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奇石
保寧郊外,西村方向道左。
藍衣少年騎着匹白色駿馬,慢悠悠的前行。兩個家丁緊緊跟在後面,惟恐走丟了似的。
日正當午,萬里無雲。
雖已是入秋的時節,但今年的天氣卻是古怪了些,時值八月,太陽還是火辣辣的,絲毫不偌於盛夏氣候。
小道上三人均是熱的汗流浹背,藍衣少年拚命搖着扇子,還是不抵用,豆大的汗珠從臉頰上划落下來,背心一塊已是貼着脊背了。
“不成了,”藍衣少年一拉馬韁,停下來叫道:“再不歇歇,今日這條命便斷送在這了。胡二,這近處可有歇腳的地方。”
兩個家丁也是滿頭大汗,那名胡二的應道:“再往前十里便是西村的入口,上次小的經過時,曾見那處有座茶鋪,倒可避避暑。”
藍衣少年聞言,雙腿一夾,那白色駿馬“提溜”一聲,前蹄揚起,一溜煙的向前衝去,激起滿天的灰塵,只聽見藍衣少年的聲音道:“本少爺先去一步,你兩隨後跟來。”
兩個家丁反應過來時,那馬已跑出十多丈,激起漫天灰塵,已是攔之不及,胡二止住步子,面如土色,叫道:“苦也。”
另一個家丁道:“怎麼了?”
胡二急道:“西村那處的百姓恨少爺入骨,老爺派咱們四個跟着,名為監送,實是為了保護少爺周全。如今少爺單人先去了西村,如被人認出,那該如何是好。”
那家丁聽了,也是面如土色,兩人望着遠處那漫漫的黃塵,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西村口,道左。
藍衣少年勒住白馬,跳了下來。
這是一座極為破舊的茶鋪,連個招牌都沒有,幾卷草席蓋住個頂子,裏面置了四五張桌子,一個跑堂的正拿着個大茶壺,為其中一桌上的客人倒茶。
見藍衣少年進來,那跑堂的滿臉堆笑,上前來招呼道:“客官,裏面請。”
裏面已是先到了七八個人,佔了兩張桌子,藍衣少年把韁繩交給跑堂的,到邊上找了張乾淨些的坐下,那跑堂的系好了馬,便給藍衣少年上了一壺茶。
藍衣少年奇道:“本少爺還沒叫要什麼茶呢,你怎的先上了。”
那跑堂的滿臉堆笑道:“客官別見怪,小店本小,所備茶水只是為了來往的客官解渴,只有這一種。”說著多瞄了少年幾眼。旁邊桌子上叫道:“小二,茶沒啦,來添些。”
跑堂的應道:“來嘍。”舉着個大茶壺朝那桌上去了。
藍衣少年沒奈何,只得倒了杯,才喝一口,便“噗”的都噴了出來,惱道:“這是人喝的嗎?”
他的動靜大了,周圍幾桌上的客人都側目而視。
雖是極為澀口,但口裏畢竟渴極了,藍衣少年猶豫了下,終還是強忍着連喝了幾杯。
正此時,一個白須老者走了進來。
這老者一身白色,白須白袍,滿頭滿臉的皺紋,說不清有多少歲數。
他經過藍衣少年座前時,少年正好抬頭,兩人無意中一照面,藍衣少年剛才沒留意,突然見眼前站出個如枯樹般的人來,嚇了一跳,連人帶椅,往後便倒。
白須老者拂袖一揮,少年只覺一股大力從後傳來,又被拉了回去。
少年驚魂初定,站起罵道:“你這老頭,怎的象個鬼一樣,走路沒半點聲音,若是把本少爺嚇的摔倒受傷,你賠的起嗎?”
白須老者看清少年面相,驚訝之色一閃而去,道:“你這少年,大禍就在眼前。還不收斂些,怕過不了今日了。”
藍衣少年剛止住了罵聲,聞言大怒,道:“糟老頭,你竟然敢咒本少爺,莫不是活膩了。本少爺小時侯算過命,富麓雙全,那有什麼禍患!”
