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秦可卿
黛玉聽迎春每常以將門兒女自居,雖不曾見過將門兒女是怎樣的行事,但瞧王熙鳳張揚着要去家學瞧個究竟,因關心玄玉,便也要去。
黛玉要去,迎春自然也要跟着去,如此,除了形容尚小的惜春,探春便也要隨着去。
王熙鳳巴不得多帶一點子人去瞧瞧她的能耐呢,除了趙姨娘那樣一開口便跌份的不要,其他的,願意跟着的,便只管跟着她去。
一連派出三輛車,王熙鳳自己做了一輛翠蓋珠纓八寶車,叫迎春領着黛玉、探春坐了一輛竹輪華蓋車,餘下的賴大媳婦、平兒、可人、司棋、紫鵑、翠墨等坐了一輛清布車,便帶着娘子軍招搖着向家學去。
路過賈珍門口,王熙鳳欺負尤氏在賈家沒靠山,立時叫人傳了話,軟硬兼施地逼着尤氏帶著兒媳秦可卿也坐了一輛車,隨着她走。
待在家學外停下車,王熙鳳原以為家學裏都是自家子侄,倒一時沒想起避嫌,大大方方地下了馬車,領着大大小小的娘子軍便進了家學。
遙遙地聽見讀書聲,怕事的尤氏含笑道:“瞧吧,你說家學裏烏煙瘴氣,人家都在這正經讀書呢。”說著話去看黛玉,正要說黛玉模樣跟她兒媳秦可卿有些彷彿,就見迎春向東邊牆角一指,“那邊是什麼聲音?”
王熙鳳立時帶着人過去瞧,遠遠地瞧見兩個唇紅齒白的小子緊貼着身子站在一叢瑞香花后,給尤氏遞眼色叫尤氏護着三個小的,立刻喝道:“混賬東西,做什麼呢?”
這一聲后,學堂里不知誰驚慌地嚷嚷了一句“璉二奶奶來了!”
王熙鳳十分喜歡這話里的畏懼,帶着眾人立刻殺向教室里,只瞧見教室里果然沒有賈代儒的身影,只有個油頭粉面的賈瑞坐在前面,下面一堆的子弟,十個裏頭就有五六個她不認得的,正經讀書的也不過兩三個孩子,那賈環抬起頭來,臉上就是睡覺留下的壓痕;其他年紀小的孩子站起身來,不少臉上拿了墨水畫了王八、鬍子;年紀大的,就不大規矩地拿着眼睛看她跟尤氏、秦可卿、迎春。
“嫂子怎麼來了?”賈瑞喜得了不得,連忙整了衣冠,看天仙一般地看着王熙鳳。
王熙鳳哪裏肯理會他,瞧見兩三個子弟衣冠不整地從外頭跑進來垂手站着,便把眼皮子一撩,等平兒搬了椅子來,便在椅子上坐着,“如今讀到那一章了?”
賈瑞瞧她這架勢,竟像是打牌打膩歪了,來抽查子弟功課呢,自覺風流倜儻,便躬身湊到王熙鳳跟前,“嫂子,如今講到了《詩經》。”
尤氏一聽,就覺得賈瑞這話不妥,畢竟《詩經》裏多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一類的話。
王熙鳳手裏握着戒尺,向書案上一抽,哪管《詩經》裏都是些什麼話,冷聲道:“叫人挨個地背,背不出來的,叫了他老子、老子娘來,我自有話說。”
迎春、黛玉乃至探春都不覺不妥,畢竟是《詩經》,不是四書五經,若唬弄王熙鳳這沒讀過書的人,那可真是容易。
誰知迎春、黛玉、探春這般想着,下頭的子弟們個個為難起來,人人囁嚅着,求救地去看賈瑞。
王熙鳳一瞧,竟有那麼多渾水摸魚的,怕嚇到玄玉不好跟林如海交代,便叫賈環領着玄玉並認真讀書的兩個孩子到外頭去,拿着戒尺向書案上一抽,發話道:“限定你們一個時辰,把各家的老子、老子娘喊來,若遲了,我可沒好話了。”
賈瑞油嘴滑舌地說:“嫂子,這裏頭不少都是親戚家的孩子,別得罪了親戚。”眼睛望着王熙鳳紅艷艷的嘴唇,幾乎酥倒在地上。
王熙鳳只覺賈瑞的眼神跟泥鰍一般噁心,心裏琢磨着,便叫平兒附耳過來,低聲吩咐說:“去請璉二爺來,萬一我處置不得,也好叫他來收場。”
平兒早瞧着賈瑞的眼神不端正,也巴不得叫賈璉來瞧瞧,王熙鳳在別人眼裏是怎樣的天仙人物,出了門就去請人找賈璉來。
王熙鳳冷笑道:“得罪了親戚?咱們好心叫頭他們來咱們家家學讀書,他們倒是把咱們家的家學給敗壞了。我說句話,不姓賈的,都給姑奶奶我滾出去。”
賈瑞愣了一下,只瞧見一眾子弟懼怕王熙鳳,憤憤地向外涌去,最後一屋子的人,就只剩下賈薔並其他五六個子弟。
王熙鳳一瞧,冷笑道:“每月白糟蹋了這麼些錢,養着的竟然都是外姓子弟。去,都叫了你們老子、老子娘來。”看賈瑞還要多嘴,也不怕那賈代儒,就道:“去把代儒老爺子請來,就說我問他,把個家學弄得這樣烏煙瘴氣,可對得起、對不起族裏的信賴?”
