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所謂通靈
“死、死人了!”
侍女的呼聲足夠尖銳,不光正罵在興頭上的葛三爺和正準備擼袖子揍人的李贄都被驚住了,默默在屋內聽着牆角看笑話的眾人也俱是吃了一驚,紛紛推門而出。
商慈亦探出頭望過去,那是朱煜的屋子。
驚疑之下,迅速穿好衣服,粗略梳洗一番,隨便挽了個髻,出門剛好撞上流光,待二人匆匆趕到事發的竹屋,其他人早已聞聲而來,齊聚一堂。
見到地上那一灘慘狀時,商慈才明白那些個向來穩重的侍女,為什麼會嚇成那般模樣了。
屍體裸-露出的皮膚上全是大小不一的紅疙瘩,幾乎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膚,有的疙瘩被撓破了,血水混着帶膿的黃水滴滴拉拉地淌了出來,他身上的衣物亦被撕扯成條狀,唯有一張臉,木然無生氣,眼珠不甘心地怒睜着,遍佈紅絲。
在眾人此起彼伏地抽氣聲中,喇嘛朗達姆和悟德倒是很淡定地互相對視了一眼,隨即分別在他的左右手邊蹲下,只因就目前的情況看,這種死狀八成是中毒了,他二人不敢觸碰朱煜的皮膚,用手絹搭在他的手上,隔着絹布握住他的手,誦經超度。
那雙好看的手此刻也紅斑遍佈,被抓撓得鮮血淋漓,商慈看着直犯噁心。
瞥見她的身影,巽方朝她比了個手勢,示意她到自己身邊來。
事發匆忙,巽方沒來得及戴斗笠,連衣袍都略有凌亂,不過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燦烈的屍首上,未有人去關注他那頭異於常人的白髮。
悟德誦得是《地藏菩薩本願經》,朗達姆則念得是《大聞解脫經》,兩種風格迥異的渺渺梵音在這間充斥着血腥氣的屋內回蕩,兩位高僧身上的赤紅袈裟與屍體上流淌着的血水同成一色,驚悚詭異之餘,讓人輒生悲涼。
待二位大師超度完畢,商慈扯了扯師兄的袖子,蹙眉低語問:“昨日還好端端的,這人怎麼就死了呢?”
她的音調不大,只不過偏巧這時候無人說話,她的聲音就顯得分外清晰,在場的人俱是心頭微動。
商慈這話,側面點明了一個重點,昨日好端端的人今日就死了,且死得這般悄無聲息,很有可能就是身邊的人乾的,想到此刻很可能與喪心病狂的兇手正同處一室,眾人不由得后襟發涼。
眾人面面相覷,眼中都帶着猜忌防備,李贄盯着屍體,率先斟酌着開口道:“從朱兄的死狀來看,我們中原沒有這麼霸道的毒-葯,倒像是苗疆蠱毒……”
葛三爺像想起什麼似的,忽然左手握拳敲了右掌一下,道:“早上我出門,正好瞧見朱煜回屋,而他走出來的方向,正是那苗疆女的屋子!”
眾人這才發現,院落里的人都在這兒了,唯有那位苗疆姑娘藍蝶不在。
商慈問:“他當時有沒有和你說什麼話么?他回屋之後,還有別人進了他的屋子么?”
