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妹妹請自便
林妙很慶幸,她小時候住的院子還在呢,小剋星的院子沒有人惦記着,保持完好,她走了八年,這門口的封條還是昨天打掃時才揭下來的。
院子裏的桃花都開了,深深淺淺的粉色把這個不大的小院渲染得分外瑰麗。
林妙站在樹下,仰頭看着滿樹枝椏,這一刻,她是真的回家了。
屋裏的家什還是以前的,只是把承塵被褥都換成新的了。箱籠里是幾件她小時候穿過的衣裳,還有幾件小孩子戴的金手鐲金鎖片,別的便什麼都沒有了。
熊媽媽看看林妙身上的青布海青和腳上的芒鞋,心裏一酸,道:“一會兒我去庫里領上兩匹布,給小姐縫幾件衣裳。”
林妙一邊翻看着她小時候穿過的衣裳,一邊笑嘻嘻道:“好啊,有勞媽媽了。”
熊媽媽鬆口氣,原以為這位大小姐會是個哭哭泣泣的小可憐兒,沒想到卻是一派樂觀,這樣也好,免得日後想不開自己鬱悶。
熊媽媽雖然一直都在燒火間,可她在林家也做了十幾年,對府里的事情知之甚多,更何況這也不是秘密。
在林妙去烏衣庵的第二年,父親便娶了續弦,新太太閨名於若雲,是前任江寧府同知的小女兒,父母去世守孝三年後,她已是十九歲的老姑娘,這才被兄長遠嫁給林雨哲做續弦。
這也是任氏選兒媳婦的一慣標準,她年輕守寡,只有一子一女,自是不想看兒媳臉色渡日。林妙的母親汪氏便出身不高,這位續弦也是同樣。但任氏的女兒林雨慧卻是嫁得很好,夫婿是安昌侯世子,這也是最令任氏引以為豪的。
只是這位新太太於若雲剛剛過門半年,卻讓陳姨娘陳曼華搶先一步生下兒子!
這件事就是這樣邪門,陳曼華懷孕沒人知道,直到六個月時肚子大到再也遮掩不住了,這件事才爆出來,而那時於若雲還是剛成親三個月的新婦。
也就是說早在林雨哲續弦之前,陳曼華便有了身孕。
陳曼華在此之前已經滑胎兩次,至於這次為何連懷孕這樣的大事都不肯聲張,明眼人心裏全都有數。
可惜她還是晚了一步,生下兒子也沒能搖身一變母憑子貴。但任氏沒有食言,逼着於若雲把這個得來不易的孫兒認到名下,由庶長子變成嫡長子。
於若雲卻直到兩年後才生下嫡次子。
林妙挺高興的,父親求仁得仁,求子得子,林家多了兩位男丁,看來她在烏衣庵的八年沒有白費啊白費。
她想起自己還有個妹妹林曉月,只比她小半年,也是陳姨娘所生,小時候她們常在一起玩。
“二妹妹好嗎?她住得離這裏遠嗎?”
熊媽媽冷笑:“二小姐自是很好,這府里除了兩位哥兒,就屬她過得最好。陳姨娘生下魯哥兒,老太太便認定二小姐是個能招來弟弟的福氣人,不但讓太太把她接到身邊撫養,還想讓太太也認下她,好在老爺不同意,這二小姐再得寵,也還是個養在太太身邊的庶女。”
林雨哲並不糊塗,嫡長子是庶出的,但這是一早便定下的,他也無法更改,除了林曉月,府里還有兩個庶女,這碗水一定要端平,否則鬧得家宅不安,這也是他不想看到的事。
林妙是下午到家的,直到晚飯時分,才有一個小丫鬟過來,說是太太請大小姐過去。
林妙便是穿着從庵裏帶回來的海青僧衣去見於若雲的,腳上的芒鞋還縫了補丁。
於氏二十六七歲的年紀,相貌娟秀,但比林妙記憶中的陳姨娘還差了一截。
於氏上下打量着林妙,秀眉蹙起,對熊媽媽和阿釘道:“你們這些東西,怎麼不給大小姐換過衣裳?”
熊媽媽忙道:“大小姐下午才回來,媳婦兒還沒來得及到庫里領衣料。”
於氏嘆口氣,這也真是怪不得這些下人,老太太做得也是太過了。白天她在任氏身邊,明知道林妙回來了,她也要到服侍完老太太用過晚膳,這才能把林妙叫過來。
於若雲還是第一次見到林妙,眼前的小姑娘只有十三歲,巴掌大的小臉兒上五官精緻,尤其是一雙大眼睛黑白分明,分外靈動。聽說以前的大太太汪氏曾是出名的美人兒,這孩子看着也是美人坯子,可惜和她生母一樣,也是個紅顏薄命的。
“妙姐兒,你是否應稱我為母親?”
方才進門時,林妙是和熊媽媽一樣,稱呼於若云為大太太的。她甫一出生,生母便亡故了,從小到大,從未叫過“阿娘”、“母親”之類的稱呼。
於若華是父親的繼室,名正言順的林家大太太,也是她的繼母。
別以為庵堂里只有木魚和頌經聲,不敲木魚不頌經時,大家也會說八卦,比如說哪個村的姑娘被繼母餵了毒蘋果啦什麼的。
這時有穿着翠綠比甲的丫鬟端了果盤上來,林妙用眼睛的餘光掃了一眼,那果盤裏切成月牙兒的,不就是蘋果嗎?
