條命的傅辰,在隨着其他離開時,神使鬼差的回頭看向失去母親庇護的邵華池,他想扶起麗妃,卻被一旁侍衛阻止,對皇子也不見得多禮貌,顯然也是明白麗妃母子是很難翻身了。
對麗妃的處置皇帝始終沒有改口。
其實,出了這種事,真假或許已經不重要了。
也許是察覺到視線,倏地,邵華池那如鬼的容貌轉向傅辰,然後打了個口型。
說邵華池是人鬼,不無道理,那因為畸形的半邊臉和長期帶面具捂出來的發皺爛皮結合在一塊兒,說他是鬼都是輕的。
但上輩子再噁心的都見過,傅辰還算鎮定,真正讓他奇的是邵華池邊嘔了血,還邊給他做口型,說了句什麼。
仔細一辨,是:今日亥時,清風宮外。
亥時,大約是晚上九點后,而清風宮就在冷宮旁,是座廢棄宮殿。
傅辰眼底暗沉,乖順的垂下視線,邵華池的意思,他看明白了。
只是,不打算理會。
朝夕不保的人,不可能將自己拴在一根腐朽的爛木上。
——晉.江.獨.家.發.表——
出了宮門看到的便是李祥英,李太監是個陰邪的主兒,太監本就是沒了嘴的茶壺,無根之人多半性子不會多寬宏大量。
他見傅辰等人居然活着出來,掩不住臉上的驚詫,顯然是沒想到這地步都有這氣運兒。
不過他很快就收斂了神色,傅辰發現李祥英身上已經沒了那股子嗆鼻味,應是為了迎接皇帝而特地洗去的。
李祥英戲謔地盯着陳作仁等人的褲襠部位,那嘲諷含義不言而喻,卻無人敢頂嘴,掌事太監對底下小太監來說就是天王老子,要罰他們只是一句話的事。
傅辰忙拉住要衝上前的陳作仁,別看陳作仁瘦矮,勁頭卻不小,傅辰差點沒拉住要被掙脫了去。
“今兒個又是好天氣。小的們,隨雜家去內務府。”李祥英看着在宮殿上升起的朝陽,說道。居然重拿輕放,好似忘了之前的過節。
還未走遠,就轉身似笑非笑的看了眼像小犬似得陳作仁笑道:“看來慕睿達沒好好教你規矩,少不得要本公公代勞了。”
慕睿達是管傅辰等人的掌事太監,也是他們的“師傅”,若得了臉的,還能喊一聲乾爹,平日裏對他們還算寬和。
本就經過皇帝那兒的驚嚇,又是李祥英那一通話兒,一群人都顯得很安靜。
因着身上的騷味,都不想在外逗留,趕緊趕慢的回去。
卧榻處已經換上了簟子,也預示着夏季即將來臨,一個季度有兩套替換衣服供換洗,今日裏這套是不能用了,有的能換的都換了,不能換的也只能用點水搓洗下就濕的套上了。
傅辰端了水盆,替他們整合,大家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效率很高。
等全部換好,劫後餘生的緊張感總算緩了下來,所有人好像這會兒才從那恍惚中出來,意識到自己還有命在。
忽然一個長得高大的太監來到傅辰面前。
咚的一聲,跪了下來。
“這是作甚!”傅辰端着換洗好的盆子正要出去,差點兒把污水晃出去。
“辰子,我王富貴好歹也是念過書的,知道禮義廉恥、知恩圖報的道理,今天我這命是你救的,受我一拜!”王富貴年紀是這裏最大的,二十有三,當了五年太監。以前是個商戶,早年考過鄉試,是個童生,可惜花了大把銀子也沒中秀才,天生也不是讀書的料,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個武夫。後來犯了事兒,為了躲避重責就凈了身進來,在他們這群小太監里,向來以老大自居。
而跟着王富貴身後的,就是那群以他為首的小太監,“都起來!我是為了自個兒,和你們有什麼關係!”
看着他們眼中的真誠感激,毫不作偽,這是宮裏少有的光明和希望,給了他宛若冰窖的心絲絲溫暖。
傅辰鼻頭有些發酸,捂了一把臉,將那些脆弱的情緒掩了去,慍聲道:“都他媽給我起來,磕出味道來啦!”
眾人笑着起來,一時間室內氣氛比外邊的陽光還燦爛。
“哈哈哈,我還是第一次聽到辰子吐髒話!”王富貴說笑着起來,打了傅辰一拳頭。
傅辰也哭笑不得回了一拳,以示情誼。
“吐出來的字眼還挺好聽的,要不說是‘相公’,辰子看上去就像是個書生。”
“可不是,辰子你咋知道那麼多?”有小太監圍着傅辰問道,對他一下子報出那麼多他們許多聽都沒聽過的藥材感到很驚奇。
“忽悠。”可不是忽悠嗎,古往今來,哪個皇帝身邊的人不忽悠個幾句的。
“忽悠,這是啥意思?”
