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程博衍給方寅打這個電話時,只是想隨便聊聊,聽聽方寅的想法,想要通過方寅的說法猜猜項西是怎麼看這件事的。
所以當方寅提出見面聊的時候,他有些猶豫。
項西不想讓他知道這件事,他也並沒有想要橫加干涉,只想在自己的範圍里保護項西,如果他跟方寅見面讓項西知道了,他會很被動。
“我知道你對我有看法,”方寅說,“所以有些東西,面談會更好表達。”
“我對你沒有看法,”程博衍糾正他,“我只對你做的事有看法,也僅僅是因為立場不同。”
“我很想聽聽,”方寅說得挺誠懇,“我希望聽到不同的聲音。”
“我這個聲音可能不是太悅耳。”程博衍說。
“沒關係的,程大夫,”方寅說,“我現在還在外面,您說個地方,我們見面談一下,小展這組照片對於我來說也很重要。”
程博衍看了看時間,輕輕嘆了口氣。
把方寅約在小區外面的茶莊,程博衍實在是不想再開車出門,他本來是想跟方寅電話里聊完就睡覺的。
方寅來得很快,程博衍進了茶莊沒幾分鐘,他就背着他的大攝影包進來了。
“謝謝你願意出來。”方寅在他面前坐下。
“還在外面跑着?”程博衍看着他,跟服務員要了份點心,“吃點兒宵夜吧。”
“有個跟拍對象今天加班,我就去了,”方寅笑了笑,“我這工作沒個準時間,有時兩天不出門,有時出了門兩天回不去。”
程博衍笑笑沒說話。
“小展說過他有個朋友,說得不多,但他對這個朋友很在意,我想這個朋友肯定就是你了,”方寅說,“你對他影響很大,所以我才堅持想跟你面談。”
“是么。”程博衍看着他。
“咱們直接聊吧,我這次這個專題,就是想做幾個平時人們很少接觸,也不太了解的人,讓人看看他們的人生軌跡,”方寅喝了口茶,“小展真的很合適,他身上有種讓人動容的東西。”
“黑暗和掙扎的過去么?”程博衍說。
“……也可以這麼說吧,他的生活,他的想法,”方寅說起來之後有些興奮,“是我們平時想像不到的……小展很有代表性,也很有故事……”
“嗯,”程博衍點點頭,“方先生,也許你想找一個人代表這個群體,也許他很合適,但你不該找他。”
方寅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才笑了笑:“為什麼?”
“你要的,是他身上那些黑暗的過去,是他面對那些東西時的無助和絕望,”程博衍不急不慢地說著,慢慢理出自己的思路,“這些東西會容易讓人產生想法,同情,驚訝……”
“這些之外,也許還會有所幫助,”方寅馬上說,“那麼多人看到了,知道了,被觸動了,也許就會有人伸出手,除了小展,還會有別人。”
“犧牲我一個,造福千萬人么?”程博衍笑了起來,“你覺得他有這種情操嗎?你也沒權利要求他有這樣的情操。”
“也許他願意呢?”方寅看着他。
“那麼,你跟他說過這些嗎?”程博衍也看着他,“你讓他看過你拍出的照片和你配的文字嗎?那些照片下面的評論,你告訴過他嗎?同情,獵奇,不解,還有看不起和辱罵?”
