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深夜論武道

紫金院門戶並不大，只是裏面極有縱深，五六進的宅子，還有個花園，合起來也有數十間的屋子。此時已過了四更，幾人處理好了屍首，乾脆各找了間屋子，休息的休息，打坐的打坐。

岳瓶兒也已上來了，卻是被傅柔抱上來的，她剛才哭了好半個時辰，卻是直接哭暈了。傅柔無法，便把她抱了上來。張洛是極想把她抱進自己房裏的，可看傅柔有些懷疑的目光，卻是悻悻的把手縮了回去。

張洛此時住的地方便是當日媚娘那個房間。房中脂肪氣十足，被褥枕頭都帶着濃香。張洛想起當日木子清曾在這裏香消玉殞，被吸干陰元而亡，便未免有些睡不着。在床上呆了會，終於忍不住推門而出。

走到那種植了竹子的亭軒上，只見已有一條人影站在亭中。張洛凝目一看，高聲道：“大叔。”

張大背負着雙手，朝這邊點了點頭，微笑道：“公子好。”

這個老太監自出來之後，稍一梳洗打扮，還真有股前輩高人的派頭，難怪傅柔一口一個前輩。張洛行了過去，兩人站在亭中，都不做聲，過了會，張洛想起適才所見，終於忍不住道：“大叔，我見你適才只用一招便將那媚娘擊敗，不知使的是什麼武功？”

媚娘武功高強，狡詐多智，就是以張洛現在的武功，也不敢說能在十招內勝出。可她卻被張大一招所敗，那情形實在是讓張洛震撼。剛才眾人在旁不好多問，現在在夜靜庭院中遇見張大，剛才那情景頓時又翻上張洛腦中，讓他好奇之極，忍不住開口相問。

隨便詢問他人武功本是武林大忌。但張洛對張大等三兄弟有再造之恩，自然不會有這方面的顧忌。

張大微微一笑，道：“剛才我那招只是隨手而為罷了。那個叫媚娘的女子情急拚命，胸口露出老大破綻，是她自尋死路。”

張洛撓撓腦袋，怎麼也想不明白如媚娘這等經驗武功之人，上手拚命怎麼會露出絕大破綻。張大見他表情，知他不解，微微一笑道：“公子武功尚未大成，想不明白也是正常，我打個比方，公子，你可見過小孩打架？”

張洛不知張大之意，但知他必定想要說什麼，點頭道：“自然見過。”

張大背負雙手，看着庭院中的景緻，緩緩的道：“兩個孩童打架，有來有往，煞是熱鬧。但若是孩童對上成人，那又如何？”

張洛道：“若是普通人，孩童自然是打不過成人的，成人只要一拳頭便能把孩童打趴下。”

張大笑了笑道：“公子說的不錯，媚娘在我眼中，就是個孩童罷了。”

張洛心頭狂震，卻聽張大緩聲道：“習武之道，下乘者以力相鬥，中乘者以氣相鬥，上乘者以意相鬥。公子你看。”說話間，他伸手虛虛一抓，亭子旁邊一棵茂密大樹忽然落下一片葉子，那巴掌大的樹葉朝他手掌徐徐而來，待即將落入手中，便見張大翻掌向上，五指顫動，挑，彈，引，拉，送。五根指頭宛如彈琵琶般，那片巴掌大的樹葉就虛虛懸在張大右手上方三寸處，始終保持着絕對的平衡，既不落下，亦不升起，宛如這樹葉並非懸空，而是下方整着極為平穩的東西一般。

如此運勁，簡直已是細微到了極點，張洛咽了口口水，他此時的功力，就算再厚的牆壁只怕也能一拳轟破，但若說要做到張大這般，將勁力運用到如此細微，如此巧妙，那簡直是難以想像。

心知張大在指點自己最上乘的武功，張洛用心觀察，整整一刻鐘，張大手指這才停下，那樹葉失了支撐，緩緩飄落在地，張大笑道：“公子可看出什麼來了？”

