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第六十五章
插曲一般的短暫交談以後,奧斯維德又說了一次“有必須要給你看的東西”,然後帶着費羅米娜沿着台階一層一層地往下走。
他們一路筆直地走到地下室,然後在奧斯維德還想再繼續往下的時候,費羅米娜不由得愣了一下。
“……你準備帶我去地下二樓?”
回答她的,是奧斯維德小幅度地點頭。
費羅米娜不禁有點緊張。城堡的地下二樓是她到現在為止唯一還沒有進去過的地方,哪怕連六樓實驗室她都進去過了,這個常年封鎖的地下空間她卻還從未涉足過。
毫無疑問,這裏藏着奧斯維德最重要的秘密。
從地下一層到二層之間的走廊就被一把巨大的鐵索緊緊地扣鎖着,鎖上流動着月光般清澈的銀白色的波紋,這說明這把鎖上也依附着魔法,不是用鑰匙就可以打開的東西。
奧斯維德伸出手,手上凝聚成的小型的魔法陣上的魔紋與鎖上的波紋一一對應,“咔”的一聲,鎖自己打開,掉在地上。
他替費羅米娜推開門,示意她先進去。而剛剛踏入門中,費羅米娜就吃了一驚。
從走廊開始,這裏的每一個角落都佈滿了密密麻麻的流紋!天花板、地上、牆壁、台階,甚至連扶手上都刻滿魔紋,每一寸魔紋的魔法光芒相當強盛,這裏的光線亮得令人掙不開眼睛,簡直如同整個人走入月亮之中一般。
費羅米娜稍微適應了一下,才一點點地往裏面走。
又下了一段台階后,一個巨大而空曠的房間在費羅米娜眼前出現。一路延伸的銀色魔紋也在此處突然一變,全部成了暗紫色,也因此使得這裏要比外面暗上許多。魔紋如同血管中的血液一般流入房間,然後彙集在一個點上,那裏顯然是魔紋最終發揮作用的地方。
費羅米娜的視線很自然地隨着魔紋落在房間的正中間,那裏正擺放一個形狀奇怪的東西。
這時,奧斯維德牽住她的手,帶着她慢慢走向房間中心的那個東西。
由於房間裏的光線低調,那東西一直隱藏在陰影之中,只有當血脈般的流紋里有魔法灌入時,才會有一秒鐘的閃爍。費羅米娜眯起眼睛,她的心臟狂跳起來。
“……這是,什麼?”
“我的心臟。”奧斯維德一如既往冷靜的聲音迴響在幽暗的空間中,“我的生命之源和魔力存放之所。”
奧斯維德的……心臟?
儘管隱隱有了預感,費羅米娜還是吃了一驚,同時也夾雜着畏懼。她甚至有了逃走的衝動,一隻腳的腳跟已不自覺地後退,但是,奧斯維德的眼睛還注視着她,費羅米娜能感覺到裏面隱隱參雜着的某種十分悲傷的情緒,這讓她強忍下拔腿跑掉的恐懼。
她定了定神,強迫自己把目光放在那顆心臟上。它的形狀看起來和人類沒什麼不同,只是體積稍微大一些,不知是不是由於魔法的作用,它並不是紅色的,而是夾雜着灰白的深紫色……和人類在窒息前嘴唇的顏色一般的病態的深紫色。
另外,這顆心臟被植物藤蔓般的東西一圈一圈地纏繞着,似乎被勒得很緊。墨綠色的藤蔓上生着極小的尖刺和每隔一段拇指長度的距離就會有一根的麻雀嘴大的倒刺,這些刺從各種角度或深或淺地扎進心臟中,有些觸目驚心。那顆心臟則如同死了一般,一動不動。
奧斯維德垂下眼眸,道:“我畏懼死亡……害怕自己有一天會像自己殺過的生物一樣被別人殺死……於是我想到這個辦法,將自己的心臟和血液全部取出來,囚禁在這裏,用植物的莖葉拴住它,令它不再跳動,這相當於暫停了它的時間,使它無法繼續衰老了。把我誕生在這個世界上並且養育了我的魔王加菲爾德,一直很痴迷於生命有關的魔法,並且他將他所知道的知識都告訴了我。我知道做到這樣的事理論上是可能的,只是沒有人嘗試過而已。”
這時,奧斯維德彎起他黑袍的袖子,將手臂露出來。蒼白的手臂上,取代血脈的是大片大片的魔紋,魔紋纏繞着他的每一寸皮膚,盤錯着延伸到身體。
費羅米娜以前並不是沒有注意到過他身上的魔紋,只是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覺得它如此得觸目驚心。
“普通的魔族通過心臟的跳動來將魔法傳輸到全身,我則是通過魔紋直接從心臟中抽取。心臟也不再需要通過進食或休息來恢復魔力,這個房間裏的魔法會直接從城堡外的森林中提取用來恢復魔力的生命力。”奧斯維德繼續道,“無論進食還是提取,魔族魔力的根源都是來自於自然的,我的效率還要高一些。同時,由於魔族只要不讓心臟受到重創或是血液大量流失就不會致命,找不到我的心臟的人就無法殺死我,我也不會再因為衰老這樣無趣的理由而死亡。”
“這……聽起來其實是個不錯的方法。”費羅米娜道。
她並不懂得魔法的原理也根本不會用魔法,別說是魔法,就算只是讓她製造一個火炮出來她也無能為力。但如果事情都像奧斯維德所說的那樣的話,這幾乎是個完美無缺毫無破綻的魔法。只要別人找不到心臟就無法殺死他,而且再也不會衰老了,恢復魔力和提取魔力的效率還比較高……這,不是很好嗎?
