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9 落魄的眼睛
裴煜澤的臉色透出一絲灰敗,像是毫無生機的生物一般,他眼前的情景,又開始不太分明,唯獨他還能看得到她的憤怒和……不甘。
“裴煜澤,我不願意,你別想把所有心愿都了了。”她負氣轉身,從沙發上拿起皮包,他的心態,令她生出從未有過的巨大懼意。
“明晚,你誤會了!”裴煜澤急匆匆地追出去,誰知卻撞到了飯桌,桌上的杯子碗筷稀里嘩啦摔了一地,他腳步踉蹌,有半響的怔然。
明晚本已經走到門口,她聽到身後巨大的聲響,不由得停下腳步,見身後這片狼藉,急忙跑過去,伸手攙扶他。
裴煜澤定定地望着她搭在自己臂膀上的手,緩緩地拉開她的手,這個細微的動作,卻是令整個病房,灌入一陣刺骨冷風。
他抬起俊臉,黑眸之中,洶湧着萬千情緒,卻跟往日的眼神,根本不同。
明晚這才發現,他不再是那麼驕傲的男人,落魄的……是他的眼睛。
她的呼吸一窒,深深沉溺在這雙眼睛裏,她只顧自己的情緒,卻忘了他何嘗不曾一個人忍耐,一個人痛苦?他說出要求彼此去拍婚紗照的念頭,何嘗不是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他曾經是一個天之驕子,而現在,他只能接受現實,認清現實。
“很晚了,你回家吧。”他彷彿用盡了全身最後一絲力氣,滿臉倦容,很慢地起身。“剛才的話,就當我沒說過,別放在心上。”
明晚差點哭出來,這種哀默,根本力不從心,不受控制的虛無感,充斥着她的心內。
她根本不知道,他何時視力模糊,何時根本無法觸碰她,正如剛才他想追出去,卻撞到桌子邊緣,摔了一地東西。
現實,擁有最殘忍尖銳的稜角,把他們的心,磨的血淋淋的。
她也覺得好累,雙手落在半空,卻始終再沒有一氣之下走開,安靜地扶起桌子,撿起地上的碗筷。
裴煜澤定定地站在原地,眼看着明晚彎腰撿東西的模樣,心中又酸又苦,什麼話都沒說,喉嚨一陣緊縮,只能默默轉身。
他不敢想像,如果過了幾年,自己一旦變成個盲人,如何給明晚幸福。有再多錢又有什麼用?!
他更無法想像的是,到時候眼前一片黑暗,就連此刻的情景,也會成為他珍藏的記憶。哪怕現在偶爾會朦朦朧朧的見到她的面孔身影,也總比只能在回憶中懷念她來的好。
這幾日,他從未在明晚面前談論自己的病情,平日裏那麼愛乾淨整潔的自己,甚至生怕刮鬍子刮破皮被明晚察覺,忍着半個月沒動。而明晚……。不見得不知情,她直到現在才爆發,算是很能忍了。
他們似乎都不想再想,有關明天的一切不確定。
他想了很久,才發現耳畔一片死寂,等到他回頭,明晚已經離開。
……
站在玄關處,明晚面無表情地脫了皮鞋,解開風衣,獨自走上二樓,明成鈞聽到動靜,剛從卧室出來,喊住她。
“小晚,他……恢復的怎麼樣?”雖然聽起來問的很冷淡,但他的語氣,態度,不再那麼抵觸決絕。
明晚避開他的視線,淡淡一笑,卻無力再說出一個謊言,她也沒有信心,可以圓謊,毫無破綻可尋。
“等他出院了,我要找他談談。”明成鈞見明晚疲憊虛弱,也不好再說什麼,看着女兒懷孕的時候,總讓他想起自己過世的妻子,當初他們有這個女兒,已經是結婚後多年的事,自然百般珍惜。可是明晚繼承了姜璇的害喜毛病,現在雖然穩定一些,但還是跟路上那些圓圓滾滾的孕婦,不太一樣,看的他心疼。
他知道,如果自己一意孤行,要明晚打掉這個孩子,是太殘忍。但要給這個孩子一個完整的家庭,他無法期待別的男人能夠不介意。幾個晚上輾轉反側,只能接受如今的境況。
明晚微笑着點頭,不再多說,扶着牆面走上二樓。
關上門,她往沙發里一倒,沒想過裴煜澤會放棄手術,他們的意見產生了分歧,她篤定裴家人毫不知情,一旦幾年後才發現裴煜澤突然瞎了,她們之間的隔閡就會更深,不可調和。
這麼大的事,她再怎麼抵觸厭惡趙敏芝,也不能讓裴煜澤這個兒子瞞着他媽。
隔天,明晚開車去了半山邸堡,站在歐式雕花鐵門之外,她才想起裴煜澤提過,孫管家不在了,現在這個是新管家掌家。
正在躊躇的時候,身後傳來一聲遲疑的詢問。“你找誰?”
