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章
永泰九年
冬月初二
宜婚嫁
薛府燈火通明,大紅喜字貼在門牆的左右兩側,管家正在忙裏忙外的張羅着前來賀喜的賓客,嗩吶絲竹之聲響徹整個帝都,若是站在帝都最高點六方閣往下俯視,定然能見到紅火一片,就如夜空中的鸞鳳浴火一般璀璨奪目。
說起薛府,乃當朝魏國公的獨生子薛嚴的府邸。
魏國公權傾朝野,乾國六數以上的兵馬都把持在魏國公的手中,而宮裏最受帝王寵信的薛貴妃便是薛嚴的長姐,如今霍小公爺大喜之日,雖說只是納二夫人,但達官顯貴不無想藉此機會攀附,以求自此官運亨通。
“公爺,帝都內的達官顯貴幾乎都到到齊了。”管家一臉喜悅的對着坐與高堂之位的魏國公低聲說道,魏國公府辦喜事就是熱鬧,這燈火通明便是每天元宵佳節也不過如此了,想來心下也有幾分得意。“貴妃娘娘的賀禮早也派人送了來。”
明明是大喜事,可魏國公的面色卻並不好看,眼神沉重的捋着山羊鬍,靜默片刻后看着大廳外新郎的方向問道:“芙蓉苑那邊怎麼樣了?”
“宮裏的太醫都過去了。”管家聞言喜悅的心立馬一頓,說實話他都快忙完了這一茬。“應當能夠拖過今日。”
“找暗衛盯着少爺,有任何異動立刻來報。”魏國公站起身子與其中一位身着黃衣的皇親笑談兩句后嚴肅的對管家吩咐。
“是。”
後宮重華殿
明亮的燈光卻透着幾許清冷,曾經寵冠後宮的薛貴妃坐在銅鏡前褪下臉上的脂粉,拿過一旁剔透的白玉梳輕輕從髮絲間滑過。
“賀禮已經送去了嗎?”清冷的聲音問向身後的貼身侍女子瀅。
薛貴妃梳頭之時,不喜旁人伺候,所以子瀅只是俯身,恭敬的立在身邊回道:“已經着人送去了。”
“皇上今日仍是在盈月樓?”薛貴妃喃喃自語般問道,可是子瀅還未回答,自己便苦澀一笑,有着對自己的嘲諷。“我真是傻,他不在盈月樓會在何處?”
“娘娘……”子瀅看着這樣的娘娘心下不忍,曾經的娘娘是如何的冠絕六宮,大家都是看在眼裏,只是這天子的恩寵來得容易,去得也太快了。盈月樓那位進宮不到半年,皇上的心便被緊緊抓了去,算起來距皇上離開重華殿的日子過去已有月余。
“緣起緣滅應有時,今日恐又是個不眠之夜。”薛貴妃冷笑看着院子外的殘梅,院子裏早已沒了以前賞梅煮酒的身影,“花終究禁不住摧殘,才一夜便謝了。”
“娘娘,明年的時候梅花還是會開的。”子瀅安慰的說。
薛貴妃閉上眼再睜開,萬般思緒從心頭滑過,目光漸漸變得清明,“可有些東西失去了便再也找不回來了。”宮廷的傾軋此起彼伏,沒有恩寵便等於失了一切,只是如今她已經不再是一個人,她必須為自己的孩子拼出一個未來。小弟,長姐如今已無力再助你,只盼你能過了此劫才好。
薛府的正殿偏左的芙蓉苑,是薛少夫人霍菡嫣的院落,亦是大紅燈籠高掛,和薛府的氣氛融為一體,芙蓉苑這三個字亦是蒼勁有力,頗有些風骨。若不是從院落的正屋裏端出一盆一盆的血水和屋內時不時傳出的嗚咽聲,可能真以為這裏和外面的氣氛般是一派祥和景象。