賈瑞見王熙鳳還怪到賈代儒身上了,顧不得再看美色,趕緊地就向外頭跑,跑了兩步掉下一個荷包,荷包里滾出許多的碎銀子。
賈瑞忙狼狽地彎腰去撿,見一隻精美的繡花鞋踩上,先恨不得摸一摸那小巧的繡花鞋,抬頭瞧見是賈蓉的媳婦秦可卿,忙低着頭向外跑去。
王熙鳳一瞧,就知道這碎銀子是他勒索了學中子弟弄來的,手指握着戒尺敲打着書案,心道這些人無法無天膽敢來這邊鬼混,還不是因為這邊學堂里管吃管喝,又不要束脩,所以都來這邊混日子。
尤氏瞧王熙鳳是當真吃撐了要管這邊的事,雖不礙事,但也不給她出謀劃策。
秦可卿笑道:“早覺得家塾里亂得不成樣子,因我是小輩媳婦,不好開口,才一直沒提。嬸子既然今兒個發話了,索性認真地把這家塾里整治整治。據我說,這家塾的亂子,就是打那代儒老爺子開始的,若能把那老爺子爺孫兩個請出去,再把那些依着親戚關係進來混日子的都打發走,最後定下個賞罰來,獎勵那勤奮好學的、懲治那不學無術還要勾引人幹壞事的,這學堂里也就乾淨了。”
“好個侄媳婦,存心要叫我做那出頭的椽子呢。”王熙鳳含笑望了秦可卿一眼,因賈璉叮囑過不可太親近秦可卿,也不可太怠慢她,玩笑一句,就想着若當真依着秦可卿的主意辦,也能在族裏立威。
“哎呦,你瞧這是什麼打油詩?吃了睡,睡了吃,吃吃睡睡又一春!”司棋也認識幾個字,從一面桌上拿起鬼畫符一樣的字,笑着給大家看。
尤氏唯恐找到了什麼不成體統的東西被姑娘們看見,忙給秦可卿使了眼色,自己個帶着丫鬟炒豆兒、銀碟兒四處一搜,果然在桌子底下搜到了一些秀春囊一類的骯髒東西,拿着個婆子的帕子把東西裹了,單等着賈代儒來了再說話。
迎春暗暗地瞧着,見不但秦可卿,就連尤氏做事也是井井有條,心嘆賈珍、賈蓉父子何德何能,娶了這麼兩個女子進門,偏還不知愛惜。
心裏這般想着,就聽院子裏轟得一聲,賈代儒嚷嚷着“有辱斯文”的蒼老嗓子傳了進來。
“把這東西丟給那老昏聵,瞧他還怎麼嚷嚷。”尤氏吩咐炒豆兒一聲。
炒豆兒依着尤氏的話出去辦了,果然,那賈代儒在一堆婦孺跟前接了這麼一包髒東西,立刻臉色漲紅地說不出話來。
聽說王熙鳳要見,學中子弟在家的父母親,不管姓賈不姓賈的,統統趕了過來,齊刷刷地站在院子裏等着瞧王熙鳳要翻出什麼風浪。
王熙鳳隔着帘子道:“不姓賈的,甭管是哪家的親戚,立刻帶了自家兒子走,若想在賈家家塾里讀書,先拿了束脩來,把欠下的茶水點心錢,也一併補上來。”
