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失散
我走到上層甲板的時候,震耳欲聾的蒸汽排出聲音就如同這艘船的輓歌一樣。我來到餐廳里,手撫摸過熟悉的淺色橡木大樓梯,一些客人穿着白色的救生衣,他們很多一臉不以為然。可能是不沉之船這種廣告概念根深蒂固,所以沒有任何人清楚接下來會發生。
我四處張望,看到侍應生端着酒還在為客人服務,這些上等艙的侍應生大多是法國人,或者還有一些意大利人。
我仔細地去觀察人群,已經有很多客人都被領去外面,開始排隊上救生艇。
外面傳來清晰的一聲“咻”,求救火箭的光芒在黑色的夜空中爆發成無數的繁星。我來到玻璃窗前,彩色的光點落到寂靜的海面上,須臾間消失。
我回頭,無論是卡爾,還是露絲或者傑克,一切我熟悉認識的人都不存在。一時間我竟然不知道要去哪裏找他們,這艘船不小,我都不清楚他們現在是否已經有人成功登上救生艇。
沒有在餐廳里看到熟悉的人,我又走到救生艇甲板上,從擁有壁爐暖氣的室內來到外面,冰冷的空氣讓我本能地哆嗦一下。我看到自己的呼吸變成白色的霧氣,空氣中一些冰須在閃爍,冷熱空氣層會產生大量的折射光學現象。
船上的燈光好像並沒有任何影響,傾斜的船頭上,到處都是奔跑的船員。
“絞盤,注意絞盤。”有人在彎身在關注絞盤的齒輪。
“掀開救生艇布罩,快點。”幾個船員快速地掀開帆布,將吊艇柱上的救生艇放下來。
“注意,女士請到這邊來,女士孩子優先。”放下救生艇的船員大聲叫喊,企圖讓人安靜下來排隊。
我聽到離別的哭聲,還有男人的安慰聲,鐵達尼號徹底靜謐在黑暗的海中央,只有船上的喧鬧讓這艘船擁有點生氣。
甲板入口前,船上的樂隊,上等艙加上三等艙交誼廳的八位音樂家正在認真地演奏。我看到樂隊指揮哈萊特對我微笑地點下頭,然後他繼續拉小提琴。
我對他行個禮,火箭在我們頭頂上迸裂開,如同星空上的煙火。然後我快步跑到右舷上,一號救生艇已經放下來,負責下放救生艇的指揮者大聲喊:“婦女跟小孩先上船,請上前來。”
我被人擁擠着上前,帽子給了傑克,就算我穿着男性的服裝也沒有人會誤會我是男人。我幾乎無法想像要在這麼混亂的人群里怎麼找到卡爾,這可不是電視劇,他只要出現了我一眼就能分辨出他。
好不容易站穩腳跟,我已經被人擁擠到救生艇前頭。一個戴着白星標誌海員帽的船員,還有幾個站在救生艇里的船員正在幫忙女人穩定地坐下來。這可是個技術活,有些女人根本不願意上去,生怕這艘搖搖欲墜的小船會碎裂在海里。
有個女人還生氣地抱怨,“我這輩子還沒有坐過這麼小的船。”
我微微喘氣,白色的霧氣消散在空氣里。有人突然拉住我的手,他驚訝地說:“艾米麗,你來了,快點上船。”說完就使勁地將我往救生艇上拖,我本能地掙紮起來,轉頭才看到是滿臉汗水的傑克,這種天氣他還能將自己搞成這樣也不容易。
“你還沒有上船。”我連忙阻止他粗魯的動作,差點就被他推到救生艇上。
“我剛才去通知布里奇奧,擔心他們會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可是我沒有找到他。”傑克一看就是在船上繞跑一圈,整個人疲態盡顯。“要不是我穿着一等艙客人的衣服,我可能就被關在三等艙了。”
“這位女士,快點上去。”站在救生艇旁邊的指揮者伸手對我招呼,他四處張望,似乎已經沒有找到除了我外的任何女人或者小孩,而救生艇顯然還有空位。
“露絲呢?”我沒有看到露絲,擔心地問。
“她被我弄上船了。”傑克得意地笑起來,還忍不住地揉揉手,“她力氣可真大,怎麼都不肯上去,不過我還是硬將她抱上去,我答應她,一定會坐上救生艇去找她。”
命運彷彿在這一刻轉變,露絲先坐救生艇下去,而傑克還活生生地站在這裏。
“要將她抱上救生艇可不容易。”我喃喃自語,腳步被人推着忍不住上前,就差兩步就能邁進救生艇,救生艇一個負責划船的船員伸出手想拉住我,擔心我會掉下去。
可是我很快就反應回來,回頭往後望,右舷上的人擠成一團,船頭的水還沒有浸上來,所以還沒有到最糟糕的混亂末期。我低聲呼喚,“卡爾?”