主屋的外院幾盆冬菊傲然屹立,牆角的鞦韆架隨着冬風微微的晃動,早間下的雪融化成水隨着晃動緩緩的往下滲流向石凳,而石桌上的茶盅和棋盤彷彿是僕人忘了收納而被遺忘。屋內金絲邊的紗幔層層疊疊,紗幔之外數位御醫都無奈嘆氣,有幾個則是面色死灰。
拉開紗幔,映入眼帘的是梳妝枱旁鎏金花瓶里插着的幾支雪梅,雖然含苞待放卻透着死氣。兩邊的侍女靜靜的站立着,眼觀鼻鼻觀心,不敢露出絲毫聲響,深怕影響房中人休息。面容清麗的女子面朝紅木床榻,眼圈紅腫忍着哀傷,捂着嘴輕聲嗚咽。而床榻的霍菡嫣臉色蒼白,骨瘦如柴,已是命不久矣之象,一雙眼眸倒是十分的清澈。
“你這般哭法,讓我如何能放心的走。”霍菡嫣唇邊溢出淡淡的笑容,將手搭上素言的手背微微收緊,忍着內心的難受,開玩笑似的說道:“只是苦了你,這些年竟也沒給你尋個好親事,你可別偷偷的怪我啊~”
素言手腳顫抖,跪蹲在床榻邊反握着霍菡嫣的手,早已不是曾經的冰肌玉骨,不禁悲從中來,淚珠滑落滴落在地上,“……郡主。”
‘送入洞房,早生貴子!’正巧這時,遠遠的傳來司儀高亢的喊聲,讓素言全身僵硬。
霍菡嫣也不禁一震,輕輕閉上眼睛偏過頭,一抹晶亮悄悄滑落在床榻上,了無蹤跡。
見她此番模樣,素言哭泣得更凶。“既然捨不得,郡主又何必——”
“不要再說了。”霍菡嫣連忙打斷素言即將脫口的話,眼帘輕揚把眼淚逼回去,看着燈影投在窗上的囍字,唇瓣輕咬再次出聲,“不要……再說了。”
素言再不敢言,小心翼翼的將頭靠在床榻角上。
……
“郡主!郡主!!”夜半十分,芙蓉苑裏傳出顫抖而害怕的叫聲,帶着難以抑制的哭腔。“御醫……御醫快進來!”
這時天邊出現第一聲響雷,不到一刻鐘的功夫雷雨大作,閃電猛然閃過芙蓉園,彷彿要為這個夜晚劃上完美的符號,也透着絕望的開始。
“嫣兒……嫣兒……別離開我,求你。不要……”
是誰?
是誰在叫我?
霍菡嫣感覺自己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裏找不到方向,迷濛中感覺到臉上濕濕的,胸腔里血腥味不停的往外湧出,而自己被一道炙熱的胸膛緊緊的摟着。奮力的睜開眼睛,大紅的蟒袍引入眼帘……是他。
“夫君……”
薛嚴一手輕輕扶着她的後腦,滿是血絲的目光緊緊的盯着她,彷彿是將她看到了骨子裏,印在靈魂中。霍菡嫣凝視着他憔悴的臉色,不禁抬起蠟黃的手,輕輕一抹將他的眼淚擦拭乾凈,正待放下時被他輕輕握住放在唇邊,細細的磨蹭着。不到片刻霍菡嫣便感覺手心被淚水侵濕,心神動蕩之際不禁溢出凄涼的笑容。
為什麼?為什麼沒有早早發現他的情意,為什麼蹉跎了如此多的光陰,蹉跎了自己生命。夫君,嫣兒捨不得你,捨不得咱們的女兒。有多少捨不得就有多少的悔恨,悔恨自己當年痴心錯付,做錯太多;悔恨自己如此倔強,日日哀傷落下病根;悔恨為何沒有在活着的日子裏與夫君恩愛如斯;雖然這些話她臨死也不會說出口。
“你怎麼會在這裏?”他不是應該正在洞房花燭嗎?
