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第 67 章

67|第 67 章

葯是他親自端過來的,他說:“你受了寒,喝完葯好好休息一晚就沒事了。”

他不給她請醫官,蓮燈也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只是覺得自己可能快不行了。反正情況這麼壞,喝葯喝死了正好。

她支起身子伸手來接,手上沒勁,顫抖着,葯碗在她手裏顛盪。他見了忙又接回去,在她邊上坐了下來,“還是本座喂你吧!”

她搖搖頭,“我自己來。”

他把葯碗擱在矮几上,沒有聽她的,強行讓她靠着他,低聲道:“你身體很不好,這個時候就別再鬧了。暫時把我當成他,我做他半天替身,讓你好好依靠。”

她眼裏盈滿了淚,扣着簟子道:“你不是他,也變不成他。”

他哀戚看着她,“為什麼?他比本座溫柔?比本座待你更好?”

她轉過臉說是,“他哪兒都比你好。”

國師噎了一下,氣涌如山,需要緩一緩才能和她正常交流。隔了很久慢慢冷靜下來,知道她現在虛弱,再動粗可能真的會死。另一半《渡亡經》下落不明,召喚亡靈困難太大,只怕到時候救她不得。

他嘆了口氣,“本座可以學,對你好一點,讓你喜歡本座比喜歡他更多。你和他有過肌膚之親,我不介意。大曆民風開放,不計較這點小事情。只要你把心放在我身上,我會對你很體貼的。”一面說,一面端過碗來,貼在她嘴唇上,“喝吧,喝了病就好了。”

如果她還有一點求生的意願,大概就是為了再見臨淵一面。自己這麼病怏怏的,沒有健康什麼都是空談。她掙扎了下,就着他的手把葯喝了,那葯太苦,又濃又稠,叫人直作嘔。他塞個梅子在她嘴裏,心滿意足地微笑,“好了,喝了就好。躺下別動,我在這裏守着你。”

她對他的態度還是不怎麼友好,轟不走只有隨他去,背對着他,囫圇閉上了眼睛。朦朧里感覺他靠過來,貼着她的後背一下一下捋她的頭髮,手勢僵硬,不知多少回捋得她吃痛。

他永遠也學不會怎麼溫柔以待,也或許是她真的太厭惡他,以至於他做什麼她都很反感。她想起那時在碎葉城,臨淵知錯后開始送她花,帶她上金光塔頂看月亮,小心翼翼地奉承她。其實手段很稚嫩,可她因為愛他,再笨拙她也覺得可愛。

不知他現在在哪裏,會不會也在想念她。奇怪她天天時時盼着回到他身邊,但因為受這老妖怪掌握,沒法逃出去。他呢?也有人控制着他嗎?為什麼他不來找她?哪怕死,她也想和他死在一起。思念太痛苦,太可怕,世上沒有一樣比這個更摧人心肝了。以前她什麼都不懂,天涯海角只要有口飯吃就行。現在喜歡一個人,就像被困住了,總有一根細細的線牽着心上的紐袢,略拉扯一下就隱隱作痛。

帳外北風呼號,雪連下了三天,看天色一時半刻停不了。不知仗什麼時候能打完,塵埃落定了總要回到長安的,他禁她的足,不能禁一輩子。蓮燈迷迷糊糊想,他在她身後很讓她難受,她默默往前移動半分,和他隔開了點距離,他倒沒有再追過來。

安穩睡了一夜,第二天起來有了些力氣,還痛快吃了兩個胡餅。她胃口不錯,國師卻犯愁了,明明看着她把葯喝下去,為什麼不見起效?難道這孩子是鐵打的嗎?他悄悄出去,查驗了昨晚熬的藥渣,一樣一樣對照,沒有缺漏,和方子上開的一樣。大概是劑量不夠,那就再加大些。他把話吩咐下去,后因蔡琰差人來請,暫時離開了大帳。

蓮燈着急恢復,在冰天雪地里練劍,飄逸的畫帛伴着矯健的身姿,力與美出奇和諧。一套下來薄薄起了層汗,夏官在邊上侍立着,待她練完拿斗篷替她披上,壓聲道:“娘子近來要多小心身子。”

她轉頭看他,他平常話很少,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同她搭訕,今天倒讓她意外。她嗯了聲,略頓了頓看他臉色,“夏官可是有事?”