可是這裏沒有人回應,另外一支火箭再次升空,在巨幅的星空下,絢爛無比。
“你看到卡爾了嗎?”我總覺得忽略了什麼,一般來說最先上救生艇的客人都是一等艙,也就是說我沒有在餐廳里看到他,在甲板上轉悠的時候應該能找到他才對。可是別說卡爾,我連老貴賓犬都沒有看到。
“霍克利那個混蛋?”傑克輕喘一口氣,伸手擦擦自己臉上的汗漬,他有些心虛地轉一下眼珠子,“嗯……我看到他上救生艇,你看到了沒有,就是那艘船,幾號來着,它已經快速在海里遨遊了。”傑克伸手在海里指指點點,海里漂浮着幾艘剛下去的救生艇,上面都是人頭,遠離燈光我根本沒法看清楚裏面有誰。
我看了一眼后重新看向傑克,傑克被我盯得不由自主地塌着嘴巴,他不自在的雙手放到大衣口袋裏,“所以你快點上去,你們很快就能重逢了,雖然他不是個好人,不過他還是很保護你。”
“他在哪裏?”傑克眼裏的閃躲實在太明顯,明顯到我想忽視都沒有辦法。
“救生艇上。”傑剋死不改口。
“他沒有上救生艇,他甚至沒有到救生艇甲板?他不知道要沉船了?”我忍不住提高聲音,如果卡爾根本不清楚船的情況,他可能會沒命,鐵達尼號沉沒時死的最多的就是男人。
“不不不不,艾米麗,你聽我說,卡爾霍克利他有來過救生艇甲板,我跟露絲都告訴他船的狀況,可是……”傑克接近我,雙手抓住我的手臂,用力地將我往救生艇上推,“可是他去找你了,他非常憤怒,因為我們沒有把你帶上來。而現在你先上船,我去找他,我一定幫你將那個混蛋帶回來。先上去,拜託。”傑克尾音顫抖,焦慮爬上他滿是汗水的臉孔,他低聲懇求,“這船要沉沒了,會死很多人,至少你跟露絲都要活下來。”
“露絲在等你。”我被他推着,一點一點地往小船那邊後退,船上已經有個婦女讓開個位置,救生艇上還有空位,而我是右舷上唯一的女性。
“你幫我告訴露絲,我愛她。”傑克堅定地看着我,他沒有一絲害怕,“我從不後悔上鐵達尼號,我是個幸運兒,我相信我能活下去。而現在是男人展現紳士風度的時候,女士優先,你要活下去,你還有夢想等着去實現。”
“快點上去,救生艇要開始下放。”船員大聲催促,他也忍不住伸手要來拉住我。
火箭繼續衝上天空,好像是這艘華麗的巨輪生命最後的謝幕儀式。在船橋上,摩斯密碼信號燈不斷地搖晃閃爍着。
我透過光線,看到船上玻璃窗后的餐廳,裏面還有一些客人在取暖,穿着黑色的燕尾服或者睡衣,侍應生還在努力地勸告他們穿上白色救生衣。
“他去找我了?”這真是個糟糕的消息,我們幾乎是擦肩而過。又退一步,我一隻腳已經踏到小船里,另一隻腳還在大船上。生存與死亡一線之隔,我凝視這傑克藍色的眼眸,在他眼裏看到明亮的光澤,就像是生命最後的燃燒。
“再見,艾米麗。”傑克以為終於將我推到救生艇里,他鬆開手,而我在這一瞬間伸手拖着他的衣服,將他用力帶到救生艇上。
救生艇因為這個意外而搖晃一下,幾個女人尖叫起來,而我不為所動,還踏在大船上的腳一用力,藉著傑克跌過來的力量重新回到鐵達尼號上。傑克一臉驚愕地歪倒在救生艇里,他慌忙地想要站起來,可是一時間小船的限制讓縛手縛腳。
“我愛你這種告別還是你自己說吧。”我站在救生艇前,對傑克說。然後揮動雙手,嘶啞着聲音高喊,“放下去,將船放下去。”在爭分奪秒的時刻,我的高喊讓蓄勢待發的船員快速地下放救生艇。
吊繩開始下降,齒輪的摩擦聲咯吱咯吱響起。
傑克雙手想扒住大船邊沿,他震驚地大叫,“等一下,艾米麗。”