薛嚴聞言莞爾一笑,凝視着霍菡嫣,眼中滿是痴戀與濃濃的害怕,這個女人是他此生的愛戀和幸福,就算成婚三年她對自己依然無心,他也不在乎……不在乎她的心裏想着誰,念着誰。只要她好好的活着呆在他身邊就夠了,對他來說就足夠了!用臉頰疼惜的磨蹭着她的額頭,眼中還是不曾改變的痴狂,“嫣兒覺得為夫應在何處?”
“你答應過我……”霍菡嫣看薛嚴的模樣頓時哽咽,難以再說下去。
“你讓我做的每一件事,我都會做到。”薛嚴滿目愴然的摟着她,聲音哽咽的嘶吼着:“你讓我娶她,我就娶!可是你答應我的事呢?”
霍菡嫣的臉色更加蒼白,心彷彿被鐵鎚狠狠的擊打一記。
“夫君……對不起。”
濕潤的液體滴在臉頰,隨着霍菡嫣生命的流逝,他的目光隱隱開始了有了瘋狂的模樣。“不要對不起……嫣兒,不要——不要這樣對我!”
霍菡嫣在他的懷裏慢慢的閉上了眼睛,漸漸的她感覺自己的身子開始輕盈起來,整個人都輕鬆了,不知不覺的站了起來往門外閃着光點的方向邁步而去。
一道宛如困獸般的嚎叫聲讓她的腳步頓時停駐,那聲音透着無盡的哀傷和悲鳴。霍菡嫣轉身,看着正死死抱着自己屍體的他。夫君……
靈堂
“娘……娘……嗚嗚嗚……娘……嗚嗚嗚,我要娘親。”小小的人兒披着白衣帶着孝帶站在金絲楠木的棺木前面痛哭流涕。被身旁的少婦摟在懷裏安慰着,少婦雖然披麻戴孝也掩蓋不住絕世容顏。
霍菡嫣的魂魄立在門邊看着不停哭泣要娘的女兒,內心彷彿滴血一般。“清瑤……”
清瑤,娘親對不起你~~
忽然門外傳來一陣凌亂的聲音,滿眼血絲憔悴萬分的男人跌跌撞撞的快步走過來,走到靈堂的時候被門檻絆了一下,蹣跚的爬起來,看着靈堂中央的棺木痛苦不堪,憤恨的走進去踢翻燭台和周圍披麻戴孝之人。大聲怒斥道:“誰准你們擺這些的?!”然後跳入棺木中將霍菡嫣的屍體緊緊抱着,親了親她的唇瓣,笑得痴痴的。“我的嫣兒沒有死,她不會死~!”說著一把將屍體抱起來,彷彿一個窮困潦倒的人抱着他所有的一切,慢慢往屋外走去。
“夫君……”絕色少婦驚恐的連忙站起身來,有些害怕接近薛嚴,“夫君,姐姐已經去了,你要節哀啊~”
薛嚴回頭狠狠的用眼神看着少婦,語氣中殺氣騰騰。“你沒有資格這麼叫我!我的妻子只有一個,永運都只有霍菡嫣一個。”
絕色少婦被這樣的眼神嚇得連連後退。“我……我……”
小清瑤哭泣的跑過來抱着薛嚴的大腿。“爹爹……”
“我強迫了你娘,才有了你。你娘在,你便是我的至寶。”薛嚴看着小清瑤的眼神都是冰冷的,讓人不寒而慄,“如今你娘不在,你也便什麼也不是了。”
霍菡嫣的鬼魂看着這一幕,心中難受無比。“夫君……不要這樣……”那是咱們的女兒!夫君,不要如此說。
薛嚴摟緊懷中的女子,深情的輕吻着女子冰冷的額頭。“嫣兒,跟我走好嗎?我們走……”
“……好。”霍菡嫣的鬼魂情不自禁的開口答應他,只見薛嚴的唇邊頓時溢出笑容,大步離去。從此再也未曾踏入帝都一步。
…………