外面又哄了一聲,到底都畏懼王熙鳳,竟是沒一個敢上來理論的,各自想着法子,便陸陸續續地退了出去。
一個叫金榮的,他姑姑原聘給的是賈家玉字輩的賈璜,今兒個王熙鳳要見她老子娘,他就不但把他母親胡氏叫來,順便也把他姑姑璜大奶奶叫了來。
這璜大奶奶有些糊塗,瞧其他人都退了,她偏要去試一試比她遲十幾年進門的王熙鳳的能耐,於是打了帘子鑽進去,對着王熙鳳就笑道:“璉二奶奶,怎麼有心來管家學裏的事了?從來各大家子的家學,都是敞開着叫族裏子弟來讀書,沒有拿着束脩攔着不叫子弟上進的。”
王熙鳳先前只顧着替賈璉算賬,對這些不大富貴的賈家族人就不大熟悉,聽尤氏說這是璜大奶奶,就眼皮子也不眨一下地道:“凡事都有個出頭的,萬沒想到,今日輪到璜大奶奶來出頭了。這族裏有璜大奶奶的兒子?侄子在哪,快領來我瞧瞧。”
璜大奶奶悻悻地道:“倒不是我兒子,是我兄弟留下的小子金榮。”
王熙鳳冷笑道:“是娘家侄子親,還是婆家弟妹親?”
“哪有這麼比較的道理?”璜大奶奶心恨王熙鳳盛氣凌人,又想家塾這麼大的事,哪裏輪到她一個奶奶插嘴?
王熙鳳道:“若是娘家侄子親,我學了一句‘疏不間親’,倒不好逼着嫂子跟娘家侄子疏遠,這邊跟嫂子配個不是,我們這賈家人,不敢過問你們金家的事,更不敢耽誤你們金家子弟前程,還請嫂子帶着人向別處求學去;若是婆家親,嫂子這為了娘家跟我過不去,倒像是胳膊肘向外拐了。”
璜大奶奶急着給尤氏、秦可卿遞眼色,見尤氏、秦可卿都不理會她,也後悔犯到王熙鳳跟前。
王熙鳳道:“也不要嫂子補上束脩了,嫂子只把金榮這二年的飯菜、茶水銀子交上來也就罷了。”
璜大奶奶臉上一紅,聽見外頭已經安靜下來了,挪到帘子邊,也就走了。
王熙鳳對外頭道:“該來的都來了,我話不說二遍。既然代儒老爺子年歲大了,精力不足,隔三差五就要他孫子代着照看學堂,便索性請他回家專門教孫子去;回頭請璉二爺再請了告老賦閑在家的老先生來教書;從今以後,認真讀書的,每月賞銀五吊,混吃等死的,立刻攆出去。”
外面賈代儒不服,抓着一包骯髒的東西,鬧着要去尋賈珍,才鬧了一下,那邊廂賈珍因媳婦、兒媳婦都被王熙鳳叫來,賈薔又回家學話,也早趕了過來,打了帘子進來,瞧王熙鳳勢不可擋的模樣,笑道:“鳳大妹妹,這大好的天,為這無謂的事鬧什麼?”
