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節義

第二章 ·節義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拐過多少道彎、經過了多少間牢房,終於,前方那個高瘦的人影站住了。

“到了。”

衛榮低低說了一句,就着手裏的馬燈點燃牢房門口的燈槽。頓時,四周的光線明亮起來。

錦哥立刻扭頭看向牢房。

只見眼前是一間長寬都不足五尺的小小囚室,以至於她那身材高大的父親只能蜷着雙腿躺在那裏。此刻,他正面朝牆壁側卧在一堆散發著惡臭的爛稻草堆上,背心裏那個大大的“囚”字一下子就刺痛了錦哥的雙眼。

“爹!”

錦哥一時沒能忍住,一聲輕呼脫口而出,嚇得老管家一把捂住她的嘴。

···

牢房裏,宋文省早就聽到了來人的腳步聲,也看到了隨即亮起的燈光。他正想着這一回他們又要變換什麼手法時,卻不想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爹!”

宋文省疑惑地皺皺眉,翻身坐起。一抬眼,卻只見牢門外,他的大女兒錦哥正被老管家文叔抱在懷裏,眼淚汪汪地望着他。

“錦、錦哥兒?!”

宋文省大吃一驚,連忙起身衝到牢門邊,“怎麼會是你?你……你們怎麼來了?!”

他看看老管家,又看看一身小廝打扮的錦哥,眉頭不由皺得更緊。

錦哥掙脫老管家,一下子撲到牢門上,將手伸進柵欄里攥住父親的衣袖,急切地上下打量着父親。

讓她欣慰的是,父親身上的囚衣雖然看着不怎麼乾淨,卻並沒有她所想像的血跡之類受刑的痕迹。而且,父親的臉上和手上也沒明顯的傷痕。

“爹,你怎麼樣?還好嗎?他們打你了嗎?給你東西吃了嗎?有、有沒有給你上刑?”

宋文省一向很注重君子風範,儀容儀錶向來打理得紋絲不亂,可因這詔獄裏的規矩,此刻的他只能披散着長發,兩腮也佈滿了青黑的短髭,整個人顯得蓬頭垢面。望着父親狼狽的模樣,錦哥的嘴唇不禁顫抖起來,那在心裏積壓了整整四十多天的擔憂和害怕,此刻終於全都化作眼淚噴薄而出。只是,為了不讓父親擔心,她只能死命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望着默默流淚的女兒,宋文省心中不禁一陣絞痛。這孩子,一直是三個子女當中脾氣最為倔強的那一個,自打五歲那年,他指責她不該再像個孩子那樣哭鬧后,他就再沒見過她在人前流淚。

而,只要他還堅持着自己的原則,只怕將來會讓她流淚的事還有很多很多……

想到這,宋文省不禁嘆了一口氣,伸手握住錦哥的手,另一隻手則伸出鐵柵欄,溫柔地替她抹去臉上的淚,一邊微笑道:“我很好,你不要擔心。我在這裏有吃有喝,每天除了睡覺就是無所事事地閑晃,挺好的。倒是家裏怎麼樣?大家都還好嗎?太太身體怎麼樣?你母親呢?玉哥和無憂可還聽話?”

在錦哥的印象里,父親一直都是不苟言笑的。而且,父親極討厭別人哭鬧,每當弟妹們哭鬧時,父親一個嚴厲的眼神,總能像刀子一樣切斷他們的哭聲。而像這樣溫柔地替她拭淚,這在她的記憶里似乎還是第一次。

“好,都、都好。”錦哥哽咽着,努力想要抑止住眼淚,卻怎麼也做不到,只能用力點着頭道:“太太很好,母親也好,玉哥和無憂也很聽話。”

可惜的是,她一向不擅長說謊。看着她那閃爍的眼眸,宋文省忍不住嘆了口氣,扭頭對老管家道:“文叔,你不該帶她來。”又低頭問錦哥,“家裏到底怎麼了?”

望着父親這從來沒見過的溫情一面,錦哥的嘴唇抖了又抖,終於再也忍不住了,“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不好!都不好!嗚,太太的頭痛病又犯了,母親和玉哥就只知道哭……嗚,無憂整天問爹爹怎麼還不回來……嗚,爹,你怎麼還不回來?嗚,爹,你趕緊回來好不好……”

雖然知道他的被捕肯定會讓家人受驚,可此時的宋文省已經無法再顧及家人。他用力握緊錦哥的手,強自壓抑下內心的苦楚,喃喃低語道:“是爹爹對不起你們。”

“他們說,只要爹肯答應,他們就放了爹爹。爹,家裏不能沒有你,你就答應……”

“錦哥!”

錦哥的話還沒說完,宋文省猛地抽回手,眯着一雙細長的鳳眼厲聲喝斷她。

錦哥一個激靈,趕緊閉上了嘴,抬眼望着父親。

看着她那怯怯的模樣,宋文省的心不由又軟了,嘆道:“還記得我教過你,‘君子臨大節而不可奪’嗎?有些事是你必須去做的,哪怕這件事會給你帶來性命之憂,你也必須堅持。你懂嗎?”

