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宋一推門進了洗手間的時候,程博衍站在洗手池前專心地用洗手液搓着手,沒看到項西。
“叫我來看你洗手啊?”宋一在洗手間裏四處看了看,看到了一個隔間的門是關着的。
“你那個超市,”程博衍看着他,“還缺人手嗎?”
“缺啊,”宋一馬上說,“缺。”
“什麼職位?有什麼要求?”程博衍問,也往關着門的隔間看了一眼。
“只要不是收銀,會說話就行。”宋一說,明白了程博衍的意思。
“我收不了銀。”隔間裏傳來項西的聲音。
“你先拉,”宋一笑着說,“收銀也沒什麼難的,就那點兒東西,真要學,有幾天也會了。”
“沒在拉。”項西說。
“那就除了收銀,你給安排個位置?”程博衍一邊搓手一邊跟他商量,“別讓他寫字兒就行。”
“行,”宋一說,又湊到程博衍耳邊小聲問,“這小孩兒,是不是風波庄那個?”
程博衍看了他一眼,沒說話,點了點頭。
宋一靠着洗手池笑了起來,程博衍看了看他:“不嫌臟啊?”
“不嫌啊,”宋一笑着說,又走到隔間門口敲了敲門,“博衍有我電話,你什麼時候過來給我打個電話就行,具體的事兒你來了我們細談。”
“嗯,”項西在裏邊兒回答,“謝謝。”
宋一出去之後,項西打開門,從隔間裏走了出來,眼眶還有些發紅,鼻尖也是紅的,他對着鏡子看了看:“這怎麼辦啊。”
“走廊上透透氣兒再進去。”程博衍沖了沖手。
“我洗個臉。”項西擰開水,胡亂地接了水往臉上潑着。
唏里嘩啦的水濺到了程博衍褲子上,他往旁邊讓了讓:“洗個臉跟打仗一樣。”
“我不跟你再說謝了,”項西關掉水,用力晃了晃腦袋,“大恩不言謝。”
“還知道這句呢?”程博衍笑了。
“嗯,一個假瞎子教我的,我以前認識的那些人里,他算是文化人兒了,”項西抹了抹臉上的水,對着鏡子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吐出來,“超市我能行嗎?我什麼都不會。”
“宋老闆不說了么,會說話就行。”程博衍說。
“我又不傻,”項西笑笑,“他那話是說給我聽的。”
“是啊,你又不傻,有什麼不明白的學就行,熟人就這點好處了,”程博衍拍拍他的肩,“出去說。”
“難為你了,”項西往洗手間門口走,揉揉鼻子,“在廁所折騰這麼半天。”
“哭痛快了就行。”程博衍說。
程博衍的這個生日聚會轉戰了三個地方,吃飯,喝茶,唱歌。
項西本來想吃完了飯就走,不過想想又沒走,他在人家生日這天哭了一鼻子,還讓程博衍這麼講衛生的壽星在廁所又是敲門又是爬馬桶的,不能再掃興了。
反正程博衍的這幫朋友呆了一頓飯時間就能感覺到了,都是挺好相處的人,雖然話題插不上嘴,在一邊聽着也不算難受。
也沒人對他這個“沙縣打工的”有什麼異樣的眼光。
程博衍的朋友都跟他一樣,人都挺好的。
就是唱歌都有點兒嚇人。
收集了這麼一堆跑調走音破鑼嗓子的朋友還真挺不容易的。
“哎我這15歲的嗓子……”宋一拿個話筒破着嗓子吼完了一首洋蔥,坐沙發上咳了半天。
“變聲期呢,”程博衍在一邊一臉嚴肅地說,“要注意保護。”
“嗯,不唱了,”宋一笑着說,“項西要唱什麼?我幫你點。”
“我……不唱,”項西往沙發里縮了縮,雖然屋裏就這些人,但成為焦點還是會讓他不自在,“我聽就行了。”
“唱吧,”程博衍笑着說,“他們唱成那樣都唱了呢。”
“你怎麼不唱。”項西嘖了一聲。
“你唱一個我就唱一個。”程博衍說。
項西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讓宋一給找了首歌。
“我不怎麼會聽歌,就會唱幾首,”項西小聲說,“唱得不好你……就笑吧,反正我看誰唱你們都笑來着。”
