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王直的信
大海廣袤無垠,風雨莫測。
船隊出海后,便連遇兩次大風暴,不過好在船隊中都是老手中的老手,加上船體龐大,兩次大風暴沒給船隊帶來一絲麻煩,皆是輕輕鬆鬆就過了去。
船隊一路向西南行駛,先後在數個小島停靠,十數日後,在一處小島,與一批南蠻船隊相遇。這批南蠻人皆是白皮膚藍眼睛,頭髮顏色五花八門,紅色的金色的白色的什麼都有,張洛生平第一次見到這麼多南蠻人,在龍王號上興緻勃勃的看着他們交易。
看了一會,卻發現王直船隊這邊取出大量剩餘的陶瓷茶磚絲綢,不換銀子,反是大量換取對方的火槍。正好有一個眼熟的毛海峰親信漢子經過,被張洛一把拉住,問他道:“這位兄弟,你們做生意怎麼不要銀子,反是以物換物?”
那漢子向下面看一眼,便知道了張洛的疑惑,笑道:“張爺,這些西洋人遠隔千里而來,船上只有火槍,哪有什麼銀子跟咱們換。咱們在這用這些劣質瓷器茶磚換這些火槍,然後再開往東瀛去,把火槍賣給當地的大名,就這麼一買一賣,少說七八倍的利潤,可比現在用銀子買賣划算多了。”
張洛倒抽了口冷氣,他雖早知海運利潤極大,卻也沒想到能大到如此地步,難怪東南沿海,走私販運之事屢禁不絕,如此厚利,足以讓所有人鋌而走險。那漢子見過那日張洛的威勢,又知道張洛和毛海峰的關係,存心討好,又笑嘻嘻故做小聲的道:“其實海上買賣,不用貨物也能賺錢,只消在大明把銀錢全換成金子,再到東瀛把金子換成銀子。只這一換,不用任何貨物,便是近倍之利。”
張洛不禁咂舌,吃驚道:“這是從何說起?”那漢子向左右看看,小聲道:“這也不稀奇,大明的金銀兌換是一六,可東瀛卻是一十,更有一比一十二的。張爺您想想,兩邊用金子這麼一兌換,可不就是成倍之利?”
張家雖然是商賈起家,但張洛對這等做生意的法子卻是聞所未聞,但聽這漢子這麼一說,只覺大有道理,不禁嘆道:“如此賺銀子的法子,當真是聞所未聞,卻不知是哪位高人想出來的?”
那漢子笑嘻嘻的道:“還能有誰,這自然都是老船主的主意。當年這調換金銀的事便是老船主第一個做,現下他老人家和西洋人販賣火槍,已是看不上這等蠅頭小利了,倒是船上沒什麼本錢的兄弟,經常夾帶些金子,也好換些辛苦錢。”
張洛看他偷偷摸摸小聲的模樣,不禁奇道:“既然這法子你們都知道,你何必這麼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還怕別人知道?”
那漢子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頭,訕訕笑道:“其實也沒什麼,不過就是當年老船主曾說過,這以金換銀的把戲不能傳開,不然人人都知道了,去東瀛兌換金子的人一多,那就賺不到翻倍之利了。其中到底關係到什麼原委,小人是弄不清楚的,不過既然是老船主說的,想必定然不會錯。”
這個漢子想不明白,張洛卻想明白了,這說到底不過是個物以稀為貴,來東瀛兌換的人一多,東瀛的金子自然就多了,金子多了,金銀的兌換自然也不會象現在這般一比十了。
不過即使是想明白了,張洛仍忍不住嘆道:“這海上販貨利潤可真高的嚇人。”
那漢子點頭道:“誰說不是。不過海上利潤雖高,風險也高。也就是近幾年老船主他老人家統一了東海這邊的規矩,換着前幾年,海上幾幫勢力大戰不休,出海販貨可是提着腦袋的事。”
張洛心中一動,道:“王船主能在幾年內統一東海,果然是了不起,不過那些東海本來的勢力難道就真甘心這般被王船主統馭不成?”
聽到張洛這話,那漢子收起阿諛之色,略有些遲疑的道:“張爺問這個幹什麼?”
張洛裝作若無其事的道:“只是隨口問問罷了,兄弟你人既然不想說,那便算了。”
那漢子道:“並非小人不說,只是當日的敵人,如今都已成了自己的兄弟,這些事小人也不好多提。”
聽他這麼說,張洛卻更是好奇了,此時後面卻傳來一陣大笑聲道:“這有什麼不能說的,毛兄弟性子豪爽,偏生有你這等手下,你不說,老子來說。”
這聲音一傳到,那漢子驚的連忙向那邊行禮叫道:“見過毛爺,蔣爺。”
張洛早聽到兩個腳步聲靠近,只是此時甲板上的人都忙來忙去,他也未曾留意,此時看去,卻見身後兩人正向這邊大步而來,除卻一早離船的毛海峰外,還有一個大漢,正是王直座下八天王之一的覆海夜叉蔣復生。
蔣復生今年四十上下,國字臉,相貌粗豪,因常年在海中生活,皮膚黝黑髮紅,他看着張洛,笑道:“張兄弟,我先問你,我們這些海上討生活的,常年在海上辛辛苦苦,是為了什麼?”