王熙鳳一心立威,便對賈珍笑道:“珍大哥也別嫌我多事,實在是這家學裏鬧得不像話。珍大哥聽我的,去二太太那把這幾年該給我們老爺的年例年金領了來,好生拾掇拾掇這學堂吧。”
賈珍眼珠子轉着,心想這是王熙鳳要得罪人,又不是他要得罪人,他何苦為了個不要緊的地方白得罪了王熙鳳,“大妹妹說笑了,這學堂里族裏還供奉得起。”
“既然供奉得起,那這先生,不論文武,就多請幾位吧。咱們是武將家,讀書倒是其次,習武才是要緊的。”王熙鳳聽外頭賈代儒酸了吧唧地拽文,故意說給賈代儒聽。
賈代儒一心把“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奉為圭臬,聽王熙鳳這麼說,鼻子裏喘着粗氣,待要罵王熙鳳又罵不出。
賈珍琢磨着花費不了幾個錢,權當給王熙鳳臉了,從這帘子裏出去,就對一群指望他撐腰的族裏人說:“鳳大妹妹發話了,我也沒個辦法。以後叫人正經地讀書習武吧,怕隔三差五的,鳳大妹妹就要來抽查功課呢。”
知道王熙鳳不識字的忍俊不禁,不知道的嚇得臉色發白。
恰賈璉過來了,賈珍忙又把家塾里的事說給賈璉聽。
賈璉埋怨王熙鳳多事,但惦記平兒捎話說賈瑞色眯眯看王熙鳳的事,便拿着眼睛去打量賈瑞。
“二哥。”賈瑞不解賈璉的眼神,還當賈璉看重他,忙抱着拳走來。
賈璉瞧賈瑞那油頭粉面的樣,眼皮子一跳,左右這家塾的銀子省下來也進不了他口袋裏,就對賈珍道:“就依着鳳兒的意思辦吧。”背着手,把族裏子弟來回瞅了一眼,沒瞧出一個順眼的,就呵斥道:“京城裏要緊的公子哥,都被南安老王爺挑着進了馬球隊。我本要舉薦你們進去,誰知沒一個成器的!要麼文要麼武,好歹給我挑一條路走。”
一堆子弟瓮聲瓮氣地答應着。
賈璉瞧着好不氣惱,也不理會那哆哆嗦嗦的賈代儒,一揮手,就叫人散開。
如今賈珍沒個正經事干,賈璉卻是時不時見一見各位王爺的人物,於是族裏人更怕賈璉,見他揮手,趕緊地散開了。
賈璉待要撩起帘子,瞧那賈瑞殷殷切切地向帘子裏看,皺了一下眉,攆那賈瑞隨着賈代儒走,便打起帘子,待要打趣王熙鳳一句,又瞧尤氏、秦可卿都在,心道在秦可卿這般的人物跟前,那賈瑞還惦記着王熙鳳,莫非他眼拙,沒看出王熙鳳的國色天香?
“諸位巾幗英雌,該回去了。”賈璉笑道。
尤氏笑道:“我們算什麼巾幗,不過是你媳婦手下的小兵罷了。”
王熙鳳站起來,微笑道:“我今次可不是無的放矢……”
“哎呦,無的放矢都會說了,嫂子果然有讀書人的架勢了,我說韓先生不識字嗎?明明四個學生,偏說成五個。”黛玉拿着手在王熙鳳面前一擺。
王熙鳳唯恐賈璉知道她偷偷跟韓逐雲讀他書信的事,心虛了一下。
賈璉反倒又發現了王熙鳳一樣好處,對她又刮目相看一次,如此,反倒把先前埋怨她多事就來這拋頭露面的事忘了,叫玄玉、賈環也上了王熙鳳領來的車,就帶着一群人向一等將軍府去。
待回了將軍府,那三千兩的賣身契早到了邢夫人手裏,邢夫人知道王熙鳳輕狂地去家塾里鬧,也不管她;賈母待要管,又因為三千兩的事理虧,就也沒有底氣訓斥她。
如此在外人眼裏,竟是賈珍、賈璉、邢夫人、賈母都要讓王熙鳳兩分,王熙鳳的威名一下子立了起來。
王熙鳳一則越發得意,二則越發地用心,饒是不識字,等學堂里重新聘請了先生,也裝模作樣地去考了學中子弟的文章,等入了冬,就做主把迎春等人的學堂挪到暖閣里去。
一日閑下來,王夫人便神色慌張地拿了一封金陵來的信給王熙鳳看,王熙鳳為知道賈璉的機密,很認識幾個字,接了書信看了,見是金陵中居住的薛姨媽的兒子薛蟠打死了人命,現在應天府案下審理。
“如今應天府現在張允之管轄之下,鳳兒叫璉哥兒寫信給張允之,叫張允之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好歹救下你蟠兄弟的性命。”
王熙鳳望着信道:“叔叔的意思,是把姑媽一家叫進京城?”見王夫人含笑點頭,詫異下,就問:“太太遇上了什麼喜事。”
“你大姐姐要進宮了。”王夫人喜不自禁道。
王熙鳳將信將疑,便把從賈璉那學來的話說給王夫人聽,“太太趁早打消了這個主意吧,璉兒說,大姐姐就算進宮,也不過是白熬上幾年罷了;不然,萬一跟了先太子,那可就是被鎖一輩子的事了。”
王夫人自信道:“放心,你大姐姐雖年歲上比旁人大了一些,但哪一樣比旁人差?”