“是的,”程博衍樂了,“我們以前還說應該錄個專輯,專為各種心情不好的人服務。”
前面幾首歌唱完了,輪到了項西,他接過程博衍遞過來的話筒,站起來輕輕清了清嗓子。
“聽聽項西是不是我們這個陣營的。”陳胖邊給鼓掌邊說。
項西笑了笑,聽到音樂響起的時候,他突然就不太緊張了。
這道歌他和饅頭都挺喜歡的,在網吧玩遊戲的時候,倆人都愛戴着耳機一晚上就循環這一首。
前奏響過之後,項西閉了閉眼睛,突然有種回到了從前,跟饅頭一塊兒混着的那些日子裏。
“我以為我不會喝醉,陷入這無力的防衛……”項西站着,低着頭,腳跟着節奏在地上輕輕點着,“把自以為是的夢嚼碎,吞下這座城市的卑微……”
屋裏一下安靜了。
項西的嗓音清亮中帶着略微的金屬音,這兩句唱出來聽着突然有種空蕩蕩的感覺。
蒼涼。
程博衍靠到沙發背上,看着項西臉上不時略過的淡淡光斑,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蹦出這個詞。
“我以為我在向上飛,我忘了我在往下墜,你要我閉上危險的嘴,緊緊抱着你安全的腿……”幾句過後,項西突然一抬頭,打了個響指,聲音跟着音樂一下揚了起來,“就讓大雨敲打我的臉,陽奉陰違的風太陰險,從不跟隨,我有我要去的方向,怎會在乎這一點點的傷……”
夜裏行走我從不害怕,寂寞讓我聽見心裏話,在顛簸的路上埋葬我的青春,我願承受,所有理直氣壯的罪……
程博衍覺得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這麼認真去聽一個人唱歌了,當然,這也跟他身邊能把歌唱得讓人願意聽的實在不多有關係。
但項西這歌卻唱得一屋子人都沒了聲音,安靜地聽着。
他無法形容這種感覺,蒼涼,寂寞,還有那種不肯低頭的倔強。
項西唱開了之後就似乎陷入了自己的世界裏,沒有看任何人,也沒有看屏幕,只是垂着眼皮看着斜前方地板上的光。
這空的酒瓶它泄了我的底,越夜,越烈……我什麼都可以,借我你的勇氣,別只是講講而已,我現在明知山有虎卻偏向虎山行!
這段rap項西念得特別清晰,程博衍看着他的側臉,一直到這首歌唱完了,他才移開了目光。
“好!”音樂停下之後,陳胖是第一個叫好的,他喊了一聲之後,屋裏的人都跟着喊了起來,鼓掌也響成一片。
“看不出來啊,”林赫拍着巴掌,“項西這歌唱的真是有些意外。”
“謝謝。”項西揉揉鼻子,把話筒放下,坐回了沙發里。
“項西,”宋一越過程博衍往他這邊湊了湊,“你這嗓子,隨便去哪兒唱,都……”
“酒吧歌手么?”程博衍說。
“嗯,”宋一點頭,想了想又說,“算了,太亂。”
項西笑了笑沒說話。
項西的歌唱得很好,但沒有影響破鑼嗓子們繼續自娛自樂,大家又開始破着嗓子對歌曲進行強拆。
“唱得真不錯。”程博衍小聲對項西說。
“我能唱對詞兒的就這一首,”項西笑着說,“到你了,我唱一個你唱一個。”
“我不唱了。”程博衍說。
“憑什麼,耍賴啊?”項西瞪着他。
“現在突然不想唱了。”程博衍拿過瓶子喝了口礦泉水,本來他是想唱的,但現在他的情緒似乎被項西唱得有些回不來,突然就不想再開口了。
“不敢唱了吧?”項西突然樂了。
程博衍笑了笑沒出聲。
項西嘖了一聲:“真沒想到我的歌有這麼大威力,把你都打擊成這樣了,他們難聽成那樣了都還敢唱呢,你得唱得有多嚇人啊。”
項西挺想聽程博衍唱歌的,他覺得程博衍聲音挺好聽的,唱歌應該也不錯,不過程博衍一直到大家唱夠了散場也沒有唱。
“以後有機會再唱吧。”程博衍說,往停車場走。
“難聽嗎?”項西問。
“……不太難聽,”程博衍想了想,“一般難聽吧,跟他們比的話。”
項西跟在他身後笑了半天。
程博衍開車把他送了回去,在路口停下了車:“哪棟?”