明晚一轉身,認出這個是裴家的保姆秦媽,在裴家的大半年,這個保姆沒有跟自己說上幾句話。
秦媽顯然一樣認出是明晚,她看似木訥的臉上,劃過一抹及其複雜的情緒。
“有什麼事?”她淡淡地問。
“我有重要的事要見你家夫人。”明晚盯着她,眼神清冽。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狗血劇里不是經常這麼寫嗎,往往要在門外連等個七八日,驕傲的婆婆才會開門跟女主角見一面。
“跟我進來吧。”秦媽卻沒有拒絕,拎着菜籃子,穿過庭院,走入正廳。
一個女人約莫三十五歲,年紀比孫管家年輕不少,不像孫管家那麼骨瘦如柴,身子圓潤,戴着銀邊眼鏡,一副斯文模樣。
想必,這位就是裴家的新管家。
“秦媽,你怎麼隨便就把人領進來了?”新管家冷着臉,質問秦媽,沒半點客氣。
明晚神色不變,在心中冷笑,這位新管家的脾氣可不小,興許裴煜澤早就對新管家下達過命令,外人一概不得進裴家來吧。
秦媽將蔬菜拿出來,放在水龍頭下沖洗,自顧自地說。“她是少爺的未婚妻。”
秦媽原本就少言寡語,明晚一度以為她是啞巴,現在想想,真是不該小看她,關鍵時候,這個秦媽可沒有袖手旁觀,更沒有落井下石。
即便,她只是裴煜澤過去的未婚妻,秦媽不懂阿諛奉承,卻比其他人,更懂得尊重別人。
“你是接替孫虹的新管家吧,裴煜澤跟我說過,你是他找來的人。”明晚一句話,就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此話一出,孫管家馬上變了臉色。
畢竟,她的僱主不是裴家,而只是裴煜澤一個人而已。
“少夫人,您好,我叫蔡麗珍。”新管家微微壓彎了腰,謹慎的神態截然不同。
少夫人。
這個稱呼,多麼陌生。
明晚淺淺一笑,沒再廢話。“我想見見夫人,你帶路吧。”
既然是裴煜澤的人,她沒必要虛以委蛇,太過客氣,反而會顯得沒主見。
果然,新管家在前面帶路,邊走邊說:“最近夫人的身體和精神都不太好……。”
明晚揮了揮手,生生打斷她的話:“我知道,把話說完我就走。”
新管家緘默不語,給明晚開了門,見她走進,才輕輕合上門。
明晚環顧四周,在陽台上發現了趙敏芝的身影,她坐在白色歐式桌椅旁,一隻巨型的遮陽傘罩住半個陽台,為她擋住太陽。
聽到腳步聲,趙敏芝並未轉身,只是輕輕地說。
“又是她們打電話來?就說我身體不好,不去搓麻將。”
自然是把明晚當成是新管家了。
聽到身後沒有回應,趙敏芝才皺着眉頭,轉過臉來,看得到明晚站在她的身後,她突然受了不小的驚嚇,急忙起身,身體撞到桌角,手邊的花茶險些潑出來。
明晚沒想過,趙敏芝還能對自己流露出如此驚慌失措的模樣,她自認道行不夠,就算她再有心機,再有主見,哪裏是這頭老狐狸的對手?!
“誰讓你進來的!一群混賬!”趙敏芝眼神大變,重重拍了拍桌。
“你有這麼怕我嗎?”明晚無語而笑,說來好笑,一直都是她自己被欺壓,被陷害,趙敏芝才是強勢佔上風的那一個,今天趙敏芝的這種回應,是否太過激了?!