方寅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我是想拍完了再讓他看看。”
“他做為這套照片的主體,被展現的是他的生活和想法,為什麼過程中不能知道?”程博衍笑了笑,“方先生,你對他不是一點兒都不了解的,你清楚他知道了自己被剖開了展示出來接受各種議論可能會有什麼反應,你不能確定這些對他沒有傷害。”
“也許吧,”方寅想了想,“但這只是個假設,總體來說這個事我跟小展是合作,也是件有意義的事,這種艱難的,被太多人忽略的生活,需要有人來讓大家知道,知道在我們看不到的角落裏,還有這樣的活得不容易的人……”
“如果我是個局外人,”程博衍轉了轉杯子,“也許我會覺得你做的事是有意義的,也許我還會為有你這樣的記錄者感到慶幸……”
他看着方寅的眼睛:“但可惜,我認識他,他是我身邊的人,活生生的,真實的人,我看着他每一天的努力,想要往上,往前的努力,而你只想展現他一直想甩掉的那些過去,所以我只能自私地覺得這事你做得很不地道。”
“程醫生,”方寅皺皺眉,“你的話……其實誰也不能確定這件事對小展一點幫助和好處都沒有。”
“比如呢?你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嗎?”程博衍問。
“誰也不能說自己知道,”方寅說,“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也許不是同情和幫助,而是一點點肯定吧,但我會問他,至少讓他知道要面對的是什麼,”程博衍笑笑,“而不僅僅是把你想表達和展現而他正好符合的那些狀態表現出來,他是個有思想的人,不是一個簡單的表達符號。”
“程醫生,”方寅慢慢喝了口茶,“小展有你這樣的朋友是件好事。”
“我是這麼希望的,”程博衍說,“他也值得我去做個‘這樣的朋友’,他一直在改變,很慢,很辛苦,不過……其實他這個狀態,已經不合適你要的表達的主題了,他沒有被困在原地,絕望無助已經不是他的主要狀態。”
“所以……程醫生,你是希望我不再繼續拍他?”方寅問。
“不,我尊重他詳細了解現狀之後自己的決定,”程博衍輕輕敲了敲杯子,“我沒有否定你拍攝這些照片的意義,以前我看到這類東西,只會覺得無能為力,心情沉重,我只能幫到我伸手能夠得着的範圍里的人,現在他就在這個範圍里,我願意幫他,自然也怕你無意中傷害到他。”
“我明白你的意思,”方寅點點頭,“我沒有惡意,也並不是刻意想要給他造成困擾。”
“嗯,所以這件事我不跟你討論對錯,”程博衍頓了頓,“我們今天說的只是立場。”
從茶莊出來的時候,程博衍清了清嗓子,太久沒一次性說這麼多話了,口乾舌燥的感覺嗓子都啞了。
服務員一開始來給倒茶的時候,手摸到了杯口,程博衍觀察了一下,這服務員一直在走來走去,擺椅子擦桌子的,始終沒洗過手,所以茶杯里的茶他一口都沒喝,現在渴得厲害。
方寅倒是吃得挺愉快,臨走的時候還跟他握了握手。
程博衍回到家,還沒換好衣服,就聽到手機在響,他摸了摸身上才發現沒帶手機,趕緊一邊提褲子一邊跑出來,就怕會醫院有急事聯繫不上他。
手機顯示的是項西來電。
“怎麼沒休息?”程博衍接起來就問,看了看時間,不早了。
“你怎麼不接電話啊?”項西的聲音不是很有精神,懶洋洋的,“我打了這是第四個了。”
“我剛出去了一趟,沒拿手機,”程博衍說,拿過杯子接了一杯水一口氣灌了下去,“現在感覺怎麼樣?”
“哎喲你去了趟非洲吧,這水喝得我都能聽見了,”項西嘖了一聲,“一點兒也不符合您平時優雅的形像。”
“問你話呢。”程博衍放下杯子,嗓子總算感覺好受些了。
“有點兒頭暈,想吐,還好沒吃東西,”項西說,“不過現在好點兒了,就是睡不着。”
“我走之前你睡半天了,”程博衍笑着說,“要聊天兒?”
“不聊,我想睡覺,”項西很小聲地笑了兩聲,“我要平躺多久啊?”
“8小時,你就這麼睡到明天早上就行了。”程博衍說。
“沒枕頭真難受,我老覺得我腦充血了,”項西嘆了口氣,“哎,我一會兒數數羊吧。”
“數一半數錯了要重數么?”程博衍笑笑,“你放慢呼吸。”
“怎麼放慢啊,”項西沒了聲音,大概是在試,過了一會兒他嘖了一聲,“憋死我了……”
“你跟着我說的試一下,”程博衍輕聲說,“吸氣,一……二……三……四……停住,一……二……三……四……呼氣,一……二……三……”
項西那邊沒再說話,程博衍能聽到他跟着自己的節奏的呼吸聲,一開始有幾聲沒調整好還帶着響。
程博衍忍着笑,繼續慢慢數着,過了幾分鐘,項西那邊沒了聲音。
“項西?”程博衍輕聲問,“喂?”