白須老者見少年毫不相信。輕輕嘆息一聲,向里走去:“既如此,你好自為之。”
藍衣少年一把拽向他白色的袍角,叫道:“那有這麼容易讓你離開,你是何方人氏,姓誰名誰,若不講出,本少爺……嗚……”
那白須老者神色一變,兩隻耳朵微微抖動,似乎在傾聽什麼,藍衣少年正要破口而出的話,被他伸出一隻修長左手,虛虛一按,頓時少年胸前一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大約過了十息,白須老者神色恢復成淡然的模樣,收手回身,向外走去,他面前眾人彷彿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擠開,自動分到兩邊,給他讓出條道來。
直到白須老者背影消失,藍衣少年這才喘出口粗氣來,面色嚇的蒼白,叫道:“妖術,這定是妖術!”
經了這麼一嚇,藍衣少年也喝不下茶了,心道:“今日當真晦氣,喝碗茶都不順心,還是早些回府爽快些。”他見那老人有些詭異,恍若妖術,雖不信所說,但心中不免也有些嘀咕。
“小二,結帳。”藍衣少年叫道,連喚幾聲,也不見那跑堂的小二出來收銀子。
旁邊桌上的客人好心提醒道:“那小二剛出去,怕是去方便的。”
“哦”藍衣少年心急回去,隨手扔了塊碎銀在桌上。其實這一壺粗茶只要幾文銅錢,但藍衣少年向來出手大方,懷裏根本沒帶銅錢,此時心急回去,隨手便是二三兩的碎銀,卻把旁邊桌上兩個貨郎打扮的茶客看的眼紅。
藍衣少年邁出鋪子,正想去牽馬,左方岔道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卻見十幾個農家漢子正急匆匆的奔來,手中板凳,木棍,什麼都有,個個面露凶光,當先一人,正是不知何時消失的茶鋪跑堂,只聽他指過來道:“那藍衣服的小子就是張洛那惡少,我上次見過他一面,便是化成灰我也認得。”
張洛大駭,向後退了幾步,叫道:“你們想幹什麼?張娘子一案大老爺已有了公斷,你等竟敢不服大老爺的判決不成!”
一眾農戶聽的,有幾個便露出絲猶豫的神情來,當先一個身材魁梧的壯漢將手中的木棍一振,高聲叫道:“大夥別聽這惡少胡說,張娘子十三歲就嫁到咱們村裡來,十五歲就守寡,這十多年來,品行如何,大夥都有目共睹。現如今被這惡少搶回府里,生不如死,大老爺收了他家的銀子,也不理會,如此天理不公,大夥還服從這判決做甚!”
眾農漢都大叫了起來,棍子板凳敲的地面咣咣之響,向張洛圍了過來。張洛一步步向後退去,再退一步時,卻是碰到了門閘,後面便是茶鋪,再無退路。
那身材魁梧的壯碩農漢叫道:“張洛,你為禍鄉里,奪人妻女,作惡多端,今日便是你的死期。”那群農家漢子聽了,發一聲喊,道:“殺了這強搶民女的惡少。”揮舞着手中的木棍板凳,便朝張洛沖了過來。
張洛身後便是茶鋪,唯一的出路被堵,逃無可逃,只得叫一聲苦,回身就跑進鋪子裏,慌亂中舉起張板凳胡亂揮舞了兩下,卻哪敵的過人多,板凳不知磕到什麼硬物,一下便飛了出去。鋪子裏還有兩三個客人,還不知到底發生了何事,都大聲驚叫逃竄起來,鋪子裏頓時一片混亂。