張洛再不敢小看這個老太監，恭聲道：“大叔的武功已經出神入化，我實在是看不出來您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張大道：“其實說難也不難，落則彈，頹則挑，起則引，升則拉，降則送。只要你能觀察到這片樹葉最細微的變化，將自己的真氣也運行至最細微的地步，查之入微，就可做到。若真到了這一步，象今日媚娘這等武功在你眼裏，便是滿身破綻。”

張洛喃喃道：“查之入微？”忽然想起那喇嘛師父於龍象般若功外的心得留言，其中有一句似乎是這樣的，‘玄牝竅通，眾妙紛呈，佛前三難，入微鎖魂……’似乎與張大說的有些牽連，不禁道：“莫非就是玄牝竅通，入微鎖魂之說？”

張大動容，失聲道：“公子所學武功大是不凡，竟然對此也有所記載？佛前三難？公子學的竟是佛門武功。莫非是傳說中少林已經失傳的易筋、洗髓二經？”

張洛搖頭道：“不是，不過我學的是密宗的龍象般若功，應該也算是佛門一脈吧。”

張大平靜下來道：“原來如此，龍象般若功的名聲我倒也聽說過，玄牝竅通，入微鎖魂，這句話說的好。能道明其中緣由，指出後面路徑，龍象般若功的確堪稱當世奇功。我沒有公子的運氣，所習的純陽童子功最高境界就是精血運行，存乎一心，至此便再無道路。能窺視玄牝一竅，打通生死玄關，純粹是天大的機緣。其實天下絕大多數的武功也都是到此便噶然而止，後面的路就宛如盲人過河，蹣跚而行，一不小心就有覆滅之危。”

玄牝竅通，那可是要打通全部的龍象十二秘竅后才有望窺視的境界，也是進入第十重龍象般若功的關卡。對於目前的張洛來說，尚自遙遙無期。張洛直到此時，才大概估算出張大的武功深淺，不禁又驚又喜，驚的是這老太監的功夫的確是駭人聽聞，只怕當世沒有幾人能是他的對手，喜的也正是這點，這老太監欠了他三個願望，如今用去一個，還有兩個。這老太監武功越高，豈非對他越為有利。

不過越是如此，張洛心中一個疑問就越是難解，終於，他忍不住問了出來道：“我有一事不明，還請大叔賜教。”

張大道：“有什麼事公子但說無妨。”張洛醞釀了下，才開口道：“記得我當日看東廠案卷，說當日大叔等兄弟十三人合稱十三太保。今日看了大叔的武功，我實在難以想像，當日東廠到底派出的是什麼人物，什麼高手，竟能把大叔這般的人物連同十二個結拜兄弟打成那般模樣。”

的確，以張大這般當世罕見的武功，加上張七張十三，以及早就死去的另外十個太保，這麼十三個人聯手，就算當日他們的武功遠沒有如今這般駭人，不過就算如此，張洛也實在是很難想像，當時的東廠有什麼厲害人物，竟能把這麼厲害的十三個人一網打盡，連逃都逃不掉。

提到當年之事，張大卻是反常的微微一笑，道：“公子覺得不可思議么，老實說，當日我也覺得不可思議。東廠？嘿嘿！當年我等十三太保，可是宮中除了劉公公外武功最高的十三個太監了。若真只是東廠，他們豈敢貿然來圍？”

張洛聽出了什麼，奇道：“聽大叔的意思，當時竟還有其他高手跟着東廠的人來圍殺大叔。莫非是他們召集了江湖上的各派高手？”

張大搖頭道：“哪有那麼多高手，來助陣的只有一人而已。”

張洛失聲道：“什麼！”

張大面上流露出回憶的神情，道：“記得當年，劉公公被抓，我等十三人連殺東廠百名高手，本以為可以闖出宮禁，救出劉公公。可沒想到還沒來得及出宮門，就被一人擋在門口，我等十三太保聯手，竟不敵他一個！”說到這裏，張大輕輕一嘆。

張洛咽了口口水，只見張大嘆道：“直到那時，我才知道天下之大，知道自己是何等的不知天高地厚。不過也正是因為有此人為心中之敵，才讓我之後的四十年水牢生涯中，武功突飛猛進，直達純陽童子功的最高境界，乃至有機緣打通生死玄關，有望窺視武道最高境界。可惜，我的武功已成，那人卻不在了。”