夏官似乎很猶豫,支吾了半天才道:“娘子沒感覺自己有什麼不妥嗎?”

她被他說得茫然,不妥大約就是這兩天甚是虛弱吧!

他見她不答,復道:“這段時間別再舞刀弄棒了,昨日國師命人配藥,軍中沒有,跑了十多里入城才購置齊全的。屬下略通些醫理,看了那個方子,似乎是落胎的葯。”

她吃了一驚,“落胎的葯?給我喝的?”

軍中除了她和少數幾個像曇奴一樣的死士,其他都是男人,男人總不見得需要落胎吧!夏官點了點頭,“所以娘子自己要當心,我命人少放了幾錢大黃和碎骨子,藥效不夠,娘子今日才未發作。若國師再要着人煎藥來,千萬不能用——如果娘子要這個孩子的話。”

蓮燈怔怔的,回不過神來。說有了孩子,消息來得太突然,細想想,葵水好像是很久沒來了,難道那一次就坐住了胎嗎?可是這事要夏官來告知她,她頓時紅了臉,兩個人都覺得很尷尬,沉默下來不知說什麼好。

還是夏官警覺,低低道:“娘子面上不能有異,別叫國師發現。先回帳里去,在外面惹人注目。”

蓮燈忙道好,自己進了大帳,他仍舊在帳門外侍立。她沒走遠,掩在一層垂簾后問他,“國師的意思是要打掉孩子,你不順着他的意,怎麼反過來幫我?”

夏官的嗓音又冷又硬,“我只認一位國師,只對一人效忠。國師礙於師恩不得反抗,我受命聽候差遣,但絕不做有損國師利益的事。”

蓮燈悵然站着,從他的話里也能砸弄出些滋味來。夏官是受了臨淵的命令輔佐老妖怪的,這麼說他並不是身不由己。

“你可知道他現在在哪裏?是不是回太上神宮了?”

夏官道:“這個說不準,國師招過陰兵之後功力盡失,連自己行動都不能夠。如今是不是活着,去了哪裏,屬下不知道。”

蓮燈難受至極,嗓子裏梗得發痛,轉身背靠着樁子,才能勉強維持站立。頓了會兒問他,“現在這個國師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死了一百多年,又活過來了?”

夏官道:“純陽血的人屍身不腐,國師耗了半生修為,用《渡亡經》招他回來的。至於為什麼這麼做,屬下亦是不知。”

她扶住了額頭,事情紛繁複雜,她也理不出頭緒來。只知道他折損太多,一次又一次,直至耗光修為。他的身體轉暖了,三年眨眼即過,到時候他若是死了,他的師父會不會來救他?

她失魂落魄回到席墊上,摸了摸肚子,什麼都感覺不到。暗想真要有個孩子也是奇了,照理說這段時間受的苦不少,兩次被國師打傷,甚至昨天還吃了葯,對他卻沒有半點影響,這孩子長得太結實了。

可是再結實也要多保重,也許再一次就小命不保了。她兩手環起來,假裝可以抱住他,心裏有點高興。然而前途茫茫,吉凶未卜。她想不出怎麼護他,起身到箱籠里找了尺頭把腰包好,讓他在裏面暖和一點不要受寒。至於能不能活下來,看老天爺的意思吧!

國師在她面前卻半點口風也不露,有葯送過來,親自端到她面前,哄她是補藥,調理她的身體。她也沒有戳穿,放在一旁笑了笑,“這葯太難喝了,涼一涼再說。你可替我準備梅子?”