夕陽西下,還覆蓋著新草的土地之上,血液匯聚成河流,屍體散落在四處,零星的人們呼喚着自己的戰友的名字,走過一個個殘缺不全的屍體,偶爾他們的眼光會望向不遠處的一個地方,那裏堆疊着更多的屍骨,中心卻只有一個人,他身穿着盔甲,數不清的箭支穿過他的前胸後背密密麻麻的佈滿了全身,可是他的身體依然挺拔,絲毫沒有倒下的跡象,而他的身邊跟着從來沒人能看見的魂魄。
這十幾年,看着他在她忌日過後戍守邊城再不回返帝都;看着他夜夜拿着她的發簪喋喋不休;看着他沒日沒夜的行軍佈陣;看着他看着副將家書中的目光的艷羨,再回到帳中燒毀自己府中所寄的家書;看着他為了掩護百姓離開,將垣國將士引入落鷹澗,被亂箭射殺。
她多想在他喃喃自語之時同他說話,多想在他噩夢連連的時候輕聲安慰,多想在他呼喚嫣兒的時候應他一聲。可是她卻什麼都做不了,只能靜靜的呆在他身邊,一縷孤魂留於世,多少呢喃醉夢中。呵呵,可不就是一縷魂魄嗎?痛恨自己只是魂魄之身,不能伴在他身側。慶幸自己不曾離去,可以陪在身旁。
夫君,嫣兒在這兒,哪兒也不去,就這麼靜靜的陪着你。一滴清淚從她眼角滾下,讓她不禁笑出聲,詫異的擦拭一下臉頰,原來鬼魂還能有淚。
“不曾想遊魂也能流出眼淚,倒是難得可貴。”一道古樸的女子身影驟然出現在霍菡嫣的身後,看着眼前一切不免心生動容。
霍菡嫣愣了一下轉身,“你……”
女子年紀看起來並不大,卻一臉嫻靜祥和,透着母親般的光芒,讓人心生寧靜。她只是悠悠的看着這男子和周圍將士的屍骨,靜默片刻嘆息搖頭,“戾氣太重,恐天地不受。”
戾氣太重,天地不受……豈不是魂飛魄散,不!霍菡嫣面朝女子跪下,連忙叩首。“求仙人救我夫君,我夫君十數年為國為民,不應是這般下場。”
“七殺本煞,爾雖隨侍身旁,替他擋下冤魂尋釁,然怨恨之氣難消。因果循環,此乃命數。”女子凝目,看着霍菡嫣,忽然自嘲一笑,緩緩搖頭。“遊魂尚且有淚,命數縱是虛妄。”女人向天望去不知心裏閃過什麼,淡淡笑道:“凡人總言:天若有情天亦老。罷了,本座許爾三年陽壽,讓爾回溯至一切之初,爾可願意?”
霍菡嫣聽罷,連忙點頭,只要能救夫君,她什麼都願意。
女人欣然一笑,不知想到什麼眉目間略微悵然,“貪狼破軍七殺接連損落,也着實可惜。判官何在?”
眨眼功夫,手拿判官筆的中年男子出現,在女子的威壓面前將頭低埋。“娘娘召喚小神,不知有何指示?”
女子宛如流水般清澈的聲音揚起,“本座即將隱去,見七殺至此心生不忍,遂命爾前來。替本座告知後土與轉輪王許此凡女三年陽壽,回溯前塵,已消因果。”
“尊法旨。”判官不帶片刻猶豫,立即恭敬領旨。
待白光過去,霍菡嫣的魂魄消失,天地似乎化為白茫茫一片。判官翻開生死簿,猶豫片刻還是盡責的言道:“娘娘,若此凡女回溯過往解此因果,這功德未免大了些,三年陽壽恐怕……”
判官的話還沒說話,女人便向前走去,漸漸隱去身影。“若真如此,亦是她的造化,隨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