張洛見他神情有些不對，忍不住勸道：“那人早逝是他的運氣。否則以大叔如今的武功，定然能將他打敗。”他說完這話，突然想起一事，張大被關東廠水牢四十餘年，卻是怎麼知道自己的生平大敵已死的？莫非那人事後還曾來看過張大不成！

聽了張洛安慰的話，張大卻顯然並不同意，反是極凝重的道：“自己的事自己知。我此時的武功的確遠勝過當年，可若那人還在。”他緩緩搖了下頭，露出沒有半分把握的神情。張洛的好奇心瞬間提升到頂點，忍不住問道：“那人到底是誰？”

張大神情肅然，臉上竟露出尊敬的神色，緩緩道：“他便是前朝王陽明，王大人！”

“王陽明？”張洛失聲道：“大叔說的莫非是那位提出心學的王大人，他竟然會武功？”

這位王大人的名頭實在太大，即使張洛在私塾里半點不用功，卻也聽說過他的名頭，只是他做夢也沒想到，這位讓塾師秀才滿口讚譽，幾乎稱為亞聖的王大人竟然會武，而且看模樣竟然是個高手中的高手。

張大道：“王大人是天生的了不起，文章武功，軍學韜略無一不通。可稱得上是一代完人，相傳他當年於兵營中練氣，曾夜半長嘯，聲達百里。可見那時王大人便已達到神足氣完，窺視玄牝的地步。他是遠遠的走在我前面了。”

張洛見張大神色，不禁奇道：“大叔，照您這麼這王大人的確是厲害，可我看您這模樣，似乎對他並不是十分仇恨？”

張大頷首道：“王大人不論文采武功，具為當世宗師，他的胸襟亦是如海寬闊，當年我等四兄弟僥倖未死，就是被他保住了一命。事後，王大人更曾親來東廠，見過我等一面，他當日之言，至今我記憶猶新。”

張洛好奇之極，道：“王大人說了什麼？”

張大雙目微微一凝，悠然道：“他說，‘爾等身犯誅九族之罪，即使是我，也不可能放你們出來。但人處困境，不可墜青雲之志，你等四人，乃是十三太保中最可能到達武道巔峰之人，即使身處囚牢，亦不要放棄一身所學。二十年後，我若還在，當求聖上赦免你等。’”

張洛明白過來，小聲道：“王大人二十年後未至，所以大叔已知他的死訊。”

張大點點頭，嘆然道：“象王大人這種人，一諾千金，若是他還活着，定然會奏請皇上，放我等出來。就算奏請不成，他也必會親來見我，二十年期限未見他來，我便知道，王大人定是出了什麼意外。”

張洛忽然想起一事，疑道：“大叔，這好像有些不對啊。照大叔如此說法，王大人的武功應該是出神入化，十分厲害才是，那他怎麼會去的那般早，武功高到他那個程度，怎可能如此早逝。”

張洛本自持這句問的大有道理，可張大聽了，卻沒有任何動容，只是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道：“公子這話本是極有道理，若是四十年前，我也會有此疑問，可如今我卻已經明白了。王大人是位了不起的武道宗師，他能克服生死之間的大恐怖，踏出這一步，即使未成，也足以讓我敬佩無已。”說到這裏，他看了眼張洛，見張洛面上都是茫然之色，便輕輕嘆道：“有朝一日公子武功也到了我這個地步，自然而然便會明白了。這一步踏出去，要麼成神，要麼成鬼，再無第三種可能。天道之莫測，便在於此。”

說完這話，他似乎再沒有說話的**，朝張洛輕輕點了下頭，便拂袖而去，轉眼消失在院子裏。張洛站在原地，撓了撓頭，只覺聽了暈暈乎乎，隱隱心中有些觸動，但又覺得似乎什麼都沒聽明白。只是張大的最後一句，讓他心裏有些嘀咕起來。

“成神，成鬼？這老太監也是個信佛信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