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蘇沫捏着手機:“你先控制好脾氣,再和我說話。”
那邊沉默,過了一會,王居安稍微緩和了語氣問:“人在哪裏?”
蘇沫正猶豫怎麼回答,隔着玻璃窗,忽然瞧見他從街角走過來,像是正往這邊張望。蘇沫趕緊避開,卻忍不住回頭細看,雨水淋濕他的肩和發,路燈下,他眼神急切,短髮濕亮,她彷彿能瞧見他的發梢上附着溫潤的水珠,就如那些夜晚或者清晨,他伏在她身上動作,額上淌下熱汗,順着發梢一滴一滴落在她的皮膚上。
四周燈火通明,鮮亮的衣物掛滿貨架,店裏客人絡繹不絕,她頓時為這段不着邊際的回憶感到羞愧。
他似乎打算往裏走。
蘇沫沒敢多想,直接按下掛機鍵,隨手拿起兩樣衣物拐進試衣間,才合上門,手機又振動,看了眼,直接塞回包里,再也不接了。在裏面約摸站了十來分鐘,再出來時,導購小姐迎上來問:“這兩件您還滿意嗎?”
蘇沫沒帶腦子地“嗯”了一聲。
導購又問:“您想現在結賬還是再看看?”
蘇沫沒瞧見那人的身影,想起手裏的衣服都沒試穿過,這會兒才發現顏色樣式全不合意,一無是處,越看越不值當,索性回道:“我再看看,”擱下衣服,出了門,心情有些低落,到家后隨便吃了點東西,耐着性子去讀保順的資料。
剛進新公司,上面的人看着,下邊的人盯着,她雖是從集團過來的,但年紀輕資歷淺,或有人心裏不服,和她熱情攀談實則試水,或有人拉幫結派,直截了當同她發牢騷套近乎,抱怨誰會在工作時耍滑頭請她提防,蘇沫從不輕易表態,聽人講完只說:“好的,我知道了,”或者推脫現在還有事要處理,以後再說。一來二去,那些人也摸不清她道行深淺。
另一方面,蘇沫也諳悉,人心裏都有本賬,裝模作樣終究不能長久,必須儘快做出些成績,才能讓人信服。
人生地不熟,她只會笨辦法,有空就去檔案室,花了三天左右,從條例規章獎懲制度,到人事安排以及生意合約,逐一了解,重要的還要力求參透,至少讓自己心裏有個譜。之後又揀了個機會重操舊業,替王亞男擋了幾回酒,幫保順科技接下一筆與政府部門合作的項目。
項目不大,王亞男卻在人前做出很當回事的樣子,例會上表揚,隨即就給蘇沫安了個市場部的代理總監一職。因只是代理職務,並未在全司範圍任命,只在管理層發佈了一個臨時通報。
集團層面的一系列變動,波及子公司,保順科技里有幾處職位空缺,底下一乾沒走的人都眼巴巴瞧着,誰想卻叫一個年輕女人討了好,才來就升職。難免有人心裏不平,在背後詬病她為人不實在,只會溜須拍馬。先前那個項目雖是蘇沫談成,卻是市場部副總牽的頭,副總是保順的老員工,比蘇沫年長,人前勞苦功高,見了也直接喚她“小蘇”。
蘇沫心裏明白,卻不想因這點事為難人。
保順科技的市場部有個慣例,項目談成即發獎金,不管多少都會發,以鼓舞員工士氣。
那天周一,蘇沫仍是早早去了公司,之前也聽說了發獎金的事,心裏還在尋思,既不見下頭的人請示,也不見財務過來讓她簽名。誰知午間去吃飯,就聽人貌似無意的說了句:“一大早市場部就發獎金,好熱鬧。”又提及部門副總的名號,三言兩語間,蘇沫了解了大概,當時沒做聲,吃完飯直接找到公司會計。
那會計因為上面的人跳槽臨時負責財務這一塊,級別低於蘇沫,這會毫不在意地笑笑:“以前市場部發放獎金都是他負責,這事是有先例的,老總也默認的,你才來,可能不了解。”
蘇沫知道對方想敷衍,如果這次放任自流,多半給人落下和稀泥的印象,那些人只會更加得寸進尺,以後越發難管。她面上和善,態度卻很堅決:“先例不是條例,按照公司的制度,工資報表、業績考核以及獎金髮放必須由部門負責人簽名,申報。他們完全避開我這個環節,不符合規定。”
會計表示為難:“這個……發都發了。”