他見她今天態度有了轉變,臉上神色頓時緩和很多,“那個白玉盒子裏還有好幾顆,你想吃別的什麼同我說,我讓人去辦。”

她嗯了聲,有些扭捏地說:“想吃餺飥,還有魚乾把子。”

他忙對外傳話,要他們按着她的意思去辦。趁着她心情不錯,看準了時機又同她套近乎,“身上好些了嗎?”

她說還好,“大軍什麼時候開戰?就任庸王和楚王鬧么?”

他笑道:“軍中的事不用你操心,京畿自然會發兵攻打他們。只是聖上催促還朝,本座還沒想好是攻打還是歸順。”

她凝眉看他,“當初臨淵受命,也像國師這樣態度模糊么?他也打算謀反?”

他摸了摸鼻子,“他和當今聖上做過兩天莫逆之交,大概從來沒有想過要反朝廷吧!”

所以他現在這麼做,是要陷他於不仁不義。她實在厭惡他,又不得不分散他的注意力,便道:“國師能知過去未來,誰是下一任皇帝,你算不出來嗎?”

他嘲訕笑了笑,“這種事,不過騙騙小孩子罷了。天道無常,人的運數隨時會轉,不可斷言。再說我那套本事百餘年沒用了,前兩天試了試……”他有點尷尬,“不靈了。”

她哈地一聲笑出來,發覺自己落井下石得太明顯,忙住了口。

他斜着眼睛看她,“我略出些問題,你似乎就很高興。”

她說不是,又東拉西扯着,“你何時上戰場,我要一起去。太久不活動,刀劍都生疏了。”

他疑惑地打量她,“你阿耶已經沒了,你為誰打天下?”

她寒着臉道:“我阿耶落得這樣下場,朝廷是主謀。只有撬了曹家的江山,我阿兄才有一線生機。”

她所謂的阿兄當然是指定王世子,國師慢慢點頭,“你那麼在乎那個阿兄,看來不管誰當皇帝,必須要善待他了。”

“所以還請國師手下留情,保我阿兄無虞。”她復又試探,“國師後來有沒有繼續追查《渡亡經》的下落?這半卷經文對臨淵很重要。”

他掖着袖子嘆息,“一直在追查,可惜沒有任何進展。若實在找不到,那也是天意,只有聽天由命了。”

這麼說來,他廢了恁大力氣招回來的人,對他的生死其實並不十分在意。也許認為世上應該只有一個臨淵,他死了對他更有利。蓮燈瞋目切齒,想罵他忘恩負義,又怕連累夏官,只得忍氣吞聲。

周旋了半天,他還是沒有忘記那碗葯,抬手指了指道:“喝吧,現在應當涼了。或者你自己不願意端着,要本座來喂你?”

她沒有辦法,堆出一個訕訕的笑,“我手上沒力氣,勞駕國師了。”

他自然很樂意,端着葯碗過來,她假作不經意往他臂彎上靠過去,結果那手一晃,潑了大半。她啊了聲,“灑了……”

他皺起眉,狐疑地打量,她眨着大眼睛說:“這樣也好,不要再讓人去煎了,煎來了我也不喝,實在太苦了。”說著招他坐下,含笑道,“葯補不如食補,我多吃些東西就好了。”

他不動聲色,疑心她察覺了,便牽着袖子給她斟了杯酒,“天冷得厲害,酒能暖身子,你也喝兩杯。”

她知道他的用意,她如果裝作不知情,他反而會迂迴些。酒對孩子必定是不好的,可她不能推諉,萬一被他探出端倪來,難保不會直截了當一拳打在她小腹上。

她端起酒盞和他碰杯,語氣盡量放得柔軟,“這兩天總見你在外面跑,要小心身體,讓他們多給你添兩件衣裳。”

她突如其來的體貼令他受寵若驚,他訝然看着她,她抬起眼一笑,“怎麼?對你和氣些反而不習慣了么?”言罷低頭為他布菜,曼聲道,“這陣子我很累,不想再鬧了。有什麼話,到了長安再說。若他當真不要我了,我也不是傻子,總得為自己找條出路。”

他聽了心頭一震,“你會心甘情願跟着本座嗎?”