費羅米娜困惑地看向奧斯維德,奧斯維德也正在注視着她。他們彼此沉默了幾秒鐘,然後奧斯維德忽然俯下身,一片高大的陰影在費羅米娜頭上壓下。他輕輕吻住她的嘴唇。
這是一個比雲雀的絨羽更輕柔的吻,但是很讓人覺得舒服。正當費羅米娜準備去摟奧斯維德的脖子,然後加深它的時候,奧斯維德輕輕地抽離了。
“確實如此……在真正執行它之前,我便知道這肯定會有一些副作用。但在我看來,這種小小的副作用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他道。
費羅米娜下意識地問道:“什麼?”
“心臟不再跳動的魔族實際上相當於死去……因此,這份魔法會剝去被使用者作為‘活着’而存在的特質,比如感情。”
“……所以,”費羅米娜忍不住一頓,“你是因為這個魔法,語調和表情才總是這麼匱乏嗎?”
她不自覺地想像了一下奧斯維德天真活潑地在月光下自由奔跑的童年,以及和其他魔族放聲大笑做些蠢事的青少年時期,然後不禁……一陣惡寒。
好像……有點想像不出來。
奧斯維德搖了搖頭,回答:“不……我在用這個魔法以前就是這樣的個性,所以才會覺得這個代價完全可以忽略不計。我以為它對我不會造成任何影響。”
“……然後呢?”
得到答案,不知為何費羅米娜反而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然後在實際操作的時候,我的身體的變化依然讓我感到不適。我的體溫開始消失,肢體也變得僵硬。”他道,“我可以感覺到什麼以前我沒有注意到的東西從我體內剝離。情緒、**都在一點點地消失。我的確戰勝了我的畏懼,在和別人戰鬥的時候,我一次都沒有再有過害怕的情緒。哪怕將對方殺死,他們也不會給我留下印象……我還記得過去當手指沾上血液時,我的心臟會跳得很快。但後來,切開他們就和切開一塊木頭沒有任何區別。”
費羅米娜的手心開始冒出冷汗,這一段話的冰冷的確開始令人覺得可怕。
奧斯維德的紅眸沒有波瀾,他繼續說道:“我察覺到這是不對勁的,可又說不上來是為什麼。直覺告訴我,對於殺戮沒什麼感知力的我最好不要再離開城堡,於是後來我很少再出門。”
費羅米娜握緊了他的手,奧斯維德的手掌還是那樣,冷冰冰的。
奧斯維德頓了頓,道:“很可笑吧?因為太害怕死亡,反而自己讓自己死去了。”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奧斯維德應該沒有情緒才對,可費羅米娜卻從他這句話里聽到了緊張的感覺。她不知該說點什麼來安撫他,因此只是愈發用力地握緊他的手。
“……因為一開始就是想要不死,所以我覺得自己總該做點什麼事來證明自己還活着。”他低頭又吻了吻費羅米娜,才繼續道,“於是我按部就班地模仿自己以前的生活,睡覺、起床、就餐和閱讀、實驗,可是我已經不再需要睡眠和食物……即使躺在床上也只是等到天亮而已。其他的事也只是一項慣例,我並沒有什麼非做不可的**,甚至連求知慾也消失了。”
他想了想,又說:“我之所以會留下摩爾,一方面是因為他能幫我做大部分雜事,我記得我以前討厭做那些事。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我覺得他的生活方式和我過去很像,我以為我可以從他身上想起什麼……但是沒有。我一直什麼都感受不到。”
費羅米娜感覺到奧斯維德和她交握的手也漸漸地收緊了,他那雙本該什麼都沒有的紅眸中有東西沉澱下來,變得沉重。
費羅米娜聽見他這麼說:
“直到我遇到你。”
這個時候,那顆死寂般的心臟,忽然在藤蔓的束縛下,搏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