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宋家三公子,心情很不美麗地再次走進了妹妹的院子。
山東的冬天特別地冷,然而夷安的屋子卻暖和的很,又有一股子叫宋衍從來沒有聞過的,叫人心曠神怡的清香之氣,只聞了聞這香氣,宋衍方才有些惱怒的心情,就緩和了下來。
屋裏頭夷安與夷柔都在,頭碰頭地在一起說笑,見了宋衍進來,兩個女孩兒都起身迎了過來。
這兩個今日都不過是家常打扮,頭上不着珠翠,又淡雅怡人,宋衍雖刻板,卻也覺得這瞧着比往日裏清爽得多,目中便帶了一絲笑意。
妹妹這麼好看,叫人喜歡也不是很不能諒解。
“三哥哥這是特來瞧四妹妹的?”夷柔只含笑問道,目光落在了宋衍手上的一個不大的八角紅食匣上,不由在一旁故作嫉妒地問道,“只四妹妹有?”
“後頭才是你的。”果然宋衍的身後,一個賠笑的小廝頭也不敢抬地進來,手中也提着一個蓮花紋紅木食匣,畢恭畢敬地放在了一旁,低着頭退下去,宋衍見那小廝出去,這才轉頭與正命青珂出去上茶的夷安說道,“前兒你說那家酒樓的東西好吃,今兒我‘路過’,因此買回來些給你與你三姐姐嘗鮮。”說完,命一旁好奇的紅袖去裝盤子,這才坐在一旁,彷彿有些不在意地說道,“這是什麼香?”
“是白梅香。”夷安便笑吟吟地說道。
“綠蕪呢?”宋衍目光一閃,有些含糊地問道。
夷安見他如此,就知道只怕這堂兄前來並不是只為了給自己帶點心,卻裝作不知地笑道,“不過是尋常的玩意兒,平日裏也不能日日點着不是?”
“如此,很好。”宋衍果然有些滿意地點頭,想到大白天的叫蕭翎堵在了書院門口,同窗瞧着自己的那種意味不明的眼神,他只心中慶幸羅瑾今日未上學,又想到蕭翎這樣死纏爛打,雖心中感激他之前的拔刀相助,卻還是有點兒受不了了,見夷安正探頭瞧紅袖手裏的盤子,便嚴肅地說道,“等後日,烈王府的子弟走了,你再出去。”
“這話哪裏用三哥哥教我呢?”夷安見宋衍果然知道自己喜愛甜食,中間一樣普洱茶香玫瑰紫米糕竟是她從前從未見過,氣味兒香甜,又有淡淡的茶香與玫瑰香,顯然是花了大心思的,一時歡喜了起來,自己取了一塊與夷柔,又裝模作樣地遞了堂兄一塊。
對上了妹妹“千萬要拒絕!”的殷切目光,宋衍嘴角抽了抽,有心拿了這點心吃,卻聽見連夷柔都贊這點心的,不由心軟了,冷着臉皺眉道,“我不喜甜食。”
“你家三爺來,竟只這樣輕薄的茶來怠慢?”夷安討好地一笑,便將這點心小心地咬了一口,實在覺得香甜無比,入口即化,頓了頓,便轉頭與青珂正經地說道,“還不上好茶?!”
夷柔已經噗嗤一聲笑了,見宋衍的臉色果然黑了,自古姐妹從來都是大難臨頭各自飛的,只一邊捂着嘴笑,一邊不忘了取了兄長帶回來的點心匣子,給了委屈地看着自己的妹妹一個愛莫能助的表情,腳底生風地走了。
“你這樣促狹,日後可怎麼好。”宋衍無奈地嘆了一聲。
“三哥哥遇上誰了?”夷安卻將手上的點心放在一旁,轉頭與宋衍笑問道,“難道又是蕭翎?”
“他要走了,也知道尋常想要見你,你是斷不肯的。”宋衍只覺得蕭翎真是自己從未見過的神奇之人,要不怎麼就能從卑賤的王府庶子坐到了鎮國將軍呢,此時便嘆氣道,“他前兒買下了咱們上回吃飯的館子,想給你做個小廚房,房契,廚子的賣身契都送了來,又找上了我……”
那姿容妍麗清冷的青年,看着如同雪中的白梅一樣高潔,宋衍不是心硬,竟都覺得拒絕了他都是罪大惡極。
“三哥哥收了?”夷安見宋衍糾結,便笑問道。
“收了這個,我眼皮子忒淺了。”宋衍皺眉,淡淡地將手壓在了青珂端上的“好茶”的茶蓋上,冷冷地說道,“若家中的產業,竟要靠妹妹來換,又有什麼意思?”