錦哥不懂,也不想懂。她只想她的父親能夠平安回家。

“爹會有性命之憂嗎?”她仰着小臉問道。

望着柵欄外那雙帶着驚恐的眼眸,宋文省很想說些能讓女兒安心的謊言,卻又無法違背他一向的誠實原則,只得默不作聲地凝望着錦哥。

父親的沉默讓錦哥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她伸手抓住宋文省的衣袖,慌亂地嚷道:“什麼大節不大節,什麼君子不君子,我不管!我只要爹爹平安!爹,您就答應他們……”

“啪!”

剛才還是那麼溫柔地撫摸着她臉頰的手,此刻變成一記無情的耳光甩在錦哥臉上。

宋文省怒道:“你再說一句,我就不認你這個女……”老管家嚇得連忙一陣咳嗽,宋文省忍了忍,罵道:“孽子!”

錦哥捂着臉頰,目帶倔強地瞪着父親,忍着淚道:“我不懂朝中大事,也不知道父親到底做了什麼才被下了大牢,但是,既然您是被皇上下的大獄,就是說連皇上都認為您錯了,難道您還堅持認為自己是對的嗎?!”

宋文省張張嘴,神情複雜地望着女兒。有些事情,卻是不方便向她一個才十一歲的孩子解釋。

“事情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望着女兒捂着臉頰的手,宋文省內疚地捏緊拳,轉身背對着錦哥嘆道:“這朝中和他們同流合污的人已經太多了,總要有一個人站出來對抗他們……”

“可是,為什麼是您?!”錦哥撲過去攥緊牢門柵欄,憤憤地嚷道:“您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御史官,且不說上頭還有都察院,朝中更有好多官職比您大的大人,為什麼他們不站出來,單單隻有您一個人站出來?!如果您認為您是對的,為什麼您出事後,朝中的大人們竟然都沒有一個人願意替您說話?!就連兩個舅舅都……”

錦哥猛地收住口。

其實兩個舅舅不肯相幫的原因,錦哥全都知道。大舅舅去年才剛剛因為父親的彈劾而丟了官職;二舅舅又向來為人圓滑,這時候更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韙,站出來替父親說話了。

宋文省皺着眉頭轉過身來,“怎麼?你們去求人了?!”

老管家趕緊上前一步,稟道:“家裏都知道老爺的規矩,也不敢去求人。只是,這一回還是老爺頭一次被下到詔獄,太太又病倒了,夫人這才慌了神。又因親家老爺剛好被欽點了江西學政,一時半會兒回不了京,府里實在是無處打探消息,這才求到兩位舅老爺的面前。”

想到他那位夫人向來的柔弱,宋文省的眉不禁又皺得緊了些。他望着老管家吩咐道:“回去告訴夫人,不必再為我的事求任何人,公道自在人心。”

“可是……”

錦哥想要開口,卻被父親一揮手給打斷了。

“錦哥,你年紀也不小了,你母親生性軟弱,擔不起什麼大事,太太年紀又大了,將來這個家,就要全靠你了。”

錦哥不願意聽父親這像交待遺言一樣的話,連連搖着頭,任性地嚷道:“我不要!我只要爹爹回家!爹,他們到底要您答應他們什麼?您為什麼就不能答應?!”

宋文省眯眼看着女兒。直到這時他才真正意識到,女兒不僅是個孩子,還是個女孩子,叫她負擔一家人的未來,這擔子對於錦哥來說確實是太重了。

沉默良久,宋文省嘆息一聲,道:“那些人無非是想我反口,好顯示他們的‘清白’。只是,那屈死的上百條人命又該怎麼算?!我身為御史,為他們申冤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

這時,昏暗的過道里響起一陣隱隱約約的“沙沙”聲,似是有人過來了。宋文省向那個方向看了一眼,又低頭對着錦哥說道:“司馬公說,‘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只要能為那些冤死的人討回公道,就算我宋某人因此而死,‘雖千萬人吾往矣’!”

“哼,就怕你死了,那些人的公道也討不回來。”

忽然,錦哥身後一個聲音冷笑道。

錦哥扭頭一看,卻原來是那個被他們遺忘在一邊的青年錦衣衛獄卒。

入獄這麼久,宋文省早就認識了衛榮,也知道他還不算是個壞的,不由仰頭哈哈一笑,道:“即便是現在無法討回,但我相信,只要這世上還存在着公理,只要還有人能不畏強權守着‘節義’二字,他們的冤屈和我的冤屈,就終有一天會得見天日。”

看着慷慨赴死的父親,錦哥的憤懣終於忍不住爆發了,她衝著宋文省吼道:“您就想到您的節義,您有沒有想過,您做忠臣的同時,你還是太太的兒子,母親的夫君,我們的父親!您對我們也是有責任的!”