“母親大人在上,請受女兒一拜。”
熊媽媽鬆了一口氣,大小姐年紀雖小,但還算懂事,識實物者為俊傑。她連忙倒了茶捧過來,暗示林妙給於氏敬茶。
自幼在庵堂里長大,林妙並不懂這些俗禮,看到熊媽媽正在給她打眼色,她似乎明白了一些,跪在地上,雙手捧茶:“母親,請用茶。”
於若雲滿意地看着那雙捧茶的小手,手上似有老繭,這應是在尼姑庵里長期勞作留下的。誰家的千金小姐會有這個,若是她親娘還在,定不會眼睜睜看着女兒被人苛待如此。
她接過那杯茶,喝了一口,道聲:“乖,府里給幾位姐兒都請了師傅,教她們女紅和琴棋書畫,明日起你也到錦朝閣一起學吧。”
她又對身邊的一個婆子道:“你去把我給大小姐準備的見面禮拿來。”
那婆子四十齣頭,穿着棕色比甲,頭髮梳得光光的,手腕上還戴了金鐲子,看打扮應是於氏身邊有頭臉的管事婆子。
那婆子捧了只錦盒出來,身後還跟着兩個小丫鬟,手上各捧了兩三匹五顏六色的布料。
於氏對林妙道:“妙姐兒,府里是老太太說了算,個中情由你也清楚,你屋裏缺什麼,不用到大庫里領,直接來和我說。你屋裏只有兩個人是不夠的,一會兒我讓蔡媽媽挑幾個合用的給你,你今天剛回來,也是累了,回去早先歇息。”
林妙謝過於氏,剛要離開,就聽到一個銀鈴般的聲音傳來:“哎喲,我說姐姐怎麼不在,原來在母親這裏。”
隨着聲音而來的,是一陣香風,接着林妙便看到一位小美人,上身穿着蓮色纏枝短褙子,下面是月白散花如意裙,梳雙髻,頭上插着兩隻金蝴蝶,脖子上戴着八寶鑲玉金項圈,手腕上一對克絲縷金手鐲,搽着胭脂,丹鳳眼,眼角微微上挑,透着嫵媚,櫻桃小口嘴邊未語先笑。雖只有十二三歲,一張俏臉上卻已含了□□。
雖然和小時候的樣貌有些改變,但這眉眼氣質,像極了陳姨娘陳曼華,林妙一眼便認出了她,這是比她小半年的庶妹林曉月。
她和林曉月雖然嫡庶有別,又是差不多的年紀,但小時候林曉月就比她更會討祖母喜歡。兩人被乳娘領着,一起去給祖母請安,磕完頭,祖母便不再理她們,自顧自的和牌搭子打牌,林曉月卻走過去,給祖母捏腿,引來那些牌搭子的讚歎聲,都誇任氏有福氣。
雖然都知道那麼小的孩子這樣做一定是大人教的,可任氏還是眉開眼笑。
林曉月看到林妙,熱情地拉住林妙的手:“長姐終於回來了,這些年可想死妹妹了。”
林妙衝著林曉月微微點頭,卻不說話,熊媽媽在一旁忍不住給自家小姐點個贊,這才是嫡長女應有的氣度。
於氏看到林曉月,眼中掠過一縷憤怒,但也就是一閃而過,又恢復了方才的平淡無波。
“月姐兒,你也是高興過頭了,怎麼忘記給長姐行禮,讓老太太知道了,還以為我這個做嫡母的沒有教你。”
林曉月面上一寒,嫡庶有別,她再得寵也是庶出,眼前這個穿得像個叫花子一樣的半吊子尼姑才是嫡長女。
她的身子紋絲不動,面上的笑容卻比方才更甜:“母親多慮了,我和長姐自□□好,長姐是最親近最沒架子的,她不會逼我行禮的,對嗎?長姐。”
林妙臉上還是那縷恬淡的微笑,眼睛看着桌上那碟蘋果,淡淡道:“妹妹自便吧。”
這五個字說出來,就連於氏都睜大眼睛重又打量林妙,而林曉月卻尷尬地僵在那裏。
林妙重又向於氏行了大禮,帶着熊媽媽和阿釘向外走去。
就在她從林曉月身邊走過時,她看到林曉月的眼睛中閃過一絲恨意,但也就是一瞬間,又是笑靨如花。
額,這姑娘......
離開碧桐院,走出很遠,林妙忽然記起一件重要的事,她想問問繼母,父親什麼時候從京里回來。她還不太習慣使奴喚婢,想到便去做,轉身就往回跑,熊媽媽和阿釘連忙從後面跟上。可她倆剛剛繞過一處假山,就見林妙站在一叢秋木蘭後面鬼鬼祟祟。
她倆剛要出聲,林妙已經看到了她們,用食指放到嘴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躡手躡腳走過來,沒有再去碧桐院,主僕三人匆匆離開。
熊媽媽和阿釘有些好奇,可她們懂規矩,自是沒有多問。從碧桐院到林妙住的小跨院不太遠,一路之上,林妙雙唇緊閉,稚氣的小臉上是與年齡不太相符的凝重。
就以方才,她親耳聽到被她氣急了的林曉月使勁絞着手裏的帕子正在自言自語:“別以為你回來了就什麼都有了,這一世我還是能把你踩在腳底下!”
林曉月的聲音很低,但林妙還是聽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