張洛略微一想,道:“是為了銀子罷。”
蔣復生大笑道:“着啊,就是為了銀子,以前老子單幹雖然威風,卻賺不到什麼銀子。可自從跟隨了老船主,不但兒郎們不用整日提心弔膽的搏殺,而且賺的銀子是以前的十倍,張兄弟,你說,就沖這個,老子要不要死心塌地的跟着老船主。”
原來如此,這些海盜乃是為利而聚,自然也可以為利奉王直為總首領。張洛又問道:“可我聽說,王船主的船隊對大明沿海多有襲擾。既然王船主有這等點石成金的本事,那又何必去襲擾大明的東南沿海,掠奪那些貧苦百姓?”
蔣復生臉色微變,但隨即恢復正常,哈哈笑道:“張兄弟,你這話差點讓老子把你當成朝廷的探子。不過老子知道,朝廷絕沒有你這麼厲害的探子。實話與你說罷,張兄弟,你看看下面。”他指着船舷下面忙碌搬運的人群,道:“張兄弟你看,我們要賺東瀛人的銀子,就要有火槍,要換到這些西洋人的火槍,就要綢緞和瓷器以及這些茶磚,可這些東西從哪裏來?”
張洛道:“自然是大明。”蔣復生一拍大腿,道:“不錯,是從大明。可是如今大明朝廷禁海,老船主若不派人上岸,卻從哪裏弄來這些貨物!”
張洛只覺不可思議,道:“難道這些年東南沿海倭寇襲擾,只是為了運貨不成?”
蔣復生大聲道:“那還能為了什麼,難不成你覺得我們這些人想要造反不成?”他繼續道:“有道是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別說我們要大明的貨物,大明東南沿海的那些百姓士紳何嘗又不想把貨物運出來買個好價錢,一方想買,一方想賣,可偏生中間朝廷禁海,硬生生將兩邊隔開,我們不上岸,怎麼能弄到貨物。”
張洛一時說不出話來,良久才道:“可是前些年,倭寇掠奪東南沿海,殺人滅村的事也是時常有的,難道這些也是王船主善意所為?”
張洛此話剛落,不等蔣復生回答,毛海峰已然先道:“張兄弟有所不知,前些年海上有大小數十股勢力,其中有些敗類,化身為盜,也是常事。不過到近年,義父控制了東海大半,情形已是好了許多。”
張洛想想自己在朝廷看到的邸報,也不得不承認毛海峰之言,他不想和兩人翻臉,也不想再爭辯下去,便緩和氣氛的笑道:“兩位還說自己是粗人,這份見識可沒幾個人能及得上啊。”
蔣復生哈哈大笑,道:“老子哪有這份見識,都是從老船主那裏學來的,哎呀,”說到老船主,蔣復生一拍腦袋,笑道:“光顧和張兄弟胡侃,老子差點忘了正事。張兄弟,老船主有請。”
這是張洛第三次登上王直座船,王直還是一如既往,坐在那張黃金椅子上。
見張洛上來,王直揮揮手,讓蔣復生等人都退下,對張洛笑道:“張兄弟,請坐。”
張洛撿了個最近的位置坐了,王直道:“等這日交易完畢,船隊便會先去大明一躺,張兄弟你的行李可準備好了?”
張洛抱了下拳,道:“多些王船主關心,在下都已準備妥當。”
王直點了下頭,又道:“這些日子王某忙於生意,對張兄弟有些疏忽了,還請見諒。張兄弟,王某那件禮物你可滿意?”
張洛笑道:“滿意直至。不過就是太貴重了,在下有些消受不起。”
王直哈哈大笑,道:“不過區區兩件薄禮罷了。張兄弟你救了王某的掌上明珠,王某還你一條翡翠龍,也是禮尚往來。”
王直為人暫且不去說他,只這份千金一擲的氣魄便少有人及,那條翡翠龍何止千金,若落到識貨的手裏,十幾萬兩還是少的。張洛暗暗佩服,笑道:“如此在下也只有愧領了。”
王直點了下頭,忽然笑道:“張兄弟果然不是一般人。等過了兩日,張兄弟離船之日,不知可否幫王某轉送一份書信?”
