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2.高燒
許涼想了很多種自己和寧嘉謙見面的情景,唯獨沒有料到是現下的結果。她在池明宇的辦公室里坐了很久,手裏的那杯水都冷了,完全不知道現在自己該朝哪個方向走。
等到中午,已經快要午飯的時候,許涼一點要吃飯的*也沒有,只覺得臉上的淚痕幹了,綳在臉上,眼睛刺刺地發疼。
“和我到醫院食堂一起吃飯吧”,池明宇從來不擅長安慰人,現在也是,憋了很久才擠出這麼一句話。
許涼看着他,“謝謝,不用了。打擾你這麼久,我該告辭了”,她說。頓了頓,又問了一句,“我……還能為他做些什麼嗎?”
池明宇難得躊躇起來,最後還是說,“你是唯一一個讓他對外界有反應的人”
許涼目光顫了一下,“那我每天到這兒來,對他有幫助嗎?”
“或許吧”,池明宇溫和說道。
許涼緊緊握住這最後一根稻草,心裏燃氣火苗一樣的希望。即使沒什麼作用,她也想對寧嘉謙出一份力。
她跟池明宇道了別,剛走出辦公室,迎面和寧嘉柔撞了個正着。
寧嘉柔凝着目光看她,眉頭不自覺地皺起來,她嘴角揚起一抹怨恨的弧度,“你來幹什麼,還嫌把我哥害得不夠嗎!”
許涼臉色一白,“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寧嘉柔一哂,“何必在這兒惺惺作態。當初你在我哥最艱難的時候離開,不就是想過豪門太太的生活么?現在你得償所願,還到這兒來找什麼不痛快!”
她凌厲的話語刺過來,許涼反而往前靠近她一步,眼睛裏帶着孤勇,“你把話說清楚”
寧嘉柔冷笑一聲,“我和你沒什麼好說的”
許涼:“你不說也沒關係,我自己會弄清楚”
說完她大步離開醫院。
祈安醫院恰好就在枝州臨市,也就是嘉諾遊戲公司所在地。一走出去,浩蕩的陽光迎面撲過來,心裏卻明媚不了。
許涼大步走到街邊,攔了一輛出租車,說了一個地址,便讓司機開車。
到了姜奕和陸琮公寓的大門前,許涼下了車。
站在這兒她才想到,或許姜奕兩口子並不在家裏。可不管怎麼樣,總要試一試。
憑着記憶找到了姜奕夫妻家所在的樓層,許涼拿不準是哪道門。
她閉着眼睛仔細回憶了一下,站到最深處的那道門前。
許涼手試探着放在門鈴上,正要按下去,門開了,姜奕穿着一身休閑衣服出來,睜大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
“幾天來得很突然,忘了給孩子買禮物”,許涼走哪兒都記着禮節,現在顧不上,只好說聲抱歉。
姜奕招呼她進屋,“我正想出去買些調料,陸琮——”,她揚聲沖廚房裏喊了一聲,“你看誰來了?”
陸琮身上戴着圍裙,手裏拿勺就出來看。一見是許涼,也微怔道:“真是稀客”
在商場上也磨練了好些年,陸琮當然看出許涼的不對勁,特別是她的眼睛,又紅又腫。
夫妻兩個暗中對視一眼,心裏都不禁嘆息。
許涼問:“你們家寶寶呢?”
“上幼兒園呢,今天不是周末,中午不回來吃飯”,姜奕撐着笑臉,看許涼坐在那兒,身體不動,像一座雕塑。
陸琮招呼說:“你們先聊着,馬上就能吃午飯了”,說著又鑽進廚房,繼續忙活去了。
聽見廚房裏傳來熱鬧的做菜聲,許涼才意識到自己現在身在何處。
她看着姜奕,輕聲道:“我今天,去見過嘉謙了”
姜奕全身僵住了,臉上徹底沒了笑容,“你都知道了?”
“原來,你們都瞞着我,還瞞了這麼多年”,許涼連說話的力氣都快耗盡,所以聲音很細。
姜奕嘆了一聲,“可你已經結婚了啊。我和陸琮都知道,你為什麼要嫁給葉輕蘊。這事我們跟嘉柔解釋過,可那孩子太偏執,一句都不肯信。這些年,她一直在查他哥哥的事”
許涼身體顫了顫,“她那次讓我過來找孫思和,難道你們都知道——”
姜奕苦笑道:“是的,可那有什麼辦法。葉輕蘊是什麼人,嘉諾對他來說就是一隻螞蟻。是我和陸琮太自私,不肯拿多年的心血去以卵擊石。這些年,我們只能竭盡全力幫着照料嘉謙”
許涼手指緊了緊,嘴唇輕輕顫抖,“三年前,他怎麼會出車禍?”