為首的魁梧的壯碩農漢怕張洛趁亂跑了,便把門一關,早有幾人看準了張洛那身藍衣,一人飛撲過來按住,隨後團團圍住,拳頭如飛的揍上來,在慌亂中,張洛只顧得抱住腦袋,縮出一團,大叫道:“有話好說,且慢動手。”
拳頭越發下的急,那魁梧的壯漢見已拿下了張洛,露出獰笑,便執了竿手臂粗細的木棍,向被按倒在地的張洛走去。
張洛自小嬌生慣養,被這些粗手農戶揍了這許多拳頭,早已奄奄一息,面上已是青腫一片,兩隻小眼腫的如核桃般,只有右眼還能勉強露出條細縫來。
那魁梧壯漢來到跟前,滿臉獰笑,將那手臂粗細的棍子高高揚起,張洛被眾農漢牢牢按住,心如死灰:“竟是被那老頭說中,不想我竟命喪在此。”
魁梧壯漢大叫一聲,把粗木棍便向張洛腦袋全力擊去,這一記若是擊實了,張洛的腦瓜定然如個西瓜般,四分五裂。旁邊有幾個膽小的農戶已是先閉起了眼睛。
就在這瞬間,眾人眼前齊齊一暗。
忽有聲如霹靂,陡生狂風,茶鋪頂棚猛然一劃為二,鋪中十數人同時被激蕩起的狂風卷到半空。
張洛親見那魁梧大漢滿臉不甘,卻如片落葉般飛卷到十數丈高。翻滾之間,見天地間一片漆黑,一顆血紅色的流星正劃過當空,拖出長長的尾曳,向西北而去,轉瞬而沒。
“嘩啦”
氣流散去,所有半空中的東西如石頭般紛紛落下。
張洛運氣最好,被狂風卷到棵大樹正上方,落下時從樹頂一路跌下,壓斷幾根樹枝后,正好被樹榦上一根斜斜突出的枝幹掛住后領,離地不過丈許高。
那絲綢長袍吃重不過,撕裂開來,張洛也摔落到地面。
周圍的農家漢子和茶鋪里沒走脫的客人,能活下來的不過五六人,有兩個還掛在七八丈高的樹頂上,雖然目下活着,但若不小心落下來,只怕立即就摔死。
那個魁梧壯漢正躺在張洛不遠處,胸口好似被什麼砸了下,癟下去一塊,嘴裏大口大口的咳着血,眼見是活不成了。
張洛傷的實在不輕,掙扎了幾下,都直不起身來,眼見周圍幾個受傷輕些的農漢已搖搖晃晃站起身來,不知他們還會否下毒手,心中頓時大急。
這時,林子裏傳來一聲馬嘶,一匹白色駿馬從裏面飛馳而出,到張洛的身邊時停下打轉,嗅了幾下,伸出大舌頭舔了舔張洛的青腫的臉。
張洛終於睜開一隻能用的眼睛,吃力的伸手拉住韁繩,那馬猛然昂首,長嘶一聲,張洛被這麼一扯,順勢便爬上了馬背。
白色駿馬歡嘶一聲,拔腿朝那林子裏飛馳而去。這附近本都是鄉村小路,但這血紅流星飛過,大片的樹林從中一分為二,中間竟平空生出條庄康大道來。白色駿馬順路而行,眨眼便消失在林中。
張洛伏在馬背上,迷迷糊糊中,只知道死命抱住馬頸,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身下駿馬一身長嘶,突然一個急停。張洛抱拉不住,整個人頓時向前摔去,直在地上滾了三五丈遠,這才停下。
好在此地大概已是深林,地上有層厚厚的落葉,張洛這一翻翻滾,倒也未受什麼大傷。只是全身再無一點力氣,朝天躺着,大口大口的喘着氣。
好一會,張洛才算有了點精神,看看四周,發現此處竟是塊死地。
周圍樹木茂密,圍成一圈,自己便在這十丈方圓的圈中,後面有一條轉折的林中之路,約有二三丈寬,到此而絕。
那白色駿馬正站路口,不住長嘶,不住盤旋,卻是不敢進來半步。
張洛心中一驚,他這白馬乃是重金買回來的良種,極通人性,此時發出如此異狀,莫非此地有什麼猛獸不成?