蘇沫笑道:“這筆錢由您經手出去,麻煩您追回來,然後走流程發放。”
會計說:“沒這個必要吧,錢也不多,最少的也就得了一百來塊。”
蘇沫跟着王亞男也歷練了一年多,當即道:“一分錢也要追回來,你我都忙,我不想為了件小事特地往上頭打報告。”
會計收了笑,不做聲。
過了兩天,財務那邊通知錢已收回,市場部的人也把業績報告重新遞交過來,再由代理總監按照考核結果一一發放。
王亞男沒把這些明爭暗鬥當回事,卻在員工會議上說:“我不會只憑資歷提拔人,我看中的,第一,忠誠,第二,能力。有了這兩樣,再年輕的,我也賞識她。”
底下頓時鴉雀無聲。
老闆當眾照拂,以後若無建樹說不過去,蘇沫工作起來只能更加賣力。
保順科技因先前的項目向集團提出追加投資的申請,王亞男叫人把方案和申請材料遞交上去,一拖再拖卻被駁回。去集團交涉的同事勉強轉達母公司的意思,無非是上頭無意追加投資,打算將集中精力發展更有前景的產業。
王亞男聽得一笑:“什麼前景?談好的項目難道沒有前景?這點錢,他們拿得出來,最近不是有個扶植子公司的投資計劃嗎,就算我們不要,也有其他公司力爭,給不給不過他一句話,所以還是你們工作做得不到位,一次不行,還可以申請第二次嘛。”
眾人都知這姑侄倆結了怨,不好明說,只擺出謹慎嚴肅的表情一言不發。
王亞男繼續道:“方案重做,”她忽然停頓,眼風掃過來,“做好以後,小蘇送過去。”
蘇沫應承了,卻略微低眉,下意識避開她的視線。
沒幾天,一切準備就緒,原本只需像上次,把材料交給集團里相關部門的負責人即可。蘇沫揣度王亞男的意思,越想越不是滋味,最後仍厚着臉皮聯繫了王居安的秘書,預約時間。
安盛大樓,董事長辦公室外間,蘇沫已經等了小半個鐘頭,直到王居安招去談事的人出來,也不見傳喚她。
王居安的秘書同她交情尚可,見無動靜,好心敲門提醒,裏面這才應允。
還沒見着人,蘇沫已開始忐忑,早前因工作變動向他求助、被他羞辱的情形,還歷歷在目,不知這次又是怎樣的遭遇,轉念卻自我安慰:上次為私事,這回是公事,至少在節操上還是有進步的。
蘇沫進去,王居安正靠在老闆椅上自顧自翻文件,臉龐似乎又比以往消瘦了,胡茬倒是颳得乾淨,衣着也一如既往地考究。她不遠不近規規矩矩地候着,兩人像是較着勁,都不主動說話。
王居安晾了人半天,終於隱隱嘆一口氣,抬頭看她:“蘇總,恭喜你又升職。”
蘇沫有些尷尬,材料呈上去,腹稿打了無數遍:“王董,這是追加投資的申請方案,我們對細節做了些調整,關於利潤的估算都有詳細闡述,希望您能拔冗……”
王居安不以為然地打斷:“這東西不用直接交給我。”
她心裏頓時警惕。
聽他接着道:“你既然直接找我,當然是希望勝算更大,為什麼會這麼篤定?”不等她答,他略笑,像是自嘲,“女人們都很會運用自己的直覺。”
蘇沫心裏比先時沒底。
王居安話鋒一轉,語氣輕鬆地問:“最近怎樣,新環境,新職位,應該不是那麼容易。”
蘇沫如實回答:“剛開始有點困難。”
“只是有點困難?”他顯然不信,閑適地靠向椅背,“空降,一去就是管理層,年輕女性,經驗不足,性格也不潑辣,說好聽點是玉不琢不成器。腦子多轉轉就能想清楚,你以後只能仰仗她,隨便灌點*湯,就得替她賣命。做得好,皆大歡喜,做不來,朽木不可雕。”
蘇沫答:“我一旦做出選擇,就會努力證明自己的選擇是對的,所以寧願往好處想。”
王居安神色譏誚,扔出一句:“主要是你這性格,做不來管理,給人當個秘書,處理些旮里旮旯的問題,負責個把上不來檯面的項目,還說得過去。”
對於不留情面的打壓,她早就做過心理建設,可是一旦直面,多少有些氣餒:“行為方式可以學習,性格里的缺點可以克服,如果實在不適合也不要緊……大不了換崗或者辭職。”
王居安笑,問:“有人刁難你?”