姜奕深深看她:“車禍並不是偶然,他出事,是因為有人對他的汽車做過手腳”
許涼心裏揪了起來,“那你們抓到兇手了嗎?”
姜奕搖了搖頭:“沒有,這事在警方那裏也是一樁懸案,到今天也沒能找到幕後兇手”
幕後……兇手?
許涼喉嚨發乾,聲音沙啞道:“你們懷疑是九哥,對不對?”
姜奕模稜兩可地答:“在沒有證據之前,誰都有嫌疑”
“我了解他的為人,這麼卑劣的事情,他不屑為之”
姜奕卻不這樣認為:“不屑?你未免把他看得太善良。要他真的清清白白,何必對嘉諾做手腳?”
許涼沉默了一會兒,“就是因為他對嘉諾出手,反倒有蹊蹺。如果他真的有心取嘉謙性命,直接動手就可以了,何必還要多此一舉,繞到嘉諾頭上”
姜奕有些生氣,“他是你丈夫,你當然向著他說話”,她脫口而出道,“你知道他出車禍那天,為什麼把車開得那麼快嗎?就是為了去找你!去挽回你!”
許涼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裏面盛裝着太多震驚,痛楚,現在臉上才會出現那種類似麻木的神態。
耳朵旁一再回放着姜奕剛才那番話,好像整個人身處迷茫幻覺當中。
她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姜奕看她魔怔了似的,一下子慌了,怪自己把話說得這樣重。她搖着許涼的手臂焦急道:“阿涼,你怎麼了,你說句話,別嚇我啊!”
許涼被她的聲音打開某個穴道一樣,突然眼淚橫流地大笑起來。笑聲尖利,凄涼,回蕩在公寓的每個角落。
她沒有想到自己到了現在,才知道自己負債纍纍,才知道有個人因為自己在病床上躺了三年。
就像衛曉楓說的,自己竟然心安理得地過上了溫馨平靜的日子。
她不知道平靜之後,原來有滔天駭浪!
姜奕在一旁嚇得直哭,她從朦朧的淚眼當中,看見許涼額角微鼓的青筋。原來一個人在絕望的時候,是這個樣子。
許涼笑夠了,也哭夠了。她完全剋制不住傷心難過,哀莫大於心死。
約摸過了半個小時,她才平靜下來,本來就腫的眼睛,又添了厚度。
她嗓子都哭啞了,扶着沙發,顫巍巍地站起來,忍過那陣頭暈目眩,對姜奕說:“我得走了”
“午飯還沒吃呢”,姜奕抹了一把臉,很過意不去。
許涼搖了搖頭,“謝謝你們的好意,以後總會再見的”
看她此刻的狀態,姜奕實在不肯多勸,同時也很不放心,“你要去哪兒?我送送你吧”
“不用了”,她垂着眼睛道,“我自己可以的”
“阿涼”,姜奕拉着她的手,語氣認真道,“你不用自責。嘉謙他很愛你,愛到可以犧牲性命的程度。如果有一天他醒了,也絕不會怪你”
許涼腦袋又往下垂了一截,“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寧願他恨我,怨我,懲罰我,這樣才公平”
寧嘉謙為了自己在病床上躺了三年,自己呢?
她沒有像最初的時候那樣,守住自己的心。她愛上了葉輕蘊。他們過得美滿幸福,都是因為另一個人的委曲求全換來的。
如果說在知道葉輕蘊對嘉諾設局之後,許涼對寧嘉謙有了愧疚;那麼現在,她覺得自己身上背負的是罪孽。
她甚至沒有臉面再去醫院探望,真的,虧欠太多了。
許涼急匆匆地告別,從公寓裏出來。她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於是沿着街邊走啊走。
這條路是沒有盡頭的,她嘴唇抿了一下。忽地,街邊有一輛車開到她旁邊,裏面的人降下車窗,往外潑了一杯殘茶。
茶水糊了許涼一臉,車卻飛快開走了。
一旁的人見了,替許涼抱不平,說現在的人真在拼素質下限。
許涼抹了一把臉,衣服被打濕了。她這才被人驚醒了一樣,攔了一輛出租車,準備回枝州。
她幾乎是拖着腳步回家的,沒想到葉輕蘊竟然在。
許涼頓在門口,不太想讓他看見自己這副狼狽樣子。
她沒力氣解釋那麼多。
葉輕蘊沉着目光看她,問:“去哪兒了,這時候才回來?”
