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十五章

費羅米娜發現自己錯誤地估計了自己的涵養。摩爾的話一出口，她立刻就意識到自己被愚弄了——吸血鬼這種骯髒的生物，果然不能指望他們嘴裏能夠說出什麼真誠的話來。

二十年，她和奧斯維德之間的契約早就結束了。

費羅米娜一下子從腰上拔出劍，抵在摩爾的心口上——對於吸血鬼來說，這是身上唯一致命的位置。

摩爾卻不怎麼怕，他雙手抱在胸前，居高臨下地俯視着費羅米娜。

“為什麼那麼生氣？我可沒有說謊話，契約這種東西，本來就不是可以輕輕鬆鬆弄懂的。你要是真的有興趣的話，我也可以給你初擁，讓你有幾百年的時間來憑那種烏龜一樣的速度慢慢研究。反正你最後還是要和奧斯維德殿下結婚的。憑藉人類那種脆弱的肉身，根本無法陪伴殿下度過以後成百上千年的時光吧。”

“閉嘴，吸血鬼。”費羅米娜低沉地道，“我不會像你一樣做這種墮落的事。”

摩爾咧嘴一笑，露出自己的尖尖的血牙，並有舌頭舔了舔。

“被咬一口而已，有這麼嚴重嗎？將生物分成三六九等這樣的蠢事，也只有自以為是的人類才會做。還有什麼人類被賜予光明之類的鬼話……我們這些生活在黑暗裏的民族，只不過是更為月亮之神所喜愛而已。就算我咬了你一口，也只是把你變成血族，身上再多一道疤而已。那些被你殺掉的魔族，可是真真切切的死了啊。”

“那些是——”

“骯髒的魔族？在我們看來，人類才是最噁心骯髒的生物了。將自己的觀念強加給別人，強迫整個世界都按照自己的意志來運動……”摩爾冷笑道，“你一定覺得奧斯維德殿下殺了這麼多你的同伴，很殘忍吧？但是從奧斯維德殿下的角度來看的話，你也只不過是殺了很多他的同族的罪人而已。嘖，像你這樣無知的小女孩大概不可能知道，奧斯維德殿下是領主，卻也是上一任魔王加菲爾德殿下唯一的孩子。身為王子的他，守護魔族的土地不受侵犯，是最正當的事吧？和自以為是公主的你，所做的事有什麼不同？

他頓了頓，笑得愈發燦爛。

“哦……還是有不同的，你所做的事侵略，奧斯維德殿下只不過是在防禦而已。”

費羅米娜說不出話來。

摩爾的表情、語氣都令她覺得害怕，有什麼信念正在分崩離析……儘管費羅米娜的心再強迫自己拒絕摩爾的話，可另一方面又覺得他說得……是對的。

梅麗普被突然演變的事態驚呆了，她膽戰心驚地看看費羅米娜，又膽戰心驚地看看摩爾。他們互相僵持着，沒有鬆動的意思。

“費羅米娜……摩爾先生……你們，不要這樣……奧斯維德殿下肯定不希望你們因為這個吵架的，他是愛着費羅米娜的啊……”

摩爾搖了搖頭。

“愛？梅麗普你太天真了……我也想了很久，奧斯維德殿下為什麼要冒着那種風險將她留在這裏，但不會是因為愛……我想是因為殿下沒有這個女人這麼蠢，他知道怎樣才能真正挽救魔界和人類吧。只要這個女人將魔界真實的樣子告訴其他人類，推翻滿口胡言的教會，就能結束這幾百年來的戰爭……既不願意犧牲同伴，卻也不想屠殺人類，別看奧斯維德殿下外表那個樣子，他骨子裏可是個悲天憫人的傢伙。”

“但、但是，如果見過那個樣子的費羅米娜……”

“那隻不過是一副畫而已，梅麗普。”

摩爾的每一個字都重重地砸在費羅米娜心上。

愛麗絲、傑夫……死在奧斯維德手下的，都是那樣好的人……

但、但是……難道說，她殺死的那些魔族士兵里，也有一樣的……

費羅米娜不敢繼續想下去，她突然畏懼起自己的雙手來，那雙染滿魔族鮮血的手……難道說，她的罪孽真的和奧斯維德一樣……甚至比他更多？

她頭痛欲裂，如果這是一場噩夢的話，請儘快讓她醒來吧……不，這些話一旦進入她的意識，就再也無法離開了，即使醒來也不會有任何改變，她的雙手沾滿魔族的血，這是不爭的事實……

神啊，究竟什麼是魔族？

還是說……神，根本是不存在的嗎……

冷汗從費羅米娜的額頭上流淌下來，她的手已經抖得拿不住劍。被她抵住胸膛的摩爾卻用冰一般的目光地俯視着她，彷彿掌控着全局。

梅麗普還在左右為難，她又想勸費羅米娜把劍放下，又想勸摩爾將銳利的話收回去，最後反而語無倫次，什麼都說不清楚。

“夠了，摩爾。”