他毫不猶豫地就給拒了,見那青年並無失望,顯然是早就知道這結果的,宋衍只覺得蕭翎心機頗深,卻又看不出端倪,不是一個單純良善的人,此時見夷安已經與青珂輕快地叫“送上等好茶”來,心中真是有些複雜。
“想必今日,是三哥哥氣不過,因此自己花了銀子給我們姐妹買了點心?”夷安眨着眼睛歡喜地問道。
“難道我連妹妹們吃些點心都買不起?”捏着這個月份乾癟得特別快的荷包兒,宋衍板著臉問道。
“是歡喜三哥哥為了我費心。”尋常的隔房的堂兄,若是能搭上宗室,還能得這樣兒的好處,哪裏還管堂妹的死活呢?夷安心裏感動,見宋衍只是低頭喝着桌上一開始的那一盞,嘴角就露出了一個笑容來。
陸陸續續送上來的三盞茶,都是一樣兒的雨前龍井,自然是極好的。
“大伯娘就要回來,我也放心了。”宋衍只低頭喝茶,頓了頓,方才慢慢地說道。
外頭的陽光照在這少年端方的臉上,夷安就怔怔地見宋衍抬頭,用溫和的目光看着自己,低聲道,“這些年,府里對你不住。”他沉默了一會兒,顯然也是想到二太太對夷安的苛待,斂目道,“你如今雖有些厲害,然而沒有大伯娘在身邊護着你,我總是覺得不放心。前頭裏那女人,不也是因這個才敢算計你?”
“三哥哥何必說這些。”夷安不由一訕。
該報的仇,她已經在報,自己手上得到結果,也才痛快。
“家裏對不住你的人與事兒,你無需避忌我與你三姐姐,只都與伯娘說就是。”宋衍只搖頭,冷靜地說道,“母親……從前確實待你不好,你不必為她隱瞞。”錯了就是錯了,何必如今大伯父得勢,便忘記從前的錯事再三地攀附呢?
“知道了。”夷安乖巧地說道。
她從來都沒有想過要隱瞞之前二太太對她的不好。
那些悲苦,不是她承受的,她沒有立場為那個早就逝去的孩子說一句原諒。
“若是她活着,本是這樣心軟良善的孩子,不管從前有什麼,都會原諒,就此揭過就是……”這樣的話說的輕巧,可是又算什麼呢?
痛改前非可以,卻還是該把前頭的賬還了才好,對不對?
夷安寧願那孩子好好兒地活着,也不願意因她逝去,自己得了這樣重頭再來的機會。
宋衍說到這個,屋裏的氣氛便沉重了起來,夷安只笑了笑,又勸了宋衍喝茶,這才笑問道,“若父親母親進京,三哥哥今天下場,是否與我們同去?”
“大伯娘書信與我說過這個。”宋衍到底也不愛說這個,況他心中早就對妹妹的事兒有自己的決斷,見夷安並不勉強,這才想了想,與她說道,“只是我想着,伯父伯娘進京,這本是大事,我若跟着去,伯娘還要照料我,豈不是……”他有些遲疑,是不願意在此時與長輩添亂的。
宋家驟然封侯,只怕在京中也必然不會是風平浪靜。
夷安卻不以為意,不再說這些,聽宋衍慢慢地說些外頭的趣事也就罷了。
日子過得飛快,蕭家兄弟早就離開濟南回京的回京,往邊關去的往邊關去了。後頭夷安並沒有得到蕭翎的消息,卻也並不在意這個陌生人,一門心思地在家中等着父親母親回來。
這一日,就聽外頭突然喧嘩了起來,府中的下人去看了,不大一會兒歡欣地往正房稟告道,“大老爺大太太回來了!”
“這不是說還有一日的路程?”心虛的不行的二太太本就有鬼,此時聽見大老爺竟然這麼快就回來,就有些不自在,心裏突突直跳,只看了夷安夷柔一眼,見這姐妹都是一身湖水綠的衣裳,淡雅怡人,心中就鬆了一口氣,覺得上一次沒有叫閨女自己做了那大紅灑金的衣裳是對的,不然這若是夷柔金碧輝煌,夷安卻小家碧玉,叫她那狠心的嫂子見着,還不定回頭怎麼報復她呢。
“只一個車。”那下仆急忙說道,“咱們老爺與太太輕車從簡,大爺二爺許是還在後頭緩行呢。”
這樣急迫,自然是為了夷安了,二太太眼前發黑,心中忐忑,卻急忙強笑道,“那還等什麼,還不請你們兩位老爺往前頭迎接?”頓了頓,便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帶着幾個女孩兒一同往前門兒去,一到前頭,就見寬闊的中門大開,一輛車匆匆地行了進來。
夷安就見車外頭一個身材健壯,極英武有力的男子跳下了車,目光如電地往眾人處看了一眼,這一眼竟是帶着幾分肅殺,令人心生畏懼,後頭見着了二老爺三老爺匆匆而來,十分恭敬地立在女眷的一側,這男子卻並不出聲,伸手對着車伸出了手。