錦哥的憤怒不禁讓宋文省呆了呆。半晌,他抬手輕撫過錦哥的頭髮,沉痛地道:“自古忠孝不能兩全,只怕我這一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們了。”

頓了頓,他又扭頭對老管家交待道:“以後你們也不用再來了,該怎樣就怎樣吧。至於你們主母……將來萬一我有個好歹,就讓她大歸吧。”

“老爺!”老管家一聲驚叫。

錦哥年紀還小,不懂“大歸”是什麼意思,只是懵懂地望着父親。

宋文省無奈苦笑,“這些年,也確實苦了你們主母了,一直跟着我擔驚受怕。如果將來我有個萬一,至少她還能照顧他們姊妹一二。至於太太……”

他轉身,衝著家的方向“噗通”一下跪倒,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再抬起頭來時,眼中閃爍着淚光,“母親,請恕孩兒不孝。”

“老爺……”老管家也不禁老淚縱橫。

宋文省背着眾人抹去眼淚,又扭頭對錦哥道:“錦哥,幾個孩子裏你最大,以後你祖母、你母親,還有你的弟弟妹妹們,就拜託你照顧了。”

“我不要!”錦哥憤怒地搖着牢門柵欄,“我不要!我不要!我只要爹!爹,您答應他們出來好不好?弟弟妹妹、娘和太太要的是爹爹,不是我!我不答應你,爹你出來自己照顧他們!我不要!好不好?嗚,爹,求求你,我不要……”

望着痛哭流涕的女兒,宋文省狠狠心腸,一扭頭,對老管家揮揮手,“帶她走吧,以後你們誰都不要再來了,我也誰都不會再見。”

在錦哥的尖叫聲中,老管家含淚跪倒在地,衝著宋文省磕了三個頭,這才和衛榮拖着掙扎不休的錦哥走了。

···

錦哥的尖叫還在過道中回蕩,黑暗裏就冒出兩個人影。為首的,是個駝背老人;後面跟着一個渾身裹在黑色斗篷里,無法看清面目的人。

宋文省一直等到實在聽不到女兒的聲音,這才低低嘆息一聲,扭頭對那駝背老人道:“我的話,想必二位都聽到了。”

駝背老人彎腰一禮,道:“宋大人高風亮節,肖某佩服。只是,這樣一來,宋大人就真的要有性命之憂了,只怕到時候,就連老朽也再難護全大人。”

宋文省微微一笑,“我知道,也早就有了這樣的準備。”沉默了一會兒,他又嘆息一聲,“我不擔心自己,只擔心我的家人,只怕他們也要跟着吃苦了。”

駝背老人沉默着。

這時,忽然從旁邊的斗篷里傳出一個正處於變聲期的尖銳嗓音。

“你放心,你的家人我會照顧的。”

那駝背老頭和宋文省一樣,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給嚇了一跳,兩人不禁全都驚訝地望着那個穿着斗篷的人。

只見那人將斗篷的帽兜推開,露出一張面容精緻的臉來——卻原來,是個只有十四五歲的俊美少年。

“宋大人放心,你的家人我們會盡量照顧的。”那少年又說了一遍。

聽着他的保證,肖姓老人暗暗搖了搖頭。宋文省則眯眼打量了那少年一眼,也搖頭一笑,道:“大公子有心就好。”

卻是一副不相信的口吻。

···

前方,已經隱隱能看到詔獄大門的亮光了。錦哥忽然停住腳,扭頭問衛榮:“我爹……會死嗎?”

“會。”衛榮冷酷無情地答道。

錦哥哽咽了一下,就在衛榮以為她又要再次大哭時,她卻一轉身,對老管家道:“回去別跟太太和我母親說。”

“是。”老管家抹淚應道。

看着那孩子挺着脊背離去的背影,衛榮忍不住搖了搖頭。忠孝節義,真的就那麼重要嗎?

而此時,錦哥心裏也在問着同樣的問題:忠孝節義,真的就那麼重要嗎?比家人還重要?!

錦哥主僕離開后,衛榮並沒有立即走開,他先是嘻笑着打發了幾個守在牢門口的同僚,又悄悄確認了一下四周的安全,然後便靜靜地守在牢門口,直到肖老和周轍從牢裏出來,他這才默默退到一邊。

肖老將周轍送出詔獄大門,望着束手靜立於一旁的羽林衛,他忍不住嘆了口氣,搖頭苦笑道:“大公子不該那麼說。”

“我知道。”周轍一邊接過侍衛遞來的馬鞭,一邊冷冷答道:“既然人肯定是保不住了,總要想辦法讓人走得安心些。”他翻身上馬,又拉了拉斗篷的帽兜,低頭對肖老道:“你放心,這件事我自己來做,不會動用暗衛。”

肖老一愣,剛要說什麼,周轍卻沒給他這個機會,一揚馬鞭,領着羽林衛呼嘯而去。

望着他的背影,肖老忍不住又搖了搖頭。

“怎麼了?”衛榮從暗處出來,上前問道。

“這位大公子,還是太年輕了。”而且,還是個從小就錦衣玉食、沒有經歷過什麼磨難的皇室宗親,總是把事情想得太過美好。

想到熙景帝無人可用的難處,肖老暗暗嘆息一聲,扭頭對衛榮道:“我打算調你去暗衛。有些事情羽林衛做不來,以後還得看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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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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