王熙鳳見王夫人不肯聽,就也由着她,只在晚間賈璉回來時,把薛姨媽的事說給賈璉聽。
賈璉一聽到薛姨媽,就想到寇氏就因為薛家多事,才丟了性命,仰身躺在椅子上,也不說要救薛蟠,還是不救——若張允之當真判薛蟠一個以命償命,王子騰能饒了剛剛起複的張允之?思量着,便對王熙鳳笑道:“你已經跟這邊的姑媽疏遠了,不知跟那邊的姑媽,親近不親近?”
王熙鳳笑道:“二爺這是什麼話,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如今,我只跟二爺最親近。”
賈璉聽着了,便拍了拍她的手,低聲道:“這麼著,你就去信,嚇唬嚇唬你薛家姑媽;我再寫信,勸張允之剝掉薛家一層皮,好生安撫了苦主,便將這官司了了。我瞧二太太對薛家的事這樣上心,怕是在林家姑姑那沒撈到好處,又盯上了薛家。”
王熙鳳聽着,倒也不覺得賈璉下手太狠,畢竟薛蟠是打死了人命,依着國法……眉心一跳,琢磨着自己什麼時候這麼多忌諱了,便依着賈璉的意思寫信。
賈璉看她字跡拙劣,嗤笑了一回,又尋不到一樁閨房趣事般,倒是耐心教導她寫了半天的字,好歹湊出一封通順的信打發人送去金陵。
金陵那,薛姨媽孤兒寡母的,見王熙鳳親自寫信,嚇得了不得,當真以為有要緊的仇家盯上這官司了,也不敢仗着四大家族的幌子逼那張允之,生生地獻上了將近七八萬銀子,好歹保住了薛蟠的那條命,便急趕着進京投奔王子騰、王夫人,因怕王子騰內人不好相處,便想去王夫人那借住。
本要立時走,偏生薛蟠打聽到那紅顏禍水叫張允之送給了一個形容落拓的道士,疑心張允之是存心跟他過不去,在金陵跟張允之糾纏了數月,才不甘心地隨着薛姨媽、薛寶釵向那神京城去。
進了城,才瞧見賈政那獸頭大門改成了局促的紅漆木門,被王夫人挽留了再三,薛姨媽便帶着一雙兒女在賈母那空置已久的榮慶堂後院裏住下。
不過住了兩日,薛姨媽因王夫人不能把個薛蟠送進賈家家塾里,就看出了賈政、王夫人的窘迫來,但因盼着王夫人能像送元春進宮一樣,把寶釵送進宮裏頭去,便暫且忍耐了下來,只是瞧寶玉不分早晚地每每來尋寶釵說話,心裏不痛快,但因薛蟠那人命官司的風頭還沒過去,就又勉強忍下。
如此,過了約莫三年,薛姨媽因聽見隔斷的牆后鼓聲大作,薛蟠又急得抓耳撓腮,恨不得不顧體面地趴在牆上向後看,好奇之下,瞧趙姨娘興沖沖地炫耀說探春也在那牆后坐着,先請趙姨娘去她屋子裏坐着,待拿了些布料給趙姨娘后,便打聽道:“牆后做什麼呢?”
