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第九十三章

宣州因為在戰時,又因為英武將軍失蹤,當然,外界並不知道,這件事在軍中算不得秘密,可是因為上頭下了噤口令,也沒人不怕死的往外宣揚,氣氛格外緊張,進出都要經過嚴密的盤查,祈雲一行人又顯眼,一出現在宣州城南門就受到了負責把手的官兵的嚴密對待,在侍衛出示北平府將軍府令牌后,雖然受到的對待有所好轉,也沒能立刻進城,待到守衛的兵士回稟,過了小半刻鐘,才來了一個都統,是祁雲親兵隊伍里的,認了人,才放了行,那都統見着芸娘,眼圈一紅,“芸娘子.....將軍她.....”

芸娘疲倦的制止了他,問:“陛下可在宣州城內?”

“在。在曾經的宣州守備府內。宣州城內糧草不足,韃靼宣降,若再尋不回將軍,陛下.....陛下.....”陛下可能就要放棄尋找將軍了。

芸娘點頭。“我知道了。先尋個地方讓我們落腳,再稟告陛下,北平府帶二十萬石草糧藥物求見陛下。”

那都統臉色一喜,就知道芸娘子來了肯定有辦法,若是有足夠的草糧食能支撐下去,陛下就不會放棄尋找將軍了。忙領了芸娘一行去安置。

芸娘一行一出現在宣州,林震威就知道了,心道:倒算她還有兩分情誼,也不枉雲兒厚待她。

祈雲失蹤這麼久,又是這麼個危險的時候、地方,林震威心裏其實大致明白了,只是到底是自己疼愛了許多年的嫡女,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到底難以死心吧了。他是一國之君,肩負着許多,韃靼已經降服,邊境取得了安定,勝利的邊角已經吹到了京城,這裏卻是不能久待,也久待不起,他知道北平府定然還有籌備糧食,可縱容糧食問題解決了,那巨大數額的軍餉.....

錢不是問題,問題是沒錢。到底是窮惹的禍,林震威心裏又傷感又惆悵,到底什麼時候能國富力強,錢銀糧草多到倉庫都堆放不下?他想起秋雲山給自己描繪過的萬邦來朝的盛世景象,再想到自己的女兒,忽然心底一陣刺痛——

芸娘被安排住到了祈雲的帳篷。她的出現引起了廣大軍士的注意,大家都知道這是北平府財大氣粗的管事娘子,見到她文弱秀雅,頗有些出乎意料,但似乎又是情理之中,因芸娘月餘風塵僕僕、餐風宿雨趕路,大腿兩側皮肉被馬甲魔得皮開肉綻,連走路都難,不過耐力勉強支撐着,風度儀容,實在比不得平時,是故也沒引起多大的驚艷,眾人只道這小娘子知道祈雲將軍失蹤千里趕來,這麼一個弱女子,倒是個重情義之人,又因多受她好處,心內多生感激佩服之意。

芸娘待在祈雲的帳篷,看着、觸摸着這許許多多她用過的什物,空氣里彷彿還存在着她氣味,她人卻不知所蹤、生死難測,心一酸,眼淚就不受控制地掉下來,聽到那領他們來的都統稟告的聲音,忙把眼淚擦了讓人進來,她問了祈雲失蹤的前後經過,只是那都統也所知不多,並不能說明什麼,只能作罷,心內焦急痛苦更加兩成,現今別無所求,不顧自身安危,但求她平安歸來罷了。她稍事歇息,整理了儀容,即去求見林震威,也沒受到為難,即有公公通報領她進去晉見。

林震威見着跪在地上參拜的芸娘瘦弱憔悴,雖然風度因為刻在骨子裏的教養顯得依舊雅緻,倒不似曾經私下肖想的那麼美不勝收、妙不可言,心內生出一種說不出是唏噓還是惆悵又或是其他的莫名情緒,暗嘆一聲,道:“起來吧。你千里迢迢趕來,想來是已經知道雲兒失蹤的事了?”

“是,賴大皇子殿下告之,心急如焚,連草糧也顧不得只能托殿下運送,匆匆趕來,驚擾陛下,還望陛下恕罪。”她隻字不提自己收到祈雲手下發出的密信,只推到大皇子身上,無形中等於告了了大皇子一狀——

果然,林震威臉上微微變色,蘭之(林思安的字)怎麼跑到北平府又怎麼知道祈雲失蹤?他薑是老的辣,只稍微一轉,就知道怎麼回事:林思安注意北平府動態,軍中有耳目。不由得生出一股怒氣,做皇帝的最忌憚的就是結黨,林震威也不例外,自己還好生生的在呢,兒子的手就伸到自己碗裏,如何能不氣?只是他素知芸娘“狡猾”,這裏面何嘗沒有告狀的意思,是故心內氣惱,臉上也不顯,只淡淡道:“你有這份心意,難能可貴,說什麼恕罪呢。且起來說話吧。”

芸娘謝過,林震威見她眼圈泛紅,心內生出一些憐惜,又喜她對祈雲真心實意,語氣不由得平和一些,知道糧草、販賣火器、火_槍一事俱由她籌謀,不由得多問了幾句,芸娘一一詳細告知,並且加插不少北平府民眾、祈雲對他的敬仰、砸鍋砸鐵也必然要支持陛下等等好說話,聽得林震威歡喜,憂愁略減。他想:這小娘子固然是替雲兒說好話,若沒這真心實意,又哪做得這許多事來?想當初大皇子去江南治災,要這要那,搜刮國庫快一空,可北平府運來了這麼多衣服鞋襪草糧藥物,哪個不是自己想辦法、自己掏荷包?