估計是睡著了,程博衍又聽了一會兒,就這還說睡不着呢,他笑着掛掉了電話。
早上醒過來的時候,項西有些無奈,感覺昨天那種昏昏沉沉還想吐的感覺基本消失了,但取而代之開始的是腿上傷口的疼痛。
護士來給他打吊瓶的時候他拍了拍床:“姐姐,這傷口要疼多久啊?”
“很疼嗎?”護士問他。
“挺疼的……”項西皺着眉,“我早上是疼醒的啊。”
“忍一忍吧,實在太難受忍不了的話跟程大夫說一下,吃藥或者打針止疼吧,”護士說,“不過最好別用,對傷口癒合不利。”
“哦,”項西嘆了口氣,“我先忍忍吧。”
護士走了之後,他瞪着天花板發愣,腿上的疼痛他倒是能忍,之前住院頭幾天也是又疼又麻的,比現在嚴重,他也忍下來了。
不知道為什麼這次他對疼痛似乎比以前敏感了。
也許是安穩日子過久了?以前連死活都無所謂,疼不疼的也可以忽略……就像王老吉天天喝也覺不出多苦來,中間讓你喝幾口糖水,回頭別說喝,就舔一口王老吉,估計都能苦出眼淚兒來。
項西衝著天花板笑了笑,多有道理。
按理說方寅今天會過來,眼前這場景其實挺符合他的要求,愁苦的少年挺在醫院的病床上,承受着上一次挨揍留下的痛苦……
項西嘖了一聲,挺心煩的,這種狀態下方寅要是來了,他沒準備兒一煩躁會開罵。
不過一直到中午,方寅也沒過來。
程博衍拎着一個保暖飯盒過來了,走進病房的時候挺急。
“怎麼樣?”他把飯盒放在桌頭柜上。
“腿疼,”項西看了看牆上的鐘,中午休息時間都快過了,“今天門診很忙吧?”
“還湊合,就是碰上個急性子的病人家屬,骨折讓先拍個片都不願意,非讓直接處理傷口,”程博衍笑笑,“罵了我半天。”
“我覺得吧,”項西靠在床上嘖了一聲,“先別說我有沒有那本事,就是有,醫生這活兒我也肯定幹不了,成天忙死累活動不動就挨罵挨揍的,換我早跟人打起來了。”
“那要按你這樣,一天怎麼不得打個十回八回的,干一年可以轉行去武館了,前提是沒讓人打死,”程博衍把桌板架到床上,“到醫院來的都是着急的,十個裏估計就得有兩三個一碰就着的,喝點兒粥吧。”
“你做的?你不會是一大早起來就給我做了粥吧?”項西一陣感動,緊接着又有點兒擔心,“雜豆粥啊?”
“我今天睡過頭了,沒時間弄了,就在門口買的,”程博衍把飯盒蓋子打開,放到他面前,“給你在醫院訂了幾天病號飯,我怕忙起來沒功夫管你吃了。”
“嗯,我吃病號飯就行,”項西拿過勺子舀了勺粥,“其實不吃也沒什麼……我沒什麼胃口。”
“傷口疼吧?”程博衍看着他。
“還湊合,”項西笑了笑,“就是……這什麼時候能不疼啊?”
“大概一兩天,看個人情況,”程博衍看了看他的葯,馬上打完了,於是按鈴叫了護士,“你現在身體比之前好些,明天應該就會緩解了,實在難受就跟我說。”
“我身體感覺是好多了,”項西活動了一下胳膊,“壯如牛。”
“跟牛還有一定差距,”程博衍笑着說,“不過是比以前胖一些了,出院了你可以跑跑步鍛煉一下。”
“好像是胖不少,一會兒我去護士站稱稱體……”項西說到一半突然停下了,抬起頭瞪着他,“你怎麼知道……我胖了?”
程博衍被他問愣了,沒等他說話,項西又低下了頭,吃了幾大口粥。
“看臉啊,”他反應過來之後樂了,“臉圓點兒了啊。”
“……哦。”項西手停了停,然後頭都不抬拚命吃着。
“腿也看了,”程博衍忍着笑,“手術的時候比較了一下,比第一回給你手術的時候有肉了。”
“能不能行了啊!”項西放下勺,護士進來給他取了針,他只能暫時不吃,拿手按着針眼,等護士出去了,他有些不滿地看着程博衍,“你手術的時候這麼不專心呢?”