“他當時臉色有些難看,我且在氣頭上,便沒和他打招呼,”葛三爺取回了銀票,也不記恨商慈了,倒是很利落地回了她的問話,“自他回屋后,再沒見旁人進他的屋子。”
同時間,巽方默默蹲下身子,用帕子包裹着指尖,似在朱煜的耳鬢旁摸索着什麼,沒過一會,眾目睽睽之下,從朱煜臉上緩緩揭下一張人-皮面具。
面具下的是一張看起來年過百半且蒼老的臉,細紋縱橫,眼底烏青,臉頰微陷,一副縱慾過度的模樣,和平日裏那位算得上俊俏的朱公子大相逕庭。
商慈這才了悟,初見他時那股怪異的違和感從何而來。
面具再逼真也終歸是面具,許多細微的表情沒法做到和真臉一樣,所以這位朱公子才時常給她一種皮笑肉不笑的怪異感。
葛三爺稀奇道:“嘖,看不出來這小子比起老頭子我也年輕不到哪兒去啊,倒是風流……”
巽方聞言眉頭微皺,死者為大,現在人已消亡,在屍首旁說這種話,實是有點不尊重。
這時,從屋外又進來一道俏麗的身影,未見其人,先聞其笑聲。
如玉珠落盤,嫵媚清脆的笑聲在此刻的氛圍中很不合時宜,藍蝶領着她那兩位壯漢跟班,聘聘婷婷地走進來,瞥到地上的屍體,眉梢訝然地微挑:“喲,死了?”
眾人皆冷眼置之。
“呵,都瞧我做什麼?”藍蝶瞥了眼那屍首,再不想看第二眼,滿是嫌惡,“還不喊人把這團爛泥給抬出去,大清早的,真叫人倒胃口。”
朗達姆忍不住雙手合十,言語間有些憤慨:“阿彌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姑娘若與這朱施主有什麼過節,也當好好說才是,何必要傷人性命!”
攜着三分冷意的鳳目落在他身上,若有若無的脂粉香靠過來,朗達姆連忙縮了腦袋,盯着地面,目不斜視。
藍蝶扭着腰肢走到他面前,紅唇輕啟,氣吐幽蘭:“大師說得對。”
李贄怒斥:“那你還下此毒手?”
李贄說起來也是個風流的,但他喜歡的是姜琉這樣不諳世事、胸大無腦的女人,像藍蝶這種蛇蠍心腸、談笑間就能要人命的美人,他是一點也喜不起來。
“我承認我是下了毒,但這人嘛……”藍蝶伸出蔥尖般的指尖,把玩着朗達姆胸口掛着的佛珠,滿意地看到朗達姆瞬間僵直的身子,輕笑道,“不是我殺的。”
朗達姆耳根直泛紅,不敢答話,李贄不屑地哂道:“他從你那處回來后,就一直呆在屋內,直到送膳食的侍女發現他的屍體,期間也未見有人進過他的屋子,不是你下毒殺得人,又會是誰?!”
“那就是送膳食的侍女做的,”藍蝶飛快地堵回,唇角的笑意已帶上幾分森然,“我殺的人不會不認,不是我殺的人,也休想讓我背黑鍋。”
李贄一窒,沒想到藍蝶這般能言善辯,反將黑鍋推到侍女身上,詞窮地咬牙道:“你……”
“別爭了,”一陣拐杖杵地的悶響,成功壓制住李贄的高音和眾人猜測的低語,羚婆眼皮微垂,暮沉的嗓音似是在嘆息,“還是讓他自己說罷。”
羚婆平日裏話很少,但作為在場人中年紀最老的一位,說出的話還是很有分量的。
眾人愣了半響,才明白羚婆所說得“他”是誰。
商慈奇道:“婆婆,這死人怎麼可能會說話?”
羚婆沒吱聲,慢吞吞地走到一旁的梨案前,拎起茶壺,到了一杯清茶,手捧茶盞,轉身走到屍首旁,席地而坐,繼而顫顫巍巍地從衣領間掏出脖子上掛着的一個不大的物件,商慈定睛一瞧,竟是個羚羊的角,上面嵌着奇異的金絲紋路。羚婆將堵着羚角一端的塞子拔掉,這羚角裏面竟是中空的,裝着滿滿的白色粉末。
商慈默默地開啟靈眼,去觀察那羚角,只見那些白色粉末上方赫然盤桓着一層濃黑如墨的霧團。
自開眼以來,商慈用它相過人、勘過風水、辨過法器,總結了一套基本規則,若出現黃色氣團代表吉相福運,粉紅色氣團表姻緣順遂,紅色氣團代表血光之災,而黑色氣團代表一切邪祟詛咒,至於從葛三爺那兒順來的菩提子,純白如雪、不摻雜色的氣團她只見到過那麼一回。商慈猜測那種白色氣團中蘊含的能量應該是最為醇厚且正面的,可以抵抗一些邪祟力量。
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想,商慈打算一會問羚婆要些粉末試試。
只見羚婆將那些飄着黑團的粉末倒了一些進茶碗中,直接用手指攪了攪,一口飲罷,同時伸出右手直接覆在朱煜的天靈蓋上。
眾人見狀,結合方才羚婆說得話,心下詫然,難道……她是要通靈?!