可是救生艇已經在下降,小船上的船員可不容許他這種危險的動作出現,有個船員將他拉住,生氣地警告他,“先生,坐下。”
“去幫忙划船吧,傑克。”我站在大船上低頭看着他,就這樣一直看着他,直到他再也不可能回到鐵達尼號上為止。
傑克仰頭,燈光開始掩去,他漸漸接近黑暗的大海,很快的我連他的表情都看不清楚。
救生艇還有,對於女人來說這時候上船輕而易舉,我看到一對戀人互相擁抱。水已經來到船體銘刻名字的地方,船頭往海水裏傾斜,你幾乎能聽到大海深處,船底鐵板在咯吱斷裂的垂死聲響。
我已經不去想電影,歷史,還有所有人的命運。
卡爾折返回去尋找我,如果我上了救生艇,幾乎無法想像他能撐到什麼時候。因為沒有人告訴他,我已經不在鐵達尼號里。
我推開擁擠的人潮,冰冷的光須在空氣里飄蕩。白星樂隊的小提琴歡快地響起,彷彿對這群樂者來說,死亡與逃難並不存在,他們樂於在這最後的一刻里相聚交流。
而另一群人,安德魯與他的繪圖主任,電氣技師,管道工正在用他們精準的大腦,拚命來維持郵輪的平衡與電燈不熄滅。
我在人群里叫喊,“卡爾霍克利,我在這裏……”
從右舷跑到左舷,不顧聲帶受損,我一路往前地奔跑,“我在這裏,卡爾。”他找不到我可能會重新回到救生艇甲板上,而我在確定了他不在後,才衝下舷梯,打算再次回到b層去找他。
剛好經過白星樂隊,哈萊特小提琴還擱在肩膀上,他下巴抵着琴身,看到我急忙喊我,“艾米麗,到救生艇上。”
我時間不多地回應他,“你們也快點上去。”
“我還有工作。”哈萊特閉眼繼續拉琴。
我沿着熟悉的走廊,重新回到套房裏,可是房間進不去,因為門已經鎖上。我用力敲了敲門板,啞着嗓子大喊:“有人在嗎?”
“你要幹什麼?”一個白色制服的侍應生跑過來阻止我,“先生……不,我說小姐,你應該到甲板上,你是回來尋找你的狗的嗎?”
“我來找我的男人。”我忍無可忍地錘打着房門,如果卡爾回來找我,誰知道會不會被鎖在裏面。
“客人都到上面去了,這裏沒有人。”侍應生要抓狂了,他估計是被很多客人煩得受不了,而我變成最後一棵稻草。
也是,卡爾估計不會蠢到被人鎖在房間裏。可是我還心存僥倖地再拍打一下房門,一個驚悚的念頭出現在我大腦里,如果他頭傷複發突然暈倒,然後沒有人知道他倒在房間裏將他關起來……這個想法可真是恐怖。
我拍門的力氣變大,侍應生竭力說服我,“沒有人,裏面真的沒有人,你該到上面去尋找……好吧,我給你開門。”他被我磨到沒脾氣,只能掏出一串鑰匙,手指哆嗦地打開房門。
我立刻推門走進去,侍應生緊跟在我身後,擔心我是來偷竊的。我快步熟悉地從他的房間轉回到露絲的房間,再溜達一遍私人甲板。卡爾回來過,保險箱半開着,裏面重要的一些財務跟文件都被拿走。
在這個沒有手機的年代,我要用什麼方法去尋找一個不斷擦身而過的人?這個時候的泰坦尼克大得宛如一個城市,我從來沒有想過在一艘船上我們也能失散。
我出房間,侍應生立刻敬業地鎖門,我跟他倒了一聲謝謝,然後捂着喉嚨往回走。
走到一半,走廊上的白色電燈跟短路一樣,驟然暗了一下,接着又快速恢復光明。我被這個意外晃到眼睛,終於停頓一下匆忙的腳步,低頭喘氣。
休息三秒,我伸手撐着牆壁往前走。船的傾斜已經很明顯,走廊跟漫長的時光隧道一樣,好像永無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