趙姨娘道:“牆後面可了不得了,郡主帶着迎春她們的姽嫿社,跟安南老王爺的酬王社對陣打馬球呢。”
“男女混在一處……”薛姨媽覺得不妥。
趙姨娘因好不容易求了王熙鳳,把個探春弄成姽嫿社裏的後備,哪裏容得薛姨媽污衊姽嫿社,忙道:“那邊的,都是大家子的子弟,尋常的人物,哪有資格去?珍大爺再三求了大老爺,大老爺猶豫着,才答應叫東府一家過去。”
薛姨媽聽得心癢難耐,只覺若是這樣規矩的地方,很該叫寶釵去見見世面,待要去尋王夫人,又想王夫人那麼多年,始終不曾提起過姽嫿社,料想求她也沒用,因想起賈赦那院子三道儀門后的小門,想着心思,便不支會王夫人一聲,叫人準備了車馬,帶着她並寶釵從牆上特地給她家開的小門出了賈政家。
誰知出門沒幾步,那寶玉不知從哪裏冒出來,也騎着馬跟上。
薛姨媽不好打發走寶玉,只得叫他跟着,進了賈赦那邊的黑油大門,走到三道儀門邊,瞧當季的鮮果流水一般從賈赦這院子流向後面,因覺冒昧地過去有些不妥,便要請王熙鳳帶了寶釵過去,誰知她沒出聲,寶玉嬉笑一聲,便先牽着寶釵的手進了那偏門。
薛姨媽叫了一聲,卻已經遲了,想着總歸都是賈赦家,便由着他們去,自己去尋賈母說話。
寶釵被寶玉拉着手,先時習慣了,倒沒怎樣,待瞧這巷子走盡了,到了一扇門前,那門邊伺候着的唇紅齒白小么兒眼神不對,忙甩開寶玉的手。
寶玉怔了一下,也沒往心裏頭去。
因寶釵容貌豐美,門上的小么兒一時只顧着看寶釵,倒忘了攔着人,一眨眼,寶釵、寶玉便進了那角門。
這一進,好似走進了另外一個世界,只瞧見寬敞的院子裏四邊修葺着高高的看台,看台對着球場一面用朱紅欄杆圍着,用磚牆分成一間間,坐着男人的便敞開,坐着女眷的便掛着帘子遮擋。
“咱們去帘子那邊。”寶玉一眼看出女子們坐在哪一邊,便順着看台後留下的夾道走過去,繞了一圈,恰遇上了紫鵑,便隨着紫鵑走,果然瞧見掛着文竹帘子的隔間裏坐着尤氏、王熙鳳、秦可卿、黛玉、湘雲,瞧尤氏、王熙鳳急着指派人照料各處的茶水竟坐了一坐就出去了,便擠在黛玉、湘雲中間,笑道:“有這熱鬧,妹妹們也不早叫了我來。”
“愛哥哥,你瞧,方才愛姐姐進了一球。”穿着一身折枝花朵褙子的湘雲笑着指向帘子后。
素來愛俏皮人的黛玉一笑,見寶玉坐過來,便離了席,叫了一聲“紫鵑你來”,對寶釵一頷首,便領着紫鵑向外去。
寶釵素來蕙質蘭心,哪裏看不出黛玉這是要避嫌,因問着:“三妹妹哪裏去了?”便也起身跟上黛玉,遙遙地聽見黛玉埋怨紫鵑不該領着寶玉過來,又聽隔間裏寶玉早忘了她,已經跟湘雲說起笑話來,便琢磨着自己也該勸着薛姨媽叫她常日裏攔着寶玉了,想着,就快步跟上黛玉。
湘雲瞧馬球場上的少年、少女們英姿颯爽,一時心癢難耐,正要跟寶玉說話,瞧寶玉扭頭望着出去的寶釵、黛玉出神,一時覺得沒意思,便去追黛玉、寶釵。
三個各有千秋的女孩子挽着手走在過道里,彼此說起話來,也都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於是三人索性不去尋姽嫿社更衣之所,就在那過道盡頭的亭子裏拿着馬球場上的英姿做起詩來,論起詩才,三人竟也是各有千秋,一個洒脫豁達,一個風流別緻,一個含蓄渾厚。
黛玉先前一直遠着寶釵、湘雲,此時竟跟她們有些“一見如故”了,握着帕子拖着下巴道:“舅舅送了我一匹青驄馬,我雖愛惜得很,但終究騎不得,也入不得她們的姽嫿社。不如,咱們三人自己個成個詩社?也叫郡主她們瞧瞧,愛好詩詞的,也不全然是些酸溜溜的腐朽男女。”
湘雲拍手笑道:“大姐姐這話對得很!就這麼辦,就拿着郡主她們作詩,再拿給郡主她們看。”
寶釵抿唇一笑,漸漸大了,也覺察出王夫人不帶着她與薛姨媽出來見人,大有把他們薛家困死在他們家的意思,巴不得突破王夫人的阻撓出來多見見人,左手拉着湘雲、右手挽着黛玉,待要走,瞧見她們只顧着作詩,不知什麼時候亭子下坐着個年輕的馬夫,便示意在笑的黛玉、湘雲收斂着些。
“你也懂得詩嗎?”黛玉瞧那馬夫不知何時把她們吟誦的詩詞拿着樹枝寫在地上,忍不住問了一句。
湘雲爽朗地笑道:“他若懂得詩,就也算不得一個俗人。”好心地勸那馬夫道:“你快些走吧,仔細叫人逮住。”
黛玉看他那字十分不凡,笑道:“你該給自己贖了身,向旁處謀個門客做,替人寫書信,也比做馬夫強——我那璉二哥這會子正是用人的時候,你不如去尋了他,毛遂自薦?”