“就手術開始之前隨便看了兩眼,”程博衍笑着說,“你都光着呢……”
“我沒都光着!”項西嘖了一聲,“我穿着衣服呢,護士不讓我穿褲子!”
“嗯。”程博衍用手擋着嘴應着,聲音里還是帶着笑。
“算了,看就看了吧,都男的,沒所謂了,”項西嘆了口氣,看着飯盒裏的粥,“我這手要按多久啊?”
“幾分鐘,”程博衍伸了伸手,“我幫你……按着吧。”
“哦,”項西把手伸過去,程博衍捏住了他的手按着,他拿起勺吃了一口又笑了,“我以為你要說喂我呢。”
“那我喂你,”程博衍說,“要麼?”
“不要。”項西樂了。
程博衍中午休息時間本來就不多,前面被耽誤了,在病房聊了沒多久,項西粥還沒吃完,他就得走了。
“下午病號飯送過來你讓護士幫你拿一下,”程博衍交待他,“我飯盒在辦公室,讓她們用那個就行。”
“你的啊?”項西看着他,“我用完了你怎麼消毒啊?”
“你用完了就用完了,”程博衍轉身往外走,“我再買一個。”
“還說沒潔癖!”項西嘖嘖兩聲。
程博衍拿來的粥項西沒吃完,腿疼雖然能忍,但嚴重影響了食慾,而且讓人坐立不安,躺也不是坐也不是的難受。
這間病房兩個人,隔壁床本來是個老頭兒,昨天晚上換成了個中年男人,受的傷看着比自己上回還要重,也是吊著腿,全身露出來的地方都有繃帶,躺床上一直哼哼唧唧的。
項西也沒法找他聊天兒,只得讓護士把遙控器拿到手邊,看電視。
電視一共也沒幾個台,這個時間也沒東西可看,項西靠在床上,一個一個台換了一遍,最後停在了市台的新聞節目上。
哪兒哪兒修了一條新路,明天就通車啦,哪兒哪兒拆掉了違建,敞亮啦,哪兒哪兒夜市擾民,被取締啦,哪兒哪兒小區下水道堵了,居民鬧起來啦,哪兒哪兒有個假酒黑窩點被舉報了,老闆和一個工人被逮啦……
沒勁,項西瞪着電視愣着神,腦子裏亂七八糟地琢磨着,這麼小個黑窩點還有工人呢,工人還是個瘸子。
也是,這種地方還能找着什麼人去幹活,也就這樣的,他要不是碰上了程博衍,現在也不定在什麼髒亂差黑的地兒幹着什麼呢,也沒準兒早被平叔抓回去了,弄死了也有可能……
瘸子?
瘸子!
項西猛地一下坐直了身體,抓過遙控器把電視聲一下調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電視上被老闆檔掉了一半的那個工人。
手有些控制不住地開始發抖。
新聞很短,主角是老闆,那個配角工人根本連一個正臉鏡頭都沒有,但項西還是認出來了。
前十來年,除了平叔,跟他最熟悉的人。
是饅頭。
新聞很快播完了,進入了下一條,項西還是在床上坐得筆直地盯着電視屏幕,腦子裏嗡嗡地響着。
一直到旁邊床的中年男人很不舒服地提高了哼哼的聲音,含糊不清地抗議着,項西才回過神來,把電視聲音給調小了。
是饅頭。
肯定是饅頭!
雖然那人身上的衣服有些破舊,看上去也有點兒臟,人也只有一晃而過的半個身影,但他還是能確定這就是饅頭。
不是跑了嗎?
不是拿了二盤的錢跑掉了嗎!
不說要回家的嗎!
都跑了半年了!
怎麼會還在這裏,而且在這樣一個黑窩點裏!
項西閉上眼睛,猛地靠回了枕頭上。
他一直覺得饅頭這麼久沒消息,一定是已經逃回家了,那個他時不時就念叨一下的在南方的家。
他偶爾想起來還會很羨慕,無論饅頭有過怎麼樣不堪的一段日子,至少他還有個能回去的家,家裏有焦急等着他的父母。
現在突然看到了饅頭,以這樣一種方式出現在眼前。
項西感覺有些不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