被人說到點子上,她自憐情緒更多,只強撐着不肯出聲。
王居安觀察她幾秒:“說說。”
那模樣意料之外的和氣,叫人看了心裏也軟和起來。
連月來孤軍奮戰,身旁連個吐苦水的人也沒有,蘇沫一時沒兜住,揀了最近的情況大致講了些。
聽她說起去檔案室熬夜翻資料的事,王居安嘲弄:“只知道死記硬背。”
蘇沫無奈:“笨人也有笨辦法。”
他失笑:“你有自知之明,”停了一會,又說,“獎金的事,這麼處理還行,大到集團,小到部門,掌握財權是第一步,該你簽字的東西不能假手於人。其他方面,不要輕易表態,至於那什麼副總不服你,他資歷比你深,拉幫結派成了氣候,部門的運作暫時離不開他。去找他談一談,順便摸個底。”
蘇沫答:“通報剛下來的時候,我就找過他,談了,效果不明顯。”
“你還是先想辦法把代理兩個字去掉,”他習慣性地點支煙,淺吸一口,“你那個下級,多半是個老油條,公司里傳他和客戶背地裏接觸撈油水不會是空穴來風,你要是有能耐,培養自己人,慢慢替代他,再找個機會查清他那些事,上下都沒話講。想踢個把人還不容易?”
又林林總總說了些,蘇沫聽得服氣,牢牢記下,忽煙味飄來,她忍不住輕咳。
王居安動作一頓,極其自然地把手裏燒了一小截的香煙摁進煙灰缸。
蘇沫品過味來,心裏無風不起浪,深怕自己多想,順勢瞧過去,煙灰缸裏面已有四五支煙蒂,忍了忍,沒做聲。
王居安也抬眼瞧她,話題終斷,一時冷場。
他低頭看材料,沉默片刻,才說:“你搬家了。”
“嗯,”她解釋,“以前住的地方離保順太遠。”
他不言語。
突然沉寂的空間不斷剝奪頭腦運轉的動力,蘇沫拉回情緒,儘可能清晰道:“關於現在這份投資方案,如果你還有時間,我想說一下……”
“放着吧,我一會還有事,”他合上文件,“既然想做事業,心不能太善,心善容易被人利用,下面人虎視眈眈,都想踩着你肩膀上去。”
蘇沫忙答:“是的,”又小心翼翼試探,“你估計,保順這回還有沒有機會?”
“公司還要開會研究,”王居安瞧她一眼,起身,去拿沙發上的外套,“今天就這樣。”
蘇沫猶豫。
他已經打開房門。
她這才低低說了句:“不管怎樣,謝謝你。”
他忽然把門使勁掀回去,蘇沫始料不及,不由向後退了兩步。
王居安一見她避之不及的可憐樣子就不舒坦,臉色也不比先前:“謝什麼,我說的都是實話,我要是你的領導,就不會用你這樣的人。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有些人,即使改變一時,關鍵時候,肯定是心慈手軟缺乏原則,又被打回原形。”
這人喜怒無常,蘇沫被他戳到痛處,回想以往,無論是失婚還是婚後的遭遇,哪一樣不是和自己的性格有關,何況本該避之不及的人,自己卻屢屢同他糾纏,沒事的時候還好,自我催眠說都過去了不必再提,也絕不會再有下一次,一旦遇到難處,最先想到的還是他。
她自尊受挫,索性錢也不要,心想愛怎樣怎樣隨他去,便只管一聲不吭地往外走,出去的當口,聽見人說:“其實你心裏明白得很,”他頓一頓,“明知道我不會拒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