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林如海
迎春一下子對韓逐雲改觀了不少,再聽她授課時,便多了兩分謙遜。
傍晚的重陽家宴依着賈母的意思擺在賈赦的望天樓前的桂花樹下,賈母是習慣了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的人,足有一年多沒好生熱鬧了,她倒是要真心趁着這會子享受一下“天倫之樂”,誰知在桂花樹下擺下了男女三桌宴席后,不見賈政、王夫人帶着元春、寶玉過來,她望着滿桌的美味珍饈蹙眉道:“怎不請了你二弟、二弟妹一家來熱鬧熱鬧?”
賈赦一人坐在一麵條案后,捋着鬍鬚不大耐煩道:“他們一家說要自己個熱鬧着去。”
賈母蹙眉,不肯信賈赦這話,待要叫王熙鳳打發人請了賈政、王夫人來,偏一眼就瞧見邢夫人喬張喬致地指派王熙鳳給她夾菜,沉吟着,就又問:“那珍哥兒、珍哥兒媳婦呢?”
邢夫人舒舒坦坦地叫王熙鳳伺候着,含笑道:“珍哥兒、珍哥兒媳婦忙着操持蓉哥兒娶妻的事,哪有功夫過來?”
賈母疑心賈赦、邢夫人是存心不叫她痛快,只覺元春、賈珠、寶玉都不在,這邊就也沒什麼天倫之樂好享受的,略喝了兩杯桂花酒,不耐煩瞧王熙鳳給邢夫人說笑話,便扶着鴛鴦、琥珀的手回自己那小院子裏去,站在院子裏幾盆盆景前,先吩咐琥珀:“去準備紙筆,我親自給姑太太寫信。”
“是。”
賈母望着鴛鴦,蹙眉道:“你素來跟平兒要好,可曾聽平兒提起鳳哥兒心裏究竟是怎麼想的?她那個性子,做姑娘時還瞧不上大太太呢,怎麼做了人家兒媳婦,就這樣乖覺了?”
鴛鴦扶着賈母的臂膀,嘆道:“璉二奶奶也委屈,但如今大太太有了身孕,她也只能忍着了——聽說大太太說璉二奶奶的玻璃炕屏碰壞了,不值錢了,就叫人弄出去直接典當了。璉二奶奶知道這事,氣得了不得,也只能忍住了。”
“……璉二奶奶就沒說要怎麼著?”賈母蹙眉,雖邢夫人肚子裏的孩子是她孫子,雖巴不得子孫滿堂,但依稀地,還是巴不得王熙鳳對邢夫人做點什麼事。
鴛鴦笑道:“璉二奶奶哪有這個功夫,璉二爺把身家都給她了,她忙着清點自家的屋子、莊子都沒功夫呢,哪有功夫多說大太太的事。”
“璉兒把東西給鳳哥兒了?”賈母眼睛略略睜大,只覺王熙鳳若得了賈璉的東西,沒有藏着掖着的道理,她一準恨不得張揚得叫所有人都知道。不由地微微一笑,她果然料得不錯,任憑賈赦、賈璉父子兩個鐵桶一樣防着她,也有個王熙鳳可由着她鑽空子,“璉二奶奶在大太太那太委屈了些,拿了我的話,叫璉二奶奶來我這坐坐。”
王熙鳳是邢夫人的兒媳婦,也是她的孫子媳婦,就算立規矩,王熙鳳也要先奉承了她。
鴛鴦雖忠心,但也猜不到賈母的心思,忙依着賈母的吩咐去了,好半日一個人走回來了,站在炕下望着炕上寫字的賈母道:“老太太,大太太不肯放人,一定要璉二奶奶在一旁伺候着。”
賈母握着筆的手一頓,“璉兒呢?他瞧着那麼疼媳婦,也沒說話?”