那車帘子被一隻素手緩緩挑開,就有一位極美貌絕倫的女子,臉上帶着溫柔的笑意探出身,搭在了有些小心的這男子的手上下了茶,與他立在一旁。
高大的男子,與柔軟美貌的女子,竟出人意料地和諧。
“大大大,大哥。”二老爺嘴裏已經結巴了,在臉上擠出了一個笑容,想要上去見禮,卻又不敢。
大老爺從來都支撐宋家門庭,對兩個弟弟約束極嚴,鐵面無私的,二老爺沒少被大老爺教訓。
“我的孩兒。”那女子卻一眼就認出了最打頭的夷安,眼裏竟是生出了晶瑩的眼淚來,匆匆上前將閨女摟在了懷裏,哽咽道,“都這麼大了,母親對不住你。”
夷安被自己的母親這樣溫柔地抱住,只覺得這個懷抱這樣暖和,竟外頭這樣冷,自己都感覺不到,遲疑了一下,試探地抓住了母親的衣袖,低聲喚道,“母親……”
“我兒!”大太太的眼淚,就落在了夷安的脖子裏,燙人得厲害。
“往裏頭說話。”大太太落淚的那一瞬間,大老爺臉上微微一動,按住了妻子的肩膀,看着仰頭用孺慕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小女兒,他抬起手,卻遲疑了一下,到底落了下來。
“父親。”夷安見他似乎是要摸自己的頭的,便歪着頭疑惑地看着他。
大老爺剛硬英武的臉上閃過一絲無措,頓了頓,轉頭說道,“給你的東西,還在後頭,明日就到。”他的目光落在閨女軟乎乎的小臉兒上,再看自己常年握劍變得堅硬粗糙的雙手上,就見上頭都是厚厚的硬繭子,不由閉了閉眼。
他竟不敢碰自己的女兒,恐傷了她的臉。
大太太轉頭嗔了他一眼,顯然是覺得見到了女兒,他竟然這樣不會說話只怕要叫夷安傷心,卻見夷安正看着父親不由自主地笑起來,便點了點閨女的手,溫聲道,“你知道你父親的心就好。”
大房這是一家團聚,自然歡喜,然而二老爺已經面無人色,看着兄長看過來的冰冷嚴厲的目光,雙腿都在哆嗦。
這樣可怕的目光看着他,二老爺沒有跪地求饒,已經很有骨氣了。
二太太同樣不敢在嫂子面前放肆,噤若寒蟬,縮着頭不說話。
“咱們進屋說話。”大太太目光在二太太與三太太的臉上掃過,心裏冷笑了一聲,牽着夷安的手便往裏走。
到了正房,自然是大房坐在首位,大老爺卻不坐,只扶了大太太坐下。
“這個是三丫頭,女大十八變,竟叫我認不出了。”大太太與夷安書信往來,自然是知道夷柔與夷安親近的,見夷柔目光清正透亮,面上又有羞愧之色,心中就知道這是個知廉恥的孩子,拉了夷柔在自己的身邊含笑問了幾句,這才轉頭與一側不說話的宋衍嗔道,“你這孩子,難道幾年過去,就與伯娘生分了不成?”到底叫宋衍在自己面前,細細地看過,這才轉頭與大老爺微笑道,“這幾個孩子,只從書信,短短看不出如今的模樣兒來的。”
“日後,咱們就一家團聚。”大老爺見妻子歡喜,便緩了臉色,帶了些溫和地說道。
“一家團聚。”大太太念着這個詞,不由笑了。
從始至終,她都未與二太太三太太多說一句。
雖然夷安的書信不過是寥寥幾筆,然而大太太還是能看得出來這其中的苦楚,想到這府中竟有人心思惡毒坑害她的閨女,再想到從前女兒吃的苦,大太太並不是聖母,因此看着兩個弟妹的目光,就帶了幾分冷意。
三太太只強笑了幾聲,老老實實地坐在一旁不敢說話。
一側的二老爺與三老爺正一同站在大老爺的面前,見了兄長,三老爺還算歡喜,此時便露出了一個笑容來,輕聲喚道,“大哥!”
大老爺冷眼看他,面上露出了一絲冷笑,反手一個耳光重重地抽在他的臉上!
三老爺一介書生,這些年又飲酒作樂,哪裏能受得住這樣在軍中廝混的武將的耳光,頓時就飛了出去,砸在了紅木大椅上,將那椅子砸得碎裂了一地,此時趴在一地的碎木之中,竟掙扎了半天,嘴裏吐出了一口血來,也沒有爬起來。
三太太霍然站起,驚恐地往三老爺的方向撲去。
“為夫不仁,為父不慈!”整個屋裏頭的女眷都被這變故驚住了,看着在地上掙扎的三老爺說不出話來,然而大老爺卻只淡淡地說道,“今日,給你些教訓!日後你若再自甘墮落,就給我滾出宋家去!”
呵斥了三老爺,他的目光,就慢慢地落在了雙腿打擺的二老爺的身上,許久之後,猛地一腳踹在了二老爺的腹部,將他整個人踹得倒飛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