傅辰一愣,對了,這時代還沒什麼網絡用語。
“辰子,知道我最喜歡你啥子嗎?”王富貴忽然認真看向傅辰。
“啥子?”傅辰也學着他的方言回道。
“你是個好人,實在,不整虛的。”
還是第一次有人,用這詞來誇他的,他以前聽到最多的評價就是瘟神,天才,克妻克子。
至少,他從不認為自己是個好人。
幾人整理好行頭,說說笑笑走了出來,就碰到了站在檻邊的掌事太監慕睿達。
慕睿達年紀三十上下,長相平凡無奇,膚色偏黃,整日裏板著臉,用以前陳作仁說的,就是像誰都欠他百八十兩銀子。
瞬間這隊伍沒了笑聲,恭敬道:“師傅。”
一個個等着訓示,規規矩矩地站那兒。
“傅辰,下了差來伺候。”
這伺候指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端茶送水,伺候沐浴,束髮剪指甲等等細碎的夥計,將慕掌事送上床榻才算完了事。
基本每個掌事太監都需要這麼個專門伺候的人,一般是得了臉認作“兒子”的小太監才有這個權利,這種活傅辰他們就是想干,也是沒的乾的,這是明晃晃的搶飯碗,要被那得臉的小太監使絆子的。
慕睿達的乾兒子叫葉辛,是個愛撒氣,嘴特甜的。
傅辰想不明白為什麼會突然點名他,但也不好問,慕睿達可從來不是好說話的。
“好的,師傅。”
隨後,慕睿達便離開了。
隻字未提他們晚上在未央殿的事,不知是沒得消息,還是不需要懲罰他們,傅辰想到李祥英最後的那話,總覺得這事不會輕易這麼揭過的。
幾人來到監欄院外長廊邊的茶水屋,這是他們早起用飯的地方,這會兒一張八仙桌上已放了一大盆粥和小菜了,還有些包子和小食,宮裏頭的飯食並不差,像他們吃的是大鍋飯,若是有品級的太監宮女更好。
“那老混球,他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爬了幾十年了還只是個掌事,等我以後得了勢定要把他……”陳作仁狠狠咬了口包子,像是咬着李祥英,嘴巴塞得鼓鼓的,看着古靈精怪。
“仁子,慎言。”傅辰開口,又望了望外邊。
意思不言而喻,人多口雜,被聽了去責罰,若是嚴重點的,可就是丟了命。
本朝流行一句話,“夠不夠,二千八”,指的並不是世人皆以為的宮女數量,而是太監的總量在這個數上下,聽說前朝過了九千,本朝太宗皇帝給放歸了大部分。
而那麼多太監,少一兩個,甚至幾十個,都激不起半點浪花。
陳作仁睜大眼睛還有些不服,卻也不說話了。
“辰子,今晚你小心伺候着。”輪着吃完后,王富貴提醒道。
“得,我會注意的。”他明白王富貴的意思,謹防葉辛使絆子。
就是他沒心思爭寵,但人可不這麼想。
傅辰只吃了六分飽,不是他不想吃飽,而是不成文的規矩,吃多了要出恭,若剛巧遇到事兒就是樁麻煩。
而宮裏,最要不得的就是麻煩。
出門遇到了刻意在監欄院門外候着的梅姑姑梅珏和她手下的宮女小央,傅辰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梅姑姑的時候,就驚嘆過她的容貌,氣質柔中帶剛,與麗妃相比也不枉多讓了。更難得的是姑姑里少有的不嚴厲,不動輒打罵教訓的,對待底下宮女很是愛護。
這些年他也看出來了,這梅姑姑是指望着出宮尋親的,刻意在平日裏將自己弄得平凡無奇,不然以她的容貌可能早就被色.欲熏心的皇帝給要了去了,哪裏還會在小小的姑姑所里待到如今。
“梅姑姑,您怎麼來了?”傅辰迎了上去。
“還不是小央,哭了一宿,我是被磨得沒法了。”梅姑姑指着身邊縮着的小宮女,“今日正好要去尚服局經過這兒便順路來問問,聽說你們昨晚在聖上跟前差點掉腦袋?”
果然,傅辰看着小央兩個眼眶像是核桃似得,想來是擔心了一夜。小央是王富貴沒進宮前定下的妻子,後來犯了事兒,在死亡和凈身中王富貴毅然選擇活下來,小央也是個痴情的,居然就追了過來,用王富貴的話說,就是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小央,沒事兒,我們都很好,富貴剛去上差,聖上寬和大量,自是不會罰我們的。”小央也有十八了,比傅辰大了不少,但在傅辰看來,卻像小妹妹似得。
小央紅着臉,道謝,即使來了宮裏那麼久,這個小姑娘還是很拘謹。
揮別他們,傅辰一路迎着初晨走向目的地,他的工作是掃掖亭湖周圍的區域,包括三座宮殿和湖邊走道。
掖亭湖風景很好,荷葉翩翩,湖中央還坐落着湖心亭,亭中矗立着的是晉太宗的青銅雕像,而他每天都要把這雕像擦一遍又一遍。
正在他擦雕像那雙怒目而威的眼睛時,聽到身後湖裏噗通的聲音。
像是什麼落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