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舊事
人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此間暖風醉人,細雨如絲,空氣中夾雜着綿綿軟語,入眼是江南女子纖細小腰扭動飄起的裙擺,酌一口清酒之溫潤,嘗得雨後三分清新,聞花草芬芳羞意,酒不醉人人自醉。
相比城中那墨瓦白衣精緻小園,杭城之外的莊園,少了繁華,多了寧靜。房屋零星散落於稻田之間,盛夏之際,田中已抽了稻穗,飽滿,光澤,夕陽散於田間,黃燦燦的一大片,隨着輕風微微盪起,如波浪一般。
稻香隨風飄散,沁入人們的鼻中,樸實的庄稼人深深吸着這種收穫的味道,細細將黝黑臉上的汗珠擦去,雖然是官人眼中粗鄙的泥腿子,但在這文氣彌散的江南水鄉,庄稼人也隱隱透着一股精細,不似北方漢子那般粗獷。
日頭下去了,晚霞撒滿西邊天空,夏日的燥熱不停往身子裏鑽,庄稼人收工,去了村頭那條小河裏擦洗。河水清冽,拍在身上極為舒暢,幾個小夥子受不得毒日頭,嘻哈着跳進河裏,深吸一口氣,只見屁股一撅,兩腿一蹬,便不見了人影,沒過一會兒,“唰”得一下鑽出水面,手裏高舉着一條不停甩尾的活魚。
“小妹,接着!”
那男子隨手一拋,魚兒在空中劃過一個漂亮的弧線,便落進了一個清秀女子撩起的裙擺上。
“哥,清蒸伐?”女子輕脆的聲音響起,拿了鐮刀麻利地收拾起魚兒。
“小樹這抓魚的本事,在咱們王家莊,就是這個。”中年漢子伸出拇指比劃着。
年輕男子陳旺樹,被大伙兒稱讚得很是得意,不停地在河裏撲騰,活似一條魚兒一般,不過當他轉身,看見岸邊走過來的三個身影,陳旺樹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沒了。
岸邊的人順着陳旺樹的目光,也瞧見了她們,大伙兒收了笑意相互對着眼神,不過那眼裏的輕視,還是極為明顯,而且毫不遮掩。
“晦氣,回家!”一個漢子嚷着,其他人也收了農具衣服各回各家。
三人之中走在最後的王子墨,被大伙兒看得羞憤之極,她低着頭,想快些逃離這個尷尬之地,可是她的娘親慢悠悠走在前頭,嘴裏還不乾不淨對着大伙兒叫罵。
“娘,到我那裏吃了晚飯再回去吧。”王子墨極不喜她娘親的這般作為,但娘就是娘,身為子女,沒有資格去評價父母的對錯。
王子墨的娘,柳氏,眼珠子一轉,便說道:“你妹子今日受了大委屈,你若不拿些魚肉好好待她,你就不是她哥!”
豬肉家裏有,前日她去城裏割了一些,魚卻是要現抓的,王子墨想了想,說道:“娘,您帶着妹妹先回我那去,我去尋條魚。”
待娘兒倆走遠了,王子墨飛快跑到陳旺樹家裏,站在門口猶豫着要不要進去。
“小二,你來做什麼,不待你娘好吃好喝?”陳旺樹在院子裏收拾農具,瞥了王子墨一眼。
“樹哥,我妹妹想吃魚。”王子墨局促地說道。
“吃魚?河裏抓去,誰還攔着你了!”陳旺樹聞言,就氣得不行,這哪是她妹妹想吃魚,分明是她娘的主意。
“樹哥,我。。。。。。”王子墨既尷尬又羞愧,不知道應該怎麼開口。
陳旺樹看着委屈的王子墨,嘆了一口氣,從屋裏拿了那條魚遞給王子墨,語重心長地說道:“你娘是啥玩意兒,大伙兒都知道,別再理她了,這都多少次了,你還嫌連累不夠么。”
“樹哥,我知道,可是她總是我娘。”王子墨接過魚,從兜里撈了五個銅子給陳旺樹。
“收回去,你小子討打是吧。”陳旺樹看着倔強的王子墨,一肚子的氣根本收不住。
“樹哥,你拿着吧!”王子墨推了推陳旺樹,討好地說道。
“錢我不要,回頭地里收了稻子,你領我去城裏賣。”陳旺樹把錢又放回了王子墨兜里,恨鐵不成鋼:“你小子,就是個軟蛋,我看不得,趕緊滾。”
王子墨一手拎着魚,一手捏着錢兜,重重點頭:“謝謝樹哥!”