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高下立現。林震威對林思安的不滿更漲了幾分。

“既然你知道,朕亦不相瞞。軍中耗費甚巨,縱有你二十萬草糧支援,恐怕亦不能久待,雲兒卻不知所蹤,這委實教人為難。”他目光耿耿地看着芸娘,看似陳述的說話,卻包含着試探、評估之意:我現在進退兩難,要回京,女兒還沒找到,回不去;不回,捷報已經傳回了京城,不按期出現恐怕引起民眾非議,且軍糧不繼,待不久。你不是很聰明很能幹,你倒說說怎麼才能兩全其美?

芸娘再度跪下:“陛下,我在帳中聽聞韃靼有使者來遞交停戰協議?”

林震威頷首表示是。

“韃靼狼子野心,求降,不過因為沒有再戰的能力,他日歇過氣來,難保再重蹈今日之覆轍。“

林震威愣了一下,這跟他說的好像沒相干吧?但還是搭話問:“那你以為如何?”

“陛下,將軍府中下人去緬丁籌辦糧食之時發現緬丁好幾個土王互相虎視眈眈互相制衡,後來某甲土王得了一些火器,實力超過了其他土王,一時勝利就傾向了某甲土王,然後某乙得知內情后,也去弄了一些火器,而某甲為了保持勝利,聯合了某丙,某乙不甘落後,也聯合了某丁,一時彼勝一此勝,來來往往,難分勝負,只窩裏鬥得熱乎,連昔日外國之間的齟齬,也難以顧及了。草原多外夷,女真、元人、金人.....何不以以夷制夷,讓他們蚌鶴相爭,我們只管作壁上觀,不外最初耗費一些錢銀暗下里支持,卻能免日後之禍患,不知陛下以為如何?”

這些話的深層次意思是:除了讓他們窩裏鬥不禍害我們,我們還能買火器賺錢咧。等到他們斗得連口飯都吃不上,還不是得跪求我們?到時候還能橫起來?

林震威細嚼她的說話,只覺得極妙。暗嘆息她身為女兒身,不然又一國之棟樑——可太過聰明,算無遺漏,又無疑過於可怕,又似乎女兒身最為恰當——一時間,忌憚、欣賞;殺與不殺心思交錯盤纏,一時無語。他深沉地看着地上跪伏的瘦弱女子,那無形卻勝似有形的眼神讓芸娘一下瑟縮了,忙更低地俯下身子,惶恐地告罪:“臣女不知天高地厚,妄議國事,臣女知罪,求陛下降罪。”

那小心翼翼的態度讓林震威難得地有些不忍——她費勁心思說出這等安邦之計,何嘗沒有求饒保命之意?倒是自己心思過深,容不下人了,心下憐惜之意頓生,看那跪伏的瘦弱身影越發可憐,“起來吧。”

芸娘謝過起來。

林震威忽然嘆息了一句,狀似無意地道:“你肖似其父,善謀策,精文書,且回去寫個計劃書與朕吧。”雖然兩全其美的法子沒得到,這個也算意外之喜。

這是聽進去了,且她的小命也暫時保下了。“將軍待臣女情誼深厚,求陛下准許臣女領將軍營中親兵留在宣州府等候將軍歸來。”芸娘又道,這等於給出了林震威又要尋找女兒又能回京的兩全其美的方法——這也符合林震威預想方案辦法中的一個。

等候?林震威眼神閃了閃,逼視着芸娘,“你覺得雲兒會沒事?”芸娘抬頭,兩人視線相對,林震威看到了芸娘眼中的堅定:“陛下乃國之君主,受命於天,將軍乃陛下的血親,自然亦受上天眷寵,必當平安歸來。”

“若雲兒.....不測呢?”終究不忍說“死”字。林震威看見芸娘的堅定的眼波碎了——

是的,碎。

那是一種深層次的、極力掩飾、自欺欺人,卻再也控制不住的恐懼。

“不會的!”她低低的道,然後又加強肯定似的重複了一句:“不會的。”可是那低垂的,細弱得像是隨便一折就會斷掉的頸脖證明了她內心並非如此的肯定堅定。

林震威見她那個模樣,莫名生出一種“欺人太甚”的悔意,他疲勞的揮了揮手,“你退下吧。此事日後再議。”

揮退了芸娘,想到諸事煩雜,林震威不由得心浮氣躁,在房內轉了幾圈才勉強壓下去,吃了些飯食,被宦官勸着去睡了一覺,作了一個夢,夢見他站在一面大鏡子前,鏡子裏另有一男人,看不清面目的男人。忽然間,男人的頭掉了下來,砸碎了鏡子,碎片與鮮血飛濺,觸目驚心,其中一塊尖銳的鏡子帶着血絲兇猛的向他飛了過來,他躲避不能,眼看就要被刺中,他一驚之下,醒了過來,但覺渾身汗濕。

太不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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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紅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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