伴隨着奧斯維德的聲音出現，費羅米娜感覺自己被拉近了一個沒有溫度的懷抱里，儘管冰冷，卻……有一種柔軟的感覺。

她的第一反應竟然是“得救了”。

“奧斯維德殿下。”摩爾大約也沒有料到奧斯維德會在這時候出現，他慌張地低下頭，眼中的戾氣也收斂下去。

“你的臆測太多了。”奧斯維德道。

“可是殿下……”

摩爾急着想要解釋，但他沒有得到這個機會。

這是費羅米娜第一次被用魔法帶着轉移位置，實在是一種相當奇異的感覺：耳邊的風在往後吹，眼前的景物被一下子拉長，在短暫的視野扭曲后，她的眼前已是新的景象。

沉悶古舊的傢具，單調的裝潢，缺乏生氣的感覺……費羅米娜闖入過一次的奧斯維德的房間，毫無疑問。

“我多半猜得到摩爾說了什麼，”他道，“你不必在意……他是吸血鬼，並非在魔界出生，而且從初擁之後，他幾乎就沒有離開過我的城堡。摩爾看過很多書，但他並不了解真正的魔族。”

奧斯維德的話，給了費羅米娜一根逃避現實的稻草，讓她迫不及待地抓住它，從深淵中爬出來。

但是……

“……那什麼是真正的魔族？回答我。”費羅米娜恍惚地望着奧斯維德的紅眼，她必須要得到一個真實的答案，否則永遠不可能真正心安……

儘管知道答案后，可能只會加劇不安和懊悔而已。

奧斯維德定定地凝視着她的眼睛，過了一會兒，才道：“真正的魔族，和人類所認識的沒有什麼不同。教會告訴你的幾乎全部都是對的。貪婪、淫|盪、缺乏責任感和道德觀，另外，也不懂得愛和感情。這就是真正的魔族。”

從奧斯維德的嘴裏聽到這些話，感覺十分怪異。

“……你，沒有騙我？”費羅米娜望着他。

甚至連她自己都不清楚，她到底希望得到什麼樣的答案。

或許只是個錯覺，但有一瞬間，費羅米娜好像看見眼前的魔界領主嘴角向上彎了一下。

“沒有。我永遠不會騙你。”奧斯維德說，“最初的魔族是從人類的惡念中誕生的生物。他們曾經是人類的一部分……被人類所憎惡而捨棄的一部分。教會告訴你的事情中，這可能是最錯誤的一點：魔族並不是神創造的失敗品，而是人創造的。”

“……人，創造的？”

有的魔族是從成年魔族的交|合中出生的，有的魔族卻是從人類的惡念中出生的。

費羅米娜的腦海中，再次飛快地閃過霍爾夫人曾經告訴她的話。

奧斯維德小幅度地點頭。

“有的人憎恨自己好|色，有的人憎恨自己無情，有的人憎恨自己魯莽……他們捨棄自己所憎恨的部分，好讓自己變得更完美。然後這部分被捨棄的靈魂，在黑暗中找到了自己的安身之所，成為魔族。這便是魔族真正的起源。”

他頓了頓，繼續道。

“教會也是在這個時候誕生的。他們維護着人類間的公平和正義……那時的人類中還是有人可以使用魔法的，但教會將魔法視為違背公平的歪門邪道，將其禁止。漸漸的，擁有魔法天賦的人，也將這種天賦捨棄，化為了魔族的力量。”

費羅米娜獃滯地聽他說著，卻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但是……正如不是所有人類都擁有某一種缺點，也不是所有魔族都繼承了所有的缺點。不懂得愛和感情的魔族，或許非常勤奮；貪婪陰險的魔族，或許很重感情；淫|盪好|色的魔族，或許樂於助人。”他道，“另外，魔族也慢慢發現了自身誕生的缺點的好的一面，並將它稱作是‘天賦’。到現在為止，還不停地有新的魔族從人類捨棄的惡念中誕生，但更多的魔族來源於成年魔族的‘愛情’，或是‘性|欲’。這樣出生的魔族孩子，多半會從父母身上繼承‘天賦’。”

“這麼說來……”費羅米娜低下頭，雙手緊緊地互相捏着，“我殺死的魔族裏，也有善良的吧……”

奧斯維德沒有否認，他只是道：“他們總有某一方面的缺點特別顯著。”

“……這個世界上，也沒有哪個人類敢說自己是完美的。”

這是一種奇怪的狀態，奧斯維德在不斷地說魔族的辯護，替她的行為找借口，而費羅米娜本人……卻在為魔族辯護。

“……告訴我，怎麼樣才能贖罪？你是魔族的……王子吧？”費羅米娜定了定神，道。

另一方面，她的心裏也還有一個細小的聲音在說，你就這樣全盤相信了奧斯維德和吸血鬼的話嗎？如果教會說得才是真話的話，他們兩個只不過是滿口謊言的生物而已啊……

“……沒有必要贖罪，你所做的，只不過是時代必然的一部分而已。”奧斯維德摸了摸她的頭，慢慢地道，“我也……並不是什麼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