她抿唇不語,燈火煌煌照着她的側臉,眉心眼梢依然籠着淺淡的愁雲,“要看你待我如何,如果不得長進,我也未必非和你們師徒糾纏在一起。”

對她好一點,當然不包括強迫她,但孩子是一定要打的,不過得尋個隱秘些的辦法,也不急在今天。他點了點頭,她的手在桌上擱着,他探過去握在掌心裏,鄭重其事地承諾,“本座會做得很好,你只管看着吧。”

她但笑不語,做得很好?可惜前一刻還在算計她。她仔細思量過,不能就這麼認命,不管是為了自己還是孩子,她必須離開這裏。趁着他外出遁逃是沒有用的,時間上必須拉出足夠的距離,至少要在三個時辰以上。不能向長安跑,找個地方先躲上兩天,待他們搜尋無果,才能繼續上路。

她自己擬好了計劃,把必須品都準備齊全,火鐮、腰刀、錢,剩下的就看自己的運氣。

雪連下了五六天,終於停了。朔風橫掃,冰雪慢慢消融。又過兩日,路上有了行人,行走得多了,雪化起來比曠野上快。蓮燈耐心等待,國師這期間離過營,回來后匆忙來看她,見她還在,似乎對她放心了些。他在戰事上的部署不會和她說起,還好她能從夏官那裏探到點消息。夏官面上冷冷的,其實是個好人,至少他對恩主一片忠心。之前絕不會這樣幫襯她,但得知她有了孕,便開始不遺餘力地助她出逃。

也是老天有眼,國師接了令,明日起早率大軍東進,助羽林軍蕩平庸王駐地。她要是選在這刻出逃,國師無暇顧及,也許就被她走脫了。其實隴州離長安不過六百里,一鼓作氣跑上兩個晝夜就能抵達。她不會再像上次那樣魯莽了,曇奴來救她是臨時起意,沒有做好充足的準備,這趟天時地利人和,她覺得自己很有把握。

夏官藉著換炭盆的當口知會她,“大營以東二里,我留了一匹快馬。明日先登車輦,然後趁他不備悄悄退出來,周圍是我的人,會放你離開。”

蓮燈心頭怦怦作跳,悄聲對他道謝,他看了她一眼,“保重。”

第二天果然如原先計劃的那樣,大軍五更起拔營,國師還需裝模作樣入王帳同定王商議。然後車馬來了,定王吹不得風,車一直駛進帳中。待裏面將梓宮安頓好后,王帳才開始拆除。

蓮燈靜靜坐在那裏等着,他過來喚她登車,她裹着斗篷起身,走了兩步回頭看他,“風大得緊,你與我一同乘車嗎?”

他說不,一身明光鎧在朝陽下熠熠生輝,“這才剛開拔,要震士氣。定王不露面,我再縮在車裏,軍心會有變。”他抬手撫了撫她的臉頰,“你先去車裏,我總要做做樣子的,明天就用不着在外面受凍了。”

她笑起來,溫婉道好,替他緊了緊披風上的系帶,方轉身往車前去。

登了車,扒着窗戶看,前面一眾將領開道,好不威風。她的車落後了幾丈遠,只要他不回頭,一時半刻不會發現。她將蹀躞帶鬆鬆繫上,看準時機推開後面的車門溜了下去,只要扈從不出聲,那些兵卒看見也不敢管她的閑事。她貓着腰,幾個縱身躍進路旁的乾渠里潛伏下來,目送他們走遠,才敢直起身往東邊林子裏找馬。

在原野上狂奔,簡直忍不住要放肆尖叫。這次逃出來后一定不會再落進他手裏了,她可以去長安找他們,不必再時時擔心老妖怪威脅她的孩子。

抱着肚子跑了一程,稍稍放緩,不敢太急切,怕動了胎氣。她到現在對懷孕這件事依舊一知半解,只知道既然有了,就該好好保護他。等見到臨淵宣佈這個好消息,他老來得子,應該會很高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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