鴛鴦替王熙鳳打抱不平道:“璉二爺也顧不得璉二奶奶了,大太太只說聞不得琮哥兒身上的奶腥味,攆了秋菊抱了琮哥兒走;又說嘴裏沒味道,攆着璉二爺立刻打發買辦給她買南邊的小菜來。”
“哼!她這麼個性子,等孩子生下來,璉兒兩口子能叫她好過?”賈母冷笑一聲,嘴裏叮囑鴛鴦,“好生跟璉二奶奶來往,叫璉二奶奶知道,我心裏疼着她呢。”手上便提筆快快地寫字。
鴛鴦瞧賈母寫信要賈敏勸着賈赦幫賈政把元春送進宮裏頭去,忍不住勸了一句:“老太太,何苦再多管這些事呢?既然住在了大老爺這,便只管含飴弄孫,把其他的事都放下吧。”瞅見賈母已經寫到賈赦、邢夫人如何虐待她,眼皮子不住地跳起來。
賈母手上的毛筆一頓,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道:“我不能眼睜睜地瞧着賈家毀在他們父子手上。”
“……可人家說,如今大老爺、璉二爺風光着呢,比咱們老太爺在時,家裏還要體面呢。”鴛鴦瞧着賈母一心撲到賈政一房的事上,只覺賈母為了賈政一家得罪了賈赦一房實在不值當。
賈母冷笑道:“若當真體面,就該把咱們家那國公府的匾賺回來!”提着筆,便在信上寫下自己殘年裏唯一願望是看黛玉跟寶玉共結連理,寫好了信,把信裝在封套里,便催着珍珠把信送到隔壁去,叫王夫人打發人把信送到蘇州去。
隔着萬重山水的蘇州林家老宅里,隔着窗子望着床邊又一年的深紅淺白杏花,賈敏咳嗽着把趙姨娘、賈母的信都攤開在眼前,看着這信,忍不住又哭又笑起來,瞅見林如海帶着黛玉、玄玉從外面走來,忙把書信藏了起來。
林如海進來了,瞧她這舉動,約莫猜到了兩分,打發奶娘帶走黛玉、玄玉,落座后,嘆道:“你身子骨越發地不好了,何苦為了京城的事氣惱?”
賈敏握着帕子遮住嘴,咳嗽出滿眼的淚水來,心裏苦悶着,待不跟林如海說,又覺京城那邊未免把黛玉看得太輕了,竟是人人都能算計她一把的樣子,躊躇着,終於把賈母、趙姨娘的信拿給林如海看,“母親信里說,大哥想把如今的大嫂子肚子裏不知道是男是女的跟黛玉湊一對,偏大哥、璉兒來信,又不曾提起這事。”
林如海將兩封信看了,對那趙姨娘的信倒是十分推崇,笑道:“大俗即大雅,萬沒想到,你二哥的妾竟是那麼個妙人,這俚語村言的,看着倒也有趣。”
賈敏被氣得頭疼不已,奪過信道:“一瞧這字,便不是趙姨娘寫的。”原本三分的病,被賈母這急趕着撮合寶玉、黛玉氣得成了六分,也顧不得維護娘家的體面,忙問林如海,“這事,老爺意下如何?”
林如海道:“萬沒想到,你大哥還是這樣的人物。我前兩日跟張家人說話,聽張家人的意思,你大哥是料到義忠親王垮了,許多人要起複,便‘雪中送炭’地接濟了許多跟張家一樣因為得罪義忠親王家計艱難的官員。他既然有這般遠見,可見人不可貌相,他不是個急功好利的人。你母親信里的話,做不得真。”
賈敏訕了一下,“那老爺的意思是……”
“將給你母親的回信,送到你大哥手上吧。”林如海沉吟了一番,又道:“為夫不是經濟世路上的人,你的病又越發地沉重了,不如交給咱們自家的買賣一二分,叫璉兒替你操持。上月京里來信,怕來年我便要去揚州上任,倘若叫人查出咱們這些買賣來,倒要落下個與民爭利的名聲。”
賈敏沉吟着,緩緩地點頭,“妾原本的意思,便是璉兒若能打理好他母親、姨娘留下的買賣,便將咱們家的也一併託付他代為打理。既然老爺這般說,那妾便依着老爺的意思辦,左右先只給他一二分,試試他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