“別進去了,路都太窄,進去了我怕你出不來,”項西鬆開安全帶,“我走進去兩分鐘就到了。”
“你明天給宋一打個電話,”程博衍拿出手機找到宋一的電話號碼,“他超市離這邊挺遠的,你再問問他那兒能不能安排住的地兒。”
“沒事兒,讓人安排了活兒,還沒幹呢又讓人給安排住,”項西記下了宋一的電話,“不太合適,我坐公車也行的,這兒交了三個月房租呢,提前退了我怕房東不退錢。”
“這片安全嗎?以前我就知道這邊房租便宜,還真沒來過,”程博衍往外看了看,“今天過來才發現是這德性的。”
“安全,有什麼不安全的,都是學生,”項西笑笑,打開了車門,“在別人眼裏,我這樣的才是不安全因素呢。”
“你現在看着挺安全因素的。”程博衍說。
“生日快樂,”項西下了車,關上車門趴在車窗上說,“晚安。”
“晚安。”程博衍笑笑。
項西回到屋裏,洗了個澡之後躺在床上一個多小時都沒睡着。
挺晚的了,他其實挺困的,但又莫名其妙地有些興奮,睡不着。
又哭又喊地發泄過後的疲憊和似乎又看到了希望的喜悅交雜在一起,加上對自己在超市裏能幹什麼的擔心,讓他腦子裏一直有些混亂地響着。
折騰到大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雖然一夜都沒睡踏實,項西還是一早就醒了,看了看時間,八點的時候他給宋一打了個電話。
“喂?”那邊接電話的聽着卻不像是宋一的聲音。
“是……”項西不知道是該是叫宋一名字還是叫宋老闆還是宋哥還是什麼別的合適,猶豫了一下還是叫了名字,“宋一嗎?”
“他還沒起,”那邊的人說,“你哪位?”
“我叫項西。”項西突然聽出了這是林赫的聲音,有些吃驚,這倆還真是……還住一塊兒了?
“項西啊,我是你林哥,”林赫說,“我給你叫他。”
“別別,我晚點兒再打吧。”項西趕緊說。
“沒事兒,要不叫他能睡一天,”林赫說,又喊了一聲,“宋一!項西電話。”
跟宋一聯繫之後,宋一把超市地址給了他,讓他直接過去。
項西飛快地洗漱完,看着昨天穿過的那身衣服,拿起來聞了聞,還有沒散盡的煙酒味兒……
但除了這套衣服,他也沒別的了,這套是禮服呢。
於是他還是穿上了這套衣服出了門。
按宋一給的地址很輕鬆就找到了超市,但看到超市的一瞬間他突然又不敢進去了。
之前沒人告訴他這個超市會是個看上去還挺高級的超市,他一直以為就樓下那個菜市超市差不多的檔次呢。
宋一這超市不算太大,但裝修很漂亮,裏面也不賣菜,從玻璃窗看進去,能看到包裝很漂亮的零售和飲料,還有穿着制服的超市工作人員。
身後有人按了一下喇叭,項西回過頭,看到宋一騎着輛電瓶停在他身後。
“宋……老闆,早。”項西沒想宋一會開個電瓶,招呼差點兒都不知道怎麼打了。
“走,”宋一把電瓶開到行人路上停好,“進去。”
宋一給項西安排的工作很簡單,主要是理貨和在店裏來迴轉轉,有顧客找不到東西的時候幫着點兒。
“不難,就是累點兒,”宋一說,“得來回溜達。”
“比我在砂……沙縣輕鬆多了,”項西笑着說,“謝謝。”
“你什麼時候開始上班都行,今天你先跟着熟悉一下店裏的情況?”宋一跟他商量着。
“行,我馬上上班都行的。”項西馬上點頭。
“張昕!”宋一笑笑,沖收銀台那邊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叫了一聲,這姑娘跑了過來,宋一給項西介紹了一下,“領班,你跟着她先學學。”
“好的,”項西點點頭,張昕伸了手過來,他愣了愣才伸手過去跟她握了一下,“我叫項西。”
“入職登記什麼的晚點兒我去弄,”宋一摸了根煙出來點上,“你先給他找套制服吧,我……”
“店裏不讓抽煙。”張昕看着他。
“哦,”宋一叼着煙,“我說過嗎?”
“店規里有。”張昕說。
“行行行,那項西你有什麼不明白的就問張昕。”宋一轉身進了後面的辦公室。
張昕是個挺嚴肅的小姑娘,給項西拿了套衣服,等他換好之後就帶着他在店裏轉了兩圈,給他介紹了一下不同的商品都放在什麼區域。
“你自己沒事也多轉一下,看看東西有沒有放整齊,有沒有破損,送貨來了要清點上架,這些都注意些,咱們超市不大,一個班也就四五個人,所以有什麼事都得多留意。”
“嗯。”項西很認真地點點頭。
“排班什麼的我排好了就告訴你,”張昕給他說了一下排班的大致情況,“具體的你到時看辦公室的排班表就知道啦。”
項西很慶幸自己是個半文盲,起碼還能看懂排班表……
張昕給他說完之後,又給他介紹了一下這一班的另外幾個同事,然後就去收銀台忙了,項西在店裏自己轉着。
每次經過玻璃時,他都會悄悄看一眼,能看到自己穿着制服的影子。
制服是黃色的短袖t恤和藍色的運動褲,看上去挺精神的,項西覺得看來看去都看不厭,有種說不上來的滿足感。
制服!