“誰怕你?我不想看到你。”趙敏芝很快地回應,面色冷淡,一口否決。
明晚微微斂去笑意,說實話,她沒那麼善良,此次也不是專程來看趙敏芝的。她們之前那一丁點情分,也早就用光了。
她短暫沉默着,靜靜地審視趙敏芝,本以為把她趕走之後,就能高枕無憂了嗎?可惜,趙敏芝的神氣,還不如上一次看到的。倒也不是有多瘦,衣裝也很整齊精美,但明晚看她的臉色眼神,總覺得哪裏有點怪。
“不管你想不想看到我,我今天已經來了。你不讓我把話說完,我是不會走的。”明晚斷了一把椅子,鎮定自如地坐下來。
趙敏芝擰着細眉,上下打量了一番,卻沒有往日那麼暴怒,只是臉色依舊很臭。
兩人沉默地對峙了幾分鐘,明晚才率先開了口。“我跟你說件事,你先別著急。”
趙敏芝的眼神一沉,似乎預見了往後的話不會好聽,她握了握自己細長的指尖,卻依舊一個字都沒說。
“二十年前綁架裴煜澤的兩人從大牢裏放出來,前陣子盯上了裴煜澤,然後——”
“煜澤呢?!他人呢?他人在哪裏?”趙敏芝陡然之間,大驚失色,明晚突然伸手,按住趙敏芝的手掌。
“綁匪綁架了我,用我來要挾裴煜澤,他怕報警之後綁匪撕票,獨身一人來救我,受了不輕的傷。”感覺的到手下的手背一片冰涼,明晚見她的眼神空洞而死寂,不敢再怠慢,直接說下去。“現在外傷好的差不多了,不過檢查發現他腦中有血塊,會壓迫到神經,做手術的成功幾率不大。”
趙敏芝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她癱軟在座位上,甚至都顧不得推開明晚的手,她突然流下眼淚來,像是一尊雕塑,一動不動,唯有那眼淚是真的。
“我想你有必要知情。”明晚靜靜地說,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趙敏芝對自己的怨氣那麼深,自然會把在裴煜澤身上發生的一切,都歸結到她的身上來。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更何況裴煜澤因她而受傷,是真真切切的。
而她等了很久,趙敏芝雖然泣不成聲,卻沒有再開口謾罵,明晚亦不曾離開,久久坐在一旁。
“他不想做手術,我看不過去,希望他至少為了下半輩子,努力爭取一下。不過,你是他的母親,我實話實說,醫生說只有三成的成功率。”明晚咬緊牙關,每回想到這麼低的成功率,她的心總是很壓抑。
趙敏芝抹了抹眼角的眼淚,她無聲嘆了口氣,眼神再無往日的精明能幹,只是遙遙地望向遠方的天空。
明晚不知道她在看些什麼,更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你可以怪我,畢竟此事因我而起。”明晚安靜地說,如鯁在喉,心酸的感覺,總是讓她覺得難以順暢呼吸。
見趙敏芝依舊不說話,明晚無聲地嘆了口氣,“我想,你也勸勸他,一旦再拖幾年,往後,這病只能越來越難治。”
“我知道了。”趙敏芝突然笑道,一臉無奈苦澀:“他不想讓我擔心,這孩子還是跟小時候一樣,什麼委屈都放在心裏,不要我們為他費心。”
明晚聞言,心裏的那根刺更是卡的難過至極,不過下一瞬,趙敏芝突然變了臉色,一臉冷漠。
“老爺子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那些人真是該死,為了錢,沒什麼不敢做的。”
明晚垂下眼眸,看了趙敏芝的精神狀態,她不知是自己太過敏感,還是趙敏芝在裴家閉門不出幾個月,真的是有點不為人知的問題。
“你還想說什麼?煜澤生了這麼重的病,不一定能好得起來,他還能給你什麼?”趙敏芝搖了搖頭,咄咄逼人地反問一番。
“他願意給我什麼,我就能得到什麼。裴煜澤如果不喜歡我,我絕不死纏爛打。如果他不放棄,我會陪到他最後。”明晚勇敢地迎上她的視線,到了這個地步,她真的是無所禁忌,沒什麼可怕的了。
趙敏芝微微愣住,她沒料到明晚在裴煜澤遭遇這麼大的難關時候,竟然願意留下來,她的心裏暗潮洶湧,心頭髮燙,只能別開臉:“要是煜澤好不了了了,你還能記得今天的話嗎?說總比做容易。”
“我來這兒,也不只是表衷心的。你信不信,信幾分,我真心不在乎。”明晚淡淡一笑,笑容有些無所謂的意味,站起身來。
“就算我還是不贊成你們在一起,你也不在乎嗎?”趙敏芝的視線,鎖住明晚的背影,遲疑地問。
“眼前,裴煜澤的身體最重要。”明晚的話說了一半,言下之意,是她顧不了其他的,而趙敏芝身為裴煜澤的母親,她就算要斗,要爭,也該注意時機。
趙敏芝狐疑地鎖住明晚的身影,眼看着她走向門口,突然心一慌,面如死灰。
“你懷孕了?”
明晚的背脊上,爬上陣陣涼意,她沒有打算告訴趙敏芝,可對方是怎麼知道的?!她僵硬着身體,始終沒有回頭去看。
但她的身體本能,卻又提醒自己,一旦趙敏芝知道自己懷孕,肯定會鬧得很兇。明成鈞說過的假設,再一次在她的腦海中冒出來,要是趙敏芝跟自己搶奪這個孩子呢?!