不知道為什麼,聽見他的聲音有點想哭。一直都是他在為自己遮風擋雨,但這一次,誰也擋不住這份罩在她生命中的陰影。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使自己的嗓音聽起來正常一些,“去見了幾個老朋友,所以回來晚了”
葉輕蘊目光如炬,突然站起身來,大步往這邊來。
許涼不自禁往後退了兩步。
他上下打量一圈,冷聲道:“去見了什麼朋友,把自己弄成這樣?”
許涼剛想低下頭,就被他猛然捏住了下頜:“還有,你眼睛怎麼回事”
葉輕蘊語氣淡淡,可許涼知道,他是動了真怒的。
她臉色蒼白,一聲不吭。
他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一些,“問你話!”
許涼推開他的手,“我累了,抱歉,有什麼話等明天再說吧”
她像只木偶一樣,往樓上走。
整整一天,許涼沒進過一滴水,一粒米。走到樓梯口,她腳下一軟,卻被一雙有力的手扶住了。
葉輕蘊語氣硬不起來了,擔心道:“你非要讓我擔心么,嗯?”
說完,他將許涼一把抱起來,徑直上了樓。
葉輕蘊將她帶到卧室,給她放了水,讓她洗個熱水澡。
等他出來,許涼還維持剛才的坐姿,一動不動,好像在發獃。
葉輕蘊眉頭擰在一起,伸手輕輕撫摸着她的側臉,擔憂道:“疙瘩,你今天怎麼了?”
他蹲下來,將許涼抱在懷裏。
許涼緊緊摟住他的脖子,“抱緊我,求求你”,她哽咽着說,語氣里含着無限痛苦。
葉輕蘊一句也不敢問了,將她鎖在懷裏,安慰一般地撫摸着她的頭髮。
等許涼進去泡澡,葉輕蘊的臉色一下子沉下來。他拿出手機,打給陳修,“去查查我太太今天去哪兒了,儘快”
陳修應了一聲,掛了電話,火速去辦。
許涼在浴室里呆了很久。久到葉輕蘊以為她是不是在裏面暈了過去。他站在門口,正要出聲,許涼拉開了門。
她一聲不吭地走出來,水滴在浴袍肩膀上。
葉輕蘊拿了干毛巾,過去給她擦頭髮。
她今天好乖好安靜,他讓她低頭就低頭,讓她吹頭髮就吹頭髮。
像沒有自主意識的機械人,按着主人的設定執行命令。
葉輕蘊心裏湧出深深的不安。
等嚴姨做好飯離開,他從書房出來,去叫累得睡著了的許涼。
她睡得很不安穩,皺着眉頭,嘴唇深抿,兩頰帶着不正常的潮紅。
察覺到不對勁,葉輕蘊伸手摸摸她的額頭,掌心一燙,知道她發燒了。
許涼像沉進一個夢魘,怎麼也醒不過來。
夢裏紛亂地呈現着以前的事情。寧嘉謙當著全班人和夏清江的面說,他和許涼之間不是大家想的那樣。
被喜歡的人否定,許涼當然既傷心,又難過。不過那個時候要強,大大咧咧地,想把所有情緒掩蓋過去。
只是她不太願意和寧嘉謙說話了。
他還是那副樣子,並沒有覺得給自己造成了什麼困擾。每天仍然第一個來到教室,放下書包,到操場上讀英語課本,記單詞。
可再也不會有一個女孩子,一邊鼓着腮幫嚼着早餐,一邊將熱騰騰的蟹黃湯包遞到他面前了。
許涼把寧嘉謙給忘了,高淼覺得這是不可能的事。因為女孩子在這方面的記性特別好。
可她偏不信邪,每天努力着,不回過頭去看他;跑操的時候不再偷偷跑在他後面,偷看對方的背影……
但寧嘉謙是無處不在,無孔不入的。班上的女生最愛討論他,老師也最愛表揚他,連校門口都拉着他奪得全國高中聯合數學競賽第一名。
許涼心裏煩躁得要命,中午總到圖書館去修身養性。可誰知道一進門就看見寧嘉謙穿着乾淨整齊的校服,頸下微微露出一截裏面那件格子襯衫的領口。
她心裏一跳,繞道走開,挑了一本王安憶的小說,漸漸看得入迷。
到了上課時間,她把沒看完的書擺在桌上,沒有放回書架。想着明天接着來看。
等到了門口,她下意識去看寧嘉謙所在的位置,人已經不在了。
許涼心裏不知該高興,還是該失落,轉身回了教室。
