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蓮燈開始發愁,不知道他的話是真是假,也不好向人求證,只有自己一個人較勁。
如果真是她阿耶的意思,她遵照父命是應該的。可轉轉事先表明了喜歡春官,她要是搶了轉轉的郎君,轉轉面前怎麼交代?所以這件事暫且不要放在心上,等將來回到敦煌問阿菩,如果阿菩能證實,到時候見機行事。如果阿菩表示不知情,多半是放舟為戲弄她有意編造的,大可不加理會。
不過他說的彼此相愛,倒叫她有些嚮往。走了三千多里路,她曾經看到郎君扶娘子下轎時臉上溫暖的笑容,也看到貧寒的夫婦在檐下避雨,妻子回望丈夫時眼裏的光芒。也許那就是愛吧,蓮燈沒有體會過,不太能理解,但她喜歡這種感覺,兩個人互相依靠,一點都不孤單。
她盤腿坐在重席上,撐着臉頰思量,想像自己在敦煌找了個人,放羊的時候他把懷裏的烤餅分她一半,這樣似乎也不壞。
胡思亂想半天,臨要就寢拆下頭髮找梳子,打開妝匣看到那片花鈿,動作不由頓了下。伸手輕撫兩翅,試着往眉心粘貼,可惜粘不上,看來以後只能孤零零躺在角落裏了。
日子慢悠悠地過,一天又一天,已經離鑄模有段時間了。這期間沒得到國師的任何消息,她等得有點心焦。那天夜談後放舟也消失了,給她做竹笛,帶她去聚星池都成了空談。太上神宮依然神秘着,即便進到裏面來,也不覺得對這裏有任何了解。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她還記得路,算算日子今天是第十六天,過去問問情況應該不算失禮吧!不過走到界口猶豫了,不知道應該往正殿還是陶然亭。遠遠看見有幾個穿綠衣的巫女走過,她上前揖手,打探國師在哪裏。
巫女們都是十七八歲年紀,豐胸柳腰,很有成熟韻致。太上神宮裏的氣候似乎比外間回暖得快,這些巫女都換上了輕便的衣裳,袒領下束着桃紅的訶子,映得胸前一片明媚如雪。看見她,齊齊還了一禮,笑道:“娘子就是前幾日來的貴客么?我們隨翠微夫人進宮,到今日才得見娘子……與娘子問安了。國師在何處我們並不知道,不過先前召見夫人,大約一同往東去了。”
蓮燈順着她們的指引的方向看,應當是陶然亭,便向她們道謝。那幾個巫女笑得很甜,然後打量她的穿着,讚歎道:“這種胡服才是真正的胡服,坊間賣的都經過改良,領子做得銅盆一樣,反而失了味道。過兩日等娘子得閑,我們借娘子的衣裳裁剪幾件,娘子可好么?”
女孩子愛美,到了一起話題都是柔艷的。這些巫女和曇奴轉轉還不同,不像她們慣常風浪里飄泊,心裏有斑駁的裂痕。她們生活在神宮和龍首原,雖然地位不高,但是恬於進趣,一向無甚波折,所以臉上有安和的神氣。
蓮燈畢竟年輕,有點害羞,捏着衣角說:“荒漠打扮,粗鄙得很,要是不嫌棄,隨時可以來我住處取。”
那幾個巫女很高興,又說了幾句客套話,牽着手往竹林那頭去了。
蓮燈忘了挪步,看着她們的衣裙感慨不已。中原的面料大多輕薄,上次侲子送來的是短襦,捂得十分嚴實,沒想到天氣稍暖就換成這樣的了。年紀大些真好,胸口可以堆積出一片壯麗的風景。她抬手悄悄掩了掩自己的胸,同她們相比差了很遠,看來天生是穿胡服的命。不過她還有機會,等她十八歲的時候,說不定也能長出大胸脯來。
她驕傲地往上託了托,很有不甘人後的雄心。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可笑,左右看看沒人,吐出一口氣,快步往陶然亭方向趕去。
幸好這次沒有撞進什麼陣里,可能神宮裏人一多,陣法全撤了吧!總之很順利地踏進了山水間,陶然亭依舊是原先的樣子,四周無人,只有婉轉的鳥鳴。
她先去亭子裏看了一眼,那個拓膜已經收走了,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如果順利,面具應該已經製得差不多了,只是不見國師,不知在不在山洞裏。
她勾着亭柱探望,不敢隨意進去。背手在附近徘徊,反正她時間充裕,打算等到太陽落山,如果國師在,早晚會出來的。
艷陽高照,碧空如洗,她轉了幾圈停下,背靠山石曬太陽。漸漸眼皮沉重,便找個地方坐下打盹。朦朧里聽見有人起了爭執,並不激烈,但句句鏗鏘。蓮燈起先迷糊着,待聽清了他們話里提到敦煌和王朗,頓時清醒過來。一躍而起時,人也已經到了她面前。
她看清來人,是國師同一位容色姝麗的美人。美人穿銀波金魚蛟羅襦,披一圍紅帔,如畫的眉眼,冷而驚艷。蓮燈從沒見過她,可是那張臉卻熟悉得令她詫異。她怔怔望着她,冥思苦想,突然醒過神來,她居然和洞窟里的神眾那麼像。同樣不俗的長相,同樣矜貴的神情。原來阿菩筆下的人物是有原型的,她隱約猜了個大概,只是不知有多深的感情,才能將一個人融入一筆一劃里。
那位美人不豫,冷冷看了國師一眼,“就是她?”