他現在也是個穿制服的人了!
一想到這兒他就忍不住想笑,又老覺得不真實,需要不斷地低頭看,或者往玻璃上找自己。
哈!哈哈哈!
宋一的超市挨着幾個新的小區,生意還挺好的,店裏顧客一直沒斷過,項西一直注意着別的同事都在做什麼,邊記貨架上都有些什麼,邊留心別人是怎麼做的,一上午站着也沒覺得累,心情也很明朗。
特別是一個女顧客着急要找牙刷,正好問了項西,項西把她帶到了日用品貨架那邊,她說了聲謝謝啊,項西突然就有點兒想蹦着走。
快中午的時候張昕來問了他想吃什麼,準備訂快餐,還給了他一張菜單。
項西拿着菜單有點兒緊張,本來就不認識幾個字兒,再一緊張,一眼看過去居然除了數字之外一個字也沒看明白,最後他只得挑了個10塊的指了一下:“這個吧。”
“嗯,”張昕點點頭,“再加個煎蛋吧,餐費有多呢,或者加香腸?”
“那加香腸吧,謝謝。”項西說。
中午吃飯是幾個人輪着吃的,項西進員工休息室吃完的時候才知道自己點的是個排骨飯,這家的排骨不怎麼樣,啃不下來幾口肉,還好他加了香腸。
幾口扒拉完飯,他看到桌上還散扔着幾張菜單,於是拿了一張疊好了放進了口袋裏,打算晚上回去研究一下都有什麼菜。
收拾好自己的飯盒,項西走出了休息室,正好碰上宋一從辦公室出來。
“宋……”項西看着他,也沒聽到別的同事是怎麼叫宋一的,他有些猶豫。
“叫宋哥就行,都這麼叫,”宋一笑了笑,“怎麼樣?累嗎?”
“不累,”項西揉揉鼻子,“一點兒都不累。”
“店裏要沒什麼人的時候你可以讓張昕教教你怎麼用那個收銀的機子,”宋一指了指收銀台,“不難的。”
“好的,謝謝宋哥。”項西說。
宋一走了之後,項西繼續在店裏來迴轉悠着,下午人挺多,他沒機會去跟張昕學怎麼用機器,還有送貨的過來,他幫着同事把貨搬進後面的小倉庫。
一個跟他年紀差不多的男生拿着個本子往上記着,這男生叫於保全,項西覺得他名字挺有意思的,特別好記。
他湊過去往本子上看了一眼:“是要記下進了哪些貨嗎?”
“嗯,”於保全點點頭,“都得記下來,到時拿出去擺的時候也要記一下。”
“……哦。”項西看着上面的字。
突然有些發慌。
哪天要讓他來記,他怎麼記?
他這輩子寫的字加起來估計都沒到200個……
下午下班的時候,張昕趁着人少,把這個班的幾個人都叫到了一起,做了個簡單的小總結。
“好啦,”張昕說完笑了笑,“辛苦啦,下班,快回去吃飯吧。”
晚班的同事已經來了,項西換了衣服,把制服掛在了更衣室的架子上,要不是看大家都是這麼做的,他真挺想把衣拿回去好好欣賞一下的。
“把你名字寫一下,寫這兒,”於保全遞了支筆給他,指了指他衣服的衣領,“這樣就不會搞混了。”
“哦,一定要寫名字嗎?”項西接過筆,名字他倒是會寫,但字實在是有點兒不能看。
“你做個記號就行,我就是做了個記號,”於保全笑了起來,“是不是字寫得難看啊?我也是。”
項西嘿嘿笑了兩聲,拿筆在衣領畫了兩道波浪線。
他跟於保全一塊兒走出超市,於保全開電瓶來的,項西剛跟他揮手道了別,一扭臉就看到了停在路對邊的程博衍的車。
他眼睛一下瞪大了,趕緊跑了過去,一把拉開了車門。
“你怎麼在這兒啊!”他笑着喊了一聲。
程博衍笑着看了看時間:“我在這兒快兩個小時了。”
“啊?”項西愣了愣。
“我今天休息,宋一中午才告訴我你來上班了,我出來轉了一圈買了點菜就過來了,”程博衍發動了車子,“上車吧,請你吃飯。”
“去哪兒吃?”項西跳上車。
“我家啊,”程博衍看了他一眼,“你想上哪兒吃啊?”
“對,在外面吃不衛生,不健康,不養生……”項西笑着說,“那就去你那兒吃雜豆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