她又下意識去找,寧嘉謙不在班裏。等到老師都進來了,他才微喘地出現在門口喊報告。
第二天,許涼一進圖書館,卻被一道清越的男聲叫住了。
她全身的血都凝結一般,脖子僵硬地轉過去,看着叫她“等一下”的寧嘉謙。
他從自己的競賽教材里抽出一本看着聽熟悉的書,遞過去,“圖書館的書放在桌上,都會被收撿回書架。我幫你藏在我的教材裏面,就不會有人拿走了”
寧嘉謙說話的時候,其他人覺得他性格微冷。許涼卻感到溫暖。
可漸漸地,他周身瀰漫出血色,越來越紅,擴散到人的整個視野,像將人投到一片血海當中。
許涼被人扼住脖子一樣呼吸不暢。身體在被子底下發抖。
葉輕蘊見她情況越來越嚴重,起身去打電話給家庭醫生。剛走到門口,他便聽到床上的人忽然喚了一聲:“嘉謙——”
他腳步猛地一頓,眸子裏閃着寒光,雙手漸漸緊握成拳。
許涼是被體溫槍給驚醒的,一睜眼,便看見家庭醫生的臉。
她轉了一下頭,看見葉輕蘊面無表情地站在旁邊。
收回目光,醫生已經拿了體溫槍看,說:“三十九度,葉太太,我給你開一些葯,注意多喝水”
許涼點點頭。
等醫生走後,葉輕蘊端了水,把葯遞給她。
服下藥后,許涼發現他正眼睛不眨地盯着自己看。
“怎麼了?”,她問。
他下頜綳了綳,沒答話,端着水杯出了卧室。
許涼連鞋都沒穿,追出去拉住他的衣擺,“你生氣了”
肯定的語氣。
葉輕蘊一回頭,看見她赤着腳,頓時火冒三丈,“你今天非要惹我發火是不是!”
從莫名其妙失約,到滿身狼狽回家,現在更是。
他終於忍不住爆發。
許涼滿腹心事,無處宣洩,此時更失控,大聲道:“你以為我願意這樣!我身上的罪孽,一輩子也洗不幹凈了。當年我外婆把我偷出去的時候,為什麼不殺了我!我寧願她殺了我!”
“啪”地一聲,葉輕蘊給了她一巴掌。他氣得眼睛都紅了,打她的那隻手正微微發抖。
死一般的寂靜。
淚水順着她的鼻尖落下來。
葉輕蘊從來沒打過她,他一向自制力驚人,此刻的場面,卻在他掌握之外。
他比許涼還難過,比許涼還疼,“你為什麼要這麼說!如果你不存在於這個世上,讓我去愛誰?”
許涼手扶着牆,毫無血色的臉頰顯示她此刻的虛弱。她沉澱在自己的世界裏,看不到他,聽不見他的話,兀自碎碎念道:“如果當年一切都沒發生過就好了……沒有發生過,我寧願用現在的一切去換”
她一邊失神念着,一邊又倒退着進了卧室。
真像燒糊塗了一樣。
到了半夜,許涼高燒不退,葉輕蘊不敢睡覺,整夜沒閉眼,不斷給她物理降溫。
等她第二天早上醒過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雙佈滿紅血絲的眼睛。
葉輕蘊對她抿了抿嘴唇,“醒了?”
許涼點了點頭,“嗯”
“哪裏不舒服嗎?”
她想了想,“臉有點疼”
他神色複雜地看着許涼,“昨晚的事,你不記得了?”
許涼奇怪地說:“好像沒什麼事。只做了一個夢,夢到什麼,忘了”
她忽然想起什麼,猛然起身。起得太急,眩暈了一下。
許涼捂着額頭呻吟着。
葉輕蘊:“你要去哪兒?”
“我要出去一趟”
他嘴角一下子垮下來,“剛剛才退燒,真要鬧騰到醫院才滿意?”
一聽見“醫院”兩個字,許涼一下子就沒精神了。她望着葉輕蘊道:“我真的要出去一趟”
實在不知道這件事該如何跟他提起。他對寧嘉謙的事一向敏感,許涼有預感,如果知道自己去哪兒,他一定會阻撓。
許涼掀被下床,到浴室洗了臉,換了衣服。再出來,便看見他抱着手臂站在門口。
他嘴角挑起一抹冷笑,“怎麼,亟不可待地要去跟他會面么,連身體都不顧,命也不要!”
------題外話------
更新啦。在這裏解釋一句,女主不是想瞞着男主,而是他非常抗拒女主接觸有關寧嘉謙的事,s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