這種古老且玄乎的儀式,眾人從未見過,皆屏息凝神,靜靜等待接下來的變化。
不消片刻,她的眼神變了,一陣古怪的聲音從她喉嚨里溢出來,像是幼獸的低吼呼嚕聲。
羚婆給人的印象一直是處在行將就木的邊緣,眼皮永遠下耷,嗓音永遠暮氣沉沉、半死不活,而此刻,她的眼皮徹底掀開,總是上挑的眼角,似笑非笑的神情和語氣,都像極了朱煜。
她緊盯着角落裏的方向,恨聲道:“鍾道長,我與你素無大怨,難道就因日前的一場小小的口角之爭,你便一直記恨在心,對我下此毒手?!”
羚婆此話一出,眾人皆嘩然,一直從未出聲的鐘羿陽忽然被點名,也不見慌亂,面對着羚婆癲狂的神色,十分冷靜自持:“羚婆,我敬你是個長輩,這幾日大的家同住一個院落,我也沒和你有過什麼過節,你這番裝神弄鬼、故弄玄虛,是要陷我於不義嗎?”
羚婆尖叫一聲,眼神惡毒,左手向鍾羿陽所在的地方憑空抓去,而緊貼在屍體腦門上的右掌似乎限制着她的行動,她半跪着,左手五指像鬼爪似地倒勾着:“呸!我的後頸還有你扎的針眼,從背後偷襲算什麼正人君子,你這個卑鄙陰毒的小人,我就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從商慈的角度,可以明顯看到鍾羿陽肩膀微微顫動了下,不過瞬息,他便鎮定下來,面容和嗓音依舊平靜得很:“什麼針眼,你在胡言亂語什麼,我聽不懂。”
羚婆聞言更加狂亂了,渾身顫抖着,嘴臉變得猙獰而扭曲,但似乎又被什麼力量抑制住,面色在猙獰和隱忍間快速切換着,半響,她的喉嚨里又傳出那股呼嚕聲,面容漸漸平靜下來,身體像脫力了一般,兩條胳膊連同肩膀麵條似地垂着,右手也從朱煜的腦袋上移開。
看着羚婆疲憊至極的面容,商慈感覺她彷彿瞬間蒼老了些許。
巽方也不再避諱,上前直接握住屍身的肩膀,將朱煜翻過身來,點點紅疙瘩之間有一寸完好的肌膚,依稀可見那並列排開的三顆針眼。
原來,那三顆針眼才是真正致朱煜於死地的關鍵!
眾人還在這場鬼魂附身羚婆指認兇手的大戲中未緩過神來,整個屋子只余羚婆快要將肺咳出來的劇烈咳嗽聲。
鍾羿陽自若地走到眾人中間,冷冰冰地掃視一圈,負手冷笑:“葛三爺和李道長一直站在庭院裏,我若進出朱兄的屋子,不可能不被發現,且如果朱兄並非中毒身亡,而是死於針下,你們每一個人都有嫌疑。”
商慈總覺得遺漏了什麼重點,垂頭苦思未果,抬頭的瞬間,卻和鍾羿陽正好四目相對,電光火石間,忽然福至心靈,一個猜想浮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