想到此,張洛驚恐的向四周掃視一番,只覺那層層樹影,隨風拂動時的形狀,此時看起來竟也那樣的猙獰,後面說不定都藏有惡獸,心中不禁更是害怕。
便在此時,耳邊傳來“啾啾”之聲,張洛心裏咯噔一聲,飛快側頭看去,卻見是一隻田鼠,正沿着林子那圓弧,貼邊而行,十分的滑稽可笑。
“差些嚇死本少爺!”張洛邊拍了兩下胸口,鬆了口氣。
一隻長尾紅鳥從遠處飛來,繞着着十丈方圓的空地,飛舞幾圈,長鳴一聲,又振翅往回飛去。
好一會過去,猛獸沒見一隻,卻已見到十幾種鳥獸,到了這空地,都是繞邊而行。便是樹林邊上的一隊螞蟻,從西到東,也是繞了個極大的圈子,彷彿這空地便是這林中百獸的禁地一般。
眼見周圍百獸如此古怪,張洛心中一動,“莫不是此地有什麼寶貝。”
張洛出身商賈之家,生平最喜歡的,第一是美女,第二便是奇珍異寶、金銀錢財,他見這空地如此古怪,下面若有什麼東西,料想定不會是凡物。心中頓時大動。
“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莫不是本少爺的緣分來了?”想到此處,張洛連周身的疼痛也顧不得了,支起身子細看周圍,看了幾遍,終於見離自己半丈的左方有個拳頭大的洞穴,周圍那葉子顏色彷彿被什麼灼燒過一般,透着焦黃。
從樹林邊上檢了片石頭,張洛使勁的刨了起來,好在這黑土極為鬆軟,刨起來倒也不費力氣。刨了約有兩尺深,石頭再刨時,發出劃過鐵石的聲音。
“有了。”張洛眼睛一亮,又湧出股力氣,只扒拉了幾下,那黑色的土坑裏,一枚如核桃大小,血色的果狀物現了出來。
張洛伸手抓起,這果狀物竟是奇沉,比同樣大小的銀子要重上許多,捏起來硬中帶着幾分彈性,有股暖暖的溫度,放在陽光下,內里隱有液體流動。
張洛見這‘石頭’奇貌不揚,不免有幾分失望。不過看周圍百獸怕成那樣,料想因應是件奇物,便將這物小心翼翼的塞進內袋,貼着胸口藏好。
那奇異的石頭從地底起出來后,周圍的鳥獸如遇到了什麼天敵似的,向四面倉皇逃竄,便連那一直在來路上徘徊打轉的白色駿馬,此時也是長嘶一聲,掉頭就往來路跑了,卻把正向它走去的張洛給弄傻了。
張洛潑口大罵:“你這畜生,卻白養了你這許多年,竟背主而逃,本少爺回去定把你給宰了!”。罵完,忽覺全身發癢,十分難忍,張洛忙伸手去抓,還沒撓得兩下,只覺周身血液都一下往腦袋沖了上去,瞬時眼前發黑,人事不知的暈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張洛才緩緩醒來,雙眼睜開的時候,見天色已是灰濛濛的,已逐漸暗了下來,這一暈竟然暈了有大半天,也可見自己受的傷有多重了。
張洛心裏大罵了幾句,他可不敢在這茂密的林子裏過夜,掙扎着起了身,或許是休息了半天的緣故,他身子輕便了許多,周身疼痛亦是大減,也逐漸有了些力氣。
此事本是十分蹊蹺,只是張洛心慌意急,卻未多加留意。
雖然不知道這離那西村到底有多遠,他卻也不敢再呆,亦不敢往回走,便鑽進林子裏,轉的久了,分不清東南西北,乾脆隨便找個空隙鑽了出去。
在林子裏竄行了好半個時辰,終於看見前方道路,張洛加緊步子,竄了出去,只聽有人道:“少爺,那不是少爺嗎?”
張洛聽到聲音嚇的一跳,剛反射性的想要回身逃跑,聽到有人如此叫喚,心中一陣迷糊,“這聲音好生熟悉。”
他一個富家公子,受到驚嚇,又逃竄昏迷了半日,體力早到了極限,此時一停下來,只覺一陣頭暈目眩,隱約見道路上七八個人,四人抬一頂小轎,當前叫喚那人黑色衣物,好似自家家丁。小轎中一人探出頭來,見到張洛,跳下轎來,面如圓月,體態臃腫,不是自己老父張萬年又是何人。
張洛心中一松,整個人頓時攤了下去,張萬年急步上前,將他摟在懷裏,老淚縱橫,泣道:“洛兒,洛兒,你莫嚇為父。”
張洛見了父親,頓時放聲大哭,道:“父親,孩兒差些再見不到您老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