王家的煙囪,一直冒着煙,王子墨回到家,就看到柳氏樂滋滋地炒着豬肉,將魚給了柳氏,王子墨難過地躲進屋裏,誰想她妹子胭兒倒是在給她收拾屋子。
“哥,娘就那樣,您別和她計較。”胭兒見王子墨一臉沮喪,開口勸道。
“王家知道你是娘的閨女,必不會收你,而且我也不願你去給人當丫頭,受人糟蹋。你且寬心,在家裏待上三年,哥給你出嫁妝,往後做個正頭娘子,自己當家作主,比什麼都強。”王子墨心裏憋得慌,可是對着妹妹,她不能肆意發泄。
自己的出身,是王家莊的禁忌,更是王家的禁忌。柳氏年輕時在王家當丫鬟,勾引了二房的王啟年,也就是王子墨她爹。王家家風嚴謹,娶妻納妾自有一番規矩,這種少爺與丫鬟勾搭的事,在王家算是傷風敗俗,而王啟年的正房奶奶豐氏也是個厲害人物,第二日就把柳氏給打發了。
王啟年本不愛柳氏,豐氏又管得緊,打發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丫鬟並沒有引起王家的注意,誰想過了兩月,柳氏上門說懷了王啟年的孩子,這下王家震動了,特別是王老爺子,又是給王啟年執家法,又是出銀子封柳氏的嘴,但不管如何,都沒鬆口納柳氏為妾,柳氏母憑子貴的希望一下子就成了泡影。
這是王家的污點,王家沒有一個人願意看到王子墨出生,柳家二老是老實的庄稼人,也勸柳氏打掉孩子拿了王家賞的銀子嫁到遠處。可柳氏豬油蒙了心,一門心思要進王家享清福,一來二去肚子大了,孩子生了,卻是個賠錢貨。柳氏心頭一狠,就把王子墨當成男孩訛王家。
王啟年聽到柳氏生了個男丁,心裏倒是願意收了柳氏,他身子不好,這些年折騰也就王子硯一個男丁,而且王子硯又體弱多病,想着多一個兒子總不是壞事。可架不住王老爺子的狠心,又有豐氏阻擋,王家給了銀子,又動了手段給柳氏在鄰村尋了個找不着老婆的破落戶,柳氏飛上枝頭當鳳凰的夢徹底破滅。
王子墨是由柳家二老帶大的,長到十歲,相貌清秀,聰明伶俐,又能幹懂事,王家莊人見人誇,王啟年聽說,特意去瞧了一下,這一瞧,便記在心裏。
此時王子硯已成婚,可惜折騰了三年就生了個賠錢貨,王啟年着實心急,稟了老娘想讓王子墨認祖歸宗。頭一個不答應是還是老爺子,豐氏也打從心不願意給王子墨一個正經出身,王啟年沒辦法,只得讓王子墨以小廝的身份進府,特意安排在忠厚的王子硯身邊,學着讀書認字。
若是這般,也是好的,可惜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柳氏嫁給破落戶沈家,從王家得的銀子如此七八年早已用盡,見王子墨進了王家,就常常去王家打秋風。原本豐氏見王子墨本份也存着備用的心思,可柳氏胡攪蠻纏讓她新仇舊賬一起湧上心頭,忍無可忍之下,在王子墨十四那年,將王子墨趕出了王家,給了三畝地和十兩銀子,算是仁慈了。
王子墨被趕出王家,柳家二老又是羞愧又是氣憤,沒過多久,就相繼去了。就剩下王子墨一人守着這個老房子,日日受人白眼戳脊梁骨。
王子墨嘆了口氣,將兜里五個銅子塞進胭兒袋裏,說道:“這錢你自己收着,莫要叫娘知曉。”
“哥,我不要!”胭兒一向心疼王子墨,硬是不要。
“拿着吧,哥不缺這個。”
“我不要!”
“我要!”柳氏利落地將五個銅子揣進兜里,叫兩人一起用飯。
很豐盛的晚飯,趕得上莊稼戶過年過節,可惜王子墨兩兄妹咽不下去,只有柳氏不停地吃肉吃魚,王子墨見柳氏頭髮枯黃,皮膚暗沉,眼角有着無法遮掩的皺紋,彆扭的心也是軟了三分,不停給柳氏與胭兒夾菜,千錯萬錯,那總是自己的親娘。
“娘,這裏是一百錢,回家多買些好吃的,莫委屈了自己與胭兒。”送別在即,王子墨沒法看着柳氏吃盡苦頭,雖然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柳氏坦然收起了銅子,領着胭兒回去了。
王子墨沒有送娘兒倆到村口,而是扛了鋤頭去田裏除草放水。細水潺潺,蟲兒低鳴,晚風吹散白日的燥熱,夜空星星之光閃爍。
王子墨在田頭躺了很久,直到胸口的鬱結散了,這才收拾心情回家,只是在半路上,撿到了一個奇裝女子。
女子身上布料極少,小背心加熱褲,背後還有個小背包,在星月之下,那泛着光澤的白嫩胳膊和大腿閃瞎了王子墨的雙眼,傷風敗俗啊!
喚不醒沉睡女子,心善的王子墨只得硬着頭皮將人背回去,擦去女子臉上的灰,王子墨就被這光華燦爛之貌吸引了。
不是往常所見的婉約,也不能說美得張揚,但這個女子是放在人堆里只一眼就能尋到的,閉合的雙眼之下,有着長長的睫毛,似是塗了什麼東西,密密翹翹像一把扇子,鼻樑很頂,小嘴抿着,臉和身子一樣白嫩,怎麼看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可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決不會穿得如此裸、露。
這一夜,王子墨挨着床躺在地上,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