趙敏芝雖然看不到明晚的表情,卻能察覺的到她的無聲對抗,她一開始沒注意,現在留意明晚的走路神態,才發現一些端倪。
她提高警惕,冷聲道。“沒有。”
趙敏芝張了張嘴,見明晚一口否決,卻沒有說話。
她生了一對兒女,還是有些經驗的,孕婦的肚子可以遮掩,但走路的姿勢要分辨起來的話,還是不太難的。
“孩子多大了?”趙敏芝緩步走到明晚身後,終於克服心中的難受,追問了一句。
明晚打開門,眉心緊蹙,毫不理會,如果聽到趙敏芝的責難,再難聽的話,她現在不至於放在心上,跟趙敏芝一般見識。可是趙敏芝問的如此熱絡,她卻反而心中生氣,不想趙敏芝把主意打到自己腹中的孩子身上。
“夫人,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嗎?兩年前,我離開裴家的原因是我絕不會生出裴家的子孫,你現在非要一口咬定我懷孕,不是自打巴掌嗎?”明晚厭惡地望向她,一個“夫人”,已然把彼此的距離,拉到了千里之外。
趙敏芝眼周紅腫,眼神微微遊離,沒再阻攔明晚離開,畢竟,她真的無言以對。
趕走明晚,是她執意要這麼做,如果那年沒發生那些事,或許裴家真的太太平平的,她也不至於一個人被擱在裴家。
陳家自從看到裴煜澤發出的聲明,陳太太跟趙敏芝翻了臉,彼此撕破臉皮,她在一群貴太太中,說話也沒有以前那麼有分量了。那些太太們早就知道,現在她的兒子獨掌大權,甚至連老媽的話都不聽,也就一個個打消了要為女兒牽線搭橋的打算。
趙敏芝對裴煜澤發了一大通火,裴煜澤卻擱下狠話,再也沒回到裴家。
“我的名聲已經夠臭,不介意更臭一點,媽,我只想找一個喜歡的人,有這麼難嗎?”
自己的兒子,現在還是恨着她吧?!一想起裴煜澤經歷的痛苦,她的心口緊縮,她突然伸出手,抓住明晚的手。
“他在哪裏?你帶我去。”
“我還要上班,你讓司機送你吧,在四院12樓。”明晚淡淡地說,已然婉拒。
“怎麼還要上班?看上去雖然只有三四個月,但這段時間最關鍵。”趙敏芝的神色緩和了不少,壓低聲音,不再盛氣凌人。
明晚撥開她的手,不再談及這個話題,只是冷淡地提醒。“如果要做手術的話,早點跟主治醫生商量,最快的話,日子能定在月末。我諮詢過了,北京上海都有在這方面比較有名的主刀醫生,但是前幾天預約,都說日子已經排到半年之後了,裴家要是有人緣的話,國內國外的路都走走吧。”
趙敏芝聽她心思縝密地說了一通解決的辦法,她對明晚的厭惡,並非是因為明晚是個繡花枕頭,而是總是念念不忘她是姜璇的女兒。現在一盆水潑下來,兒子的病況,讓她突然醒過來。明晚沒有又哭又鬧,而是能在難過之餘還去找法子,已經是很冷靜沉着的女孩了。
明晚深深吸了口氣,不再停留,途徑客廳的時候,新管家跟着她,把她送到了鐵門之外。
“她總是在家嗎?”明晚扭頭問道。
“一周難得出去一次……”新管家老實地回了話。
見明晚沉默,新管家又補了一句:“夫人精神很不好,晚上常常夜驚,前陣子先生打了一通國際電話回來,夫人聽了足足有一個小時。這兩天,自己看看書,一看就是大半天,不讓人打擾。”
裴立業竟然打電話回來?是國際電話,也就是說裴家已經毫不避諱,裴立業在國外就醫,不再是秘密了。
現在裴立業不在裴家,趙敏芝沒有宣洩的對象,而日子一久,或許也能想明白一些東西吧。
“家裏怪冷清的吧。”明晚打開車門,寥寥一笑。
“我以前服務的那個家,三個子女,老兩口已經抱孫子孫女了,我時常嫌太吵了,幾個孩子在樓梯上追來追去,我也要關注着,頗為頭疼。現在,卻是兩個極端。”新管家口直心快。
此刻的裴家,除了她跟秦媽說兩句話之外,根本沒有可以開口的機會。
明晚的心情莫名複雜,興許是對趙敏芝太過防備,反而沒有了如釋重負的感覺。她咬了咬唇,把車開出裴家,緩緩駛離的時候,才發現趙敏芝匆匆忙忙追出來,站在噴泉的旁邊,遙望着她的車尾。
她踩下油門,車開的更快,很快就出了半山邸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