張洛點頭道:“自然可以。”
聽到張洛的回答,王直很是高興,他忽然從黃金椅子上下來,向張洛抱拳行了一禮道:“如此,多謝張兄弟了。”
張洛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趕忙回禮。
在這小島上靠岸一日後,船隊起航,向東行駛。過不得三日,便經過座島嶼,張洛識得那是小琉球,心中頓時一振,又向東北航行半日,忽然,船隊停航,蔣復生帶着個包裹從王直座船那邊胯着舢板過來。
他見到張洛,便大聲道:“張兄弟,王船主說你的地頭到了,可以下船了。”
張洛摸不到頭腦,看着四周茫茫大海,奇道:“這不是還沒看見陸地嗎?怎麼就到地頭了。”
蔣復生摸摸頭,也略帶些疑惑的道:“老子也不清楚,不過從這裏向東二十里便是琉球國。老船主說張兄弟你要是去琉球國,那從這裏下船最好。”說著他把手裏的包裹遞過來道:“這是老船主要老子轉給張兄弟你的。”
張洛心中狂震,接過包袱,心中卻不知究竟王直是已猜到自己的身份,還是只是看出了點情形?他心頭茫茫然,那邊群漢子卻已在毛還分蔣復生的呼喝聲中,從船舷放下條中型小船,並有兩個漢子跳上去掌帆擺漿。
毛海峰上來誠懇的道:“張兄弟,這兩個操船的兄弟都是老手中的老手,現下海上正好順風,二十里路不過大半個時辰,眨眼就到。只是你我今日一別,不知何日能再見。”
張洛回過神來,強笑着抱拳道:“若是有緣,終能再見。”在旁邊蔣復生笑道:“不錯,若是有緣,定能相見。”當下張洛回艙里取出另外一個包袱,身上背着大小包袱,躍下至小船中。
在兩個漢子的布帆擺漿中,小船如離弦之箭般離開船隊,後面龍王號上傳來震天的叫喊道:“恭送張爺!”起先只是一條船叫,後來叫聲連成一片,整個船隊都叫了起來,良久未絕。
張洛聽到叫聲,只覺心中百味醞釀,不知該說什麼。坐在船艙里,打開包袱,卻見包裹里除了些金銀錠子和一套衣服外,便是兩封書信。
其中一封,書信封面上寫着,浙直總督胡宗憲大人親啟,下面落款則是,同鄉草民王直。而另一封則寫着,張子文閣下親啟,落款為王直敬拜。
想不到王直還給自己留了封書信,張洛驚疑不定,取出那封寫給自己的書信,用指甲輕輕挑開上面的火漆,將信紙抽了出來,展在手中觀看。信紙上寫道:
“張子文閣下親啟如下:自閣下初等直船,直便知閣下之不凡,東海有訊,朝廷有欽差開往琉球,但船隊至岸,琉球國上下驚慌,月余派遣大小船隻十數搜,沿海搜索。直雖不知其搜索何人,亦不知閣下確實身份,從中亦不難測度閣下必是朝廷重臣,乃是琉球國驚慌至此。
東海之上,勢力十數股,直雖被奉為船主,卻亦不能盡數掌控,月半前襲擊欽差船隊者,乃一隊東瀛浪人組成之倭寇,首領當日已死,寶刀落於閣下之手,余者亦被直遣人所滅,可消閣下之恨矣。此雖非直之手下,但禍起海上,直亦有過,不敢求閣下之盡諒,唯有以備薄禮,直始稍稍心安,稍贖前罪。
直本愚人,因利而出海,乃見天地之大,海洋之闊。海洋之大,十倍於陸地,海洋之利,百倍於陸地。取其二三,便富其國。取其五六,便強其邦,此乃天賦之利,不可不取也。我若不取,必被他國取之,將來必反受其禍。”
東南沿海,儘是海民,山民靠山,海民靠海。沿海地勢貧瘠,只靠耕種,難活萬民。直不才,懇求朝廷開海禁,海禁一開,則海民可活,海波可平,朝廷得利,此三利也。晝時,直願縛荊背薪,自投於朝廷。若朝廷問罪,則直願就死,若朝廷開恩,則直願為朝廷爪牙,拓萬裏海疆,為大明盡忠,百死不悔。
此娓娓之詞,皆直心中之言,閣下朝廷重臣,若能美言一二,直不甚感激也。
王直,二月初一於東南海上。”
張洛看罷,想起近日所見所聞,心中頗有所感,放下信箋,看向四周,一片蔚藍,無邊無際,在東邊,已然有隱隱的黑線。這時布帆的漢子笑道:“張爺,前面便是琉球國了。”
張洛收起信,站起身,看向那處,黑線逐漸變成了陸地,隨着濤濤海浪,陸地漸近,隱約已然可見海岸上的行人,稀稀鬆松,仿若明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