國師頷首,卻不作介紹,美人余怒未消,但不宜在外人面前發作,復對他道:“我言盡於此,是好是歹請師兄斟酌。”也不多言,與蓮燈錯身,拂袖而去。
蓮燈有點尷尬,原來她就是國師師妹,封了隴西夫人的那位?這樣美好的人,對她的存在很反感,即便不說,蓮燈也感覺得到。
她寄人籬下實屬無奈,被她厭棄也不是沒有道理,這麼一個麻煩找上門來,會擾亂他們平靜的生活。她是螻蟻一樣的人,他們高高在上,不該與她為伍。
國師還在,褒衣博帶負手而立,剛才翠微的話沒有對他造成任何影響。他看着她走遠,調轉視線瞥了蓮燈一眼,“你來做什麼?”口氣生硬,語調倒還好。
蓮燈斂神揖手,“我想問問面具做得怎麼樣了,我算過時候,到今天已經半月有餘,這段時間一直都是好天氣,應當做得很順利吧!我和朋友分開好幾天了,着急進城找她們,如果做成了,我也好早些告辭。”
臨淵是個聰明人,她的沮喪他自然能夠覺察到。翠微落在她面上的那些話不過是皮毛,姑娘家心思細膩,她看似脾氣隨和,也有傲骨,所以急於離開,不願意受這份窩囊氣。
“我剛才看過,略微有些不足,大概還要兩三日。”他想了想,似乎應該打個圓場,便道,“翠微同王朗也是舊相識,其實我們的顧慮都一樣,你來長安,註定會弄得硝煙四起,京畿太平了很久,誰也不希望看到動蕩。趨吉避凶是人之常情,所以她的話莫放在心上,她辦事不留情面,心地還是善良的。”
蓮燈的好處就在於萬事不走心,也許上一刻還很難過,有個人寬慰兩句,轉頭就看開了。她笑了笑,笑得很真摯,“每個人的立場都不同,我不能要求人人像阿菩那樣縱容我。但對於國師,我心裏滿懷感激,將來就算不在長安了,也會時時記起國師的好。”
“時時記起?”他寂寥地一挑唇角,“如果神宮參與進去,你恐怕就再也感激不起來了。我還是那句話,但願善始善終,你不負王朗的救命之恩,我也不負舊友的清風高誼。”
可是世間的事,能兩全的畢竟少之又少,所以日後會怎麼樣,現在還未可知。蓮燈諾諾應了,知道面具還要再過兩天,站在這裏也不知為了什麼。她抬眼看他,他的眼眸里含着遠山,目光不小心碰上,竟讓她心頭打了個激靈。
她忙轉過頭,有些慌張,隨意尋了個話題道:“好幾天沒見到春官了,不知他去了哪裏……”
他垂眼撥了撥腰上熏球,“他閑得厲害,本座派他出去辦事了,一時半刻回不來。怎麼,你找他有事?”
蓮燈忙道沒什麼,“我的笛子做砸了,春官答應替我重做,本來說好第二天給我送來的,可我等了很久也沒見他人影。”
他轉過身,漠然看着一隻隼子掠過松樹,長唳着沖向天宇,隔了很久方道:“笛子神宮中多的是,回頭讓盧長史給你送幾支過去。聽說你這幾天都在房頂過夜,琳琅界住得不舒心么?”
蓮燈愣了下,沒想到連她在哪裏睡都難逃他的法眼。她難堪地撫了撫後頸,“琳琅界很好,是我愛上房頂看星星,看久了就在上面睡著了。”
他聽后頷首,“中原不比大漠,入夜天涼,在外過夜小心身子。”
他一向話里不帶溫度,偶爾的體恤讓人受寵若驚。她驚訝之餘忙俯身,“蓮燈記住了,多謝國師關心。”
他沒有應她,掖着兩手緩步踱下台階,邊走邊道:“神宮中這兩日不設結界,你若有興緻四處看看,未為不可。”
他袍帶翩翩越走越遠,蓮燈每每被撇下也成了習慣。對着他的背影長揖一禮,想起他留下的話,暗暗覺得高興。她起初驚異於神宮裏的花草逆時而生,後來身在其中,除了對季節產生混亂,也沒有別的感觸。倒是那個聚星池聽上去很神奇,過不了幾天面具做成她就要離開,以後也不一定能再進來,趁着機會去飽飽眼福似乎不錯。
她打定主意沾沾自喜,看天色離月出還有一陣子,回到琳琅界無事可做,把內外都打掃了一遍。漸漸日頭西沉,用過飯眼巴巴坐在院子裏等星星出來。那隻鹿大概看她的模樣憨蠢,踩着碎步過來嗅了嗅,表情像是嗅到了傻味,鄙薄地把頭轉向了另一邊。
蓮燈在它背上捋了幾把,“我都和你賠過不是了,你還要鬧到幾時?一隻鹿,哪裏來那麼大的氣性?”說著捧它的臉,“我打算去聚星池看星星,一個人很孤單,你陪我一道去好么?我知道你聽得懂我的話,不許裝傻!我不認得路,你帶我去,在那兒坐上一個時辰就回來,好不好?”等了一會兒不見它有表示,心安理得地點點頭,“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那好,現在就走吧!”
這是欺負它不會說話么?那鹿一臉無辜,被她拽着犄角拖出去好遠。最後發現難以擺脫,用力掙了下脖子從她的魔爪中成功逃離,刨了刨蹄子,昂首闊步走在她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