那馬夫不理會黛玉這話,反倒問:“三位姑娘可曾瞧見一個留着鬍子的長隨?”
“並沒瞧見,你向下人們歇腳的屋子去瞧瞧吧。”黛玉道。
寶釵微微蹙眉,她素來自尊自重,只覺黛玉跟個粗俗的馬夫說話,未免失了大家姑娘的體統,拉着二人就循着巷子原路回去,遠遠地瞧見賈珍閃進那隔間裏,眉頭一蹙,疑惑賈珍為何進女眷的隔間,想起薛蟠說賈珍曾有意把賈蓉支出京城……心思轉着,瞧黛玉、湘雲還只管着說剛才的詩,竟像是沒瞧見的模樣,就猶豫着要不要領着湘雲、黛玉向一邊去。
忽然聽湘雲問:“聽說年前大老爺這來了個眉心一點胭脂痣的女孩子,模樣像極了蓉兒媳婦,可惜我沒來,不曾見到。薛大哥當真就是為了她打死了人?”
黛玉不防湘雲這麼口直心快,忙看了寶釵一眼。
寶釵心裏一動,恰接到黛玉這一眼,心裏百味雜陳着,便丟開黛玉的手,兩隻手抓着湘雲的臂膀,笑道:“雲丫頭,你隨着我來,我有話跟你說。鶯兒,你隨着紫鵑、翠縷尋了璉二奶奶,要一副文房四寶並些點心茶水來,免得遲了,我們就把方才好不容易做下的詩忘了。”拉着湘雲反倒又向方才走開的亭子去。
黛玉疑心寶釵是要對湘雲解釋薛蟠的事,就也不把她這舉動放在心上,示意紫鵑隨着鶯兒、翠縷去,走到隔間外,就自己打起了帘子。
先時想着自己的詩,並沒抬頭,待進去后一抬頭,就望見秦可卿癱坐在椅子上,被兩隻手抓着椅子扶手的賈珍禁錮住不能動彈。
黛玉一時呆住。
秦可卿滿臉死灰,咬着帕子恨不得死在這。
賈珍站起身子,臉上動了動,笑道:“林妹妹新近吃什麼葯呢?”說著話,眼睛盯着黛玉,腳步已經向門邊挪去,推開帘子一角,覷見馬球場上正熱鬧着,其他隔間裏喧嘩聲陣陣,夾道里空無一人,便把心思又放在黛玉身上。
因隔壁屋子裏喧嘩,黛玉一時沒聽見賈珍的話,便裝作不知道賈珍方才在做什麼地在秦可卿身邊坐下,故作鎮定地道:“如今是幾比幾了?”
秦可卿噙着滿眼淚,嘴唇微動,只聽隔壁響起一陣“郡主好身法”的喝彩聲,又瞧賈珍忽然向黛玉衝來,忙起身擋在黛玉前面。
黛玉瞧賈珍要殺人滅口,不由地心慌了起來,也裝不得鎮定,趕緊地起身躲在秦可卿身後。
“讓開!若叫她把這事傳揚出去……”賈珍眼神一冷,攥着拳頭瞅着黛玉,心想這麼個打小病怏怏的女孩子,要收拾她,還不容易?
秦可卿忙勸道:“大爺,若鬧出人命,怎麼收場?”
賈珍嘴角噙着冷笑道:“我方才瞧見薛大傻子偷偷地趴在牆上探頭!只要你說薛大傻子爬牆進來殺了人,誰會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