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等待(三)
李熒藍站在那兒,光是那格格不入的氣質就吸引了工地上一圈不明意味的打量,換做以往他一定早就避開了,可是此刻他卻沒空在意,只不住左右尋覓着什麼。
直到一個原本倚在鏟車邊帶着大安全帽的年輕人走了過來。
“你在找啥?”
李熒藍回神,摘了墨鏡道:“你們這裏有沒有一個……”說到一半他似乎在琢磨該怎麼形容才好,繼而拿出帶來的雜誌一通翻找,指着其中的一張連頁海報道,“和他……和這個人長得很像的人?”
如果此刻有認識李熒藍的親朋好友在場的話,無論是王宜歡還是朱至誠,又或者是萬河、潘鳴駒,甚至是李元洲,大概都會被他面上的表情所驚訝,那麼焦急,那麼期待,眼中好像還含着希望的光芒,充滿了情緒的起伏,和平日那個冷淡沉靜的李熒藍簡直判若兩人。
顯然眼前的年輕人也有點被震懾,他盯着李熒藍露出的臉呆了呆,這才低頭往他手裏的照片看去,盯了一會兒,年輕人神色微動,然後操着濃重的家鄉口音名莫名其妙道:“你找啥子?這上頭是大明星哈,大明星咋會在這兒哩?”
李熒藍立刻搖頭:“不是不是,不是真的這個人,只是像,有點像而已,我早上在你們工地外看見了,剛在腳手架上也看見他了,他應該很高,二十多歲,你再想想。”
年輕工友配合地皺眉思索,良久終於像是有了點眉目。
“哦……要不然是他?!”說罷就朝遠處用力一吼,“洋子,有人找你呢!”
李熒藍在聽見對方說有這麼個人時心猛然之間提的老高,可是當他喊出人名,再見到一個又黑又壯的土漢子應聲慢慢走到近前,李熒藍的心已經徹底落回了遠處,許是因為摔得太重,還砸出了兩道裂痕來。
年輕工友似乎毫無所覺,拍着來人的肩膀給李熒藍介紹:“他叫張洋,我越瞅和這明星也越像,以前咋還沒發現呢,哈哈哈哈,這可是俺們這兒的第一帥!!”
那張洋的確挺高的,但那張臉……姑且算是端正,可以在工地一逞英雄,可是卻和李熒藍要找的人相去甚遠。
帥哥張洋對於工友的誇獎很是得意,兩人當場就嘻嘻哈哈的不亦樂乎,待回過頭卻見剛站在面前的漂亮小夥子已經默默地返身離開了,那背影不僅顯出一種孤獨感,竟還有點失魂落魄的味道。
年輕工友目送着他走遠,直到再也看不見了,這才揮別洋子三繞兩繞地回了不遠處的住宿區。
幾座用集裝箱改制而成的兩層平房就杵在那兒,現在正是午飯時間,一夥五大三粗的老爺們兒人手一個海碗或蹲或站地在那兒吃得稀里嘩啦,見着他了還分神熱情地招呼。
“喜樂,吃了沒?趕緊的,今天有雞!”
劉喜樂忙大聲道:“慢着些,給我留點!!!哦,還有我哥的,別都吃了哈!!”
工友委屈:“你哥還要你操心吶,大盤的都在他那兒呢,你要有良心給我們多分點才是。”
劉喜樂腳下一頓,立時明白了,退回兩步朝屋裏努了努嘴低聲問:“又來了?”
工友也壓低了嗓子,一臉羨慕:“可不是……喜樂啊,是兄弟才這麼說,這王監理他妹妹雖說胖了些,不過那也能顯得家裏油水足啊,跟她哥的差事正合,你也知道阿坤的條件,人姑娘大風大雨的一周一趟過來老送東西,你讓阿坤腦子長點進,他不要可一堆人排隊等着呢。”說著還指了指身後一群探頭探腦的老光棍兒。
劉喜樂把臉一板:“人看上了我哥,我哥就得要啊,那這老婆能娶到北廣場那頭去,我哥條件怎麼了?他條件好着呢!又不是不愁人喜歡,剛還有個長得好看的來……”正要大肆牛逼一番,一想那人性別好像不太對,雖然長得比大姑娘還美,但劉喜樂還是把話吞了回去,“總之行不行還要我哥看得上才是真的!”
在工友一派的群嘲表情里,劉喜樂哼哼唧唧地轉身推開了門。
約莫也就6、7平米的小房間內並排擺了兩張雙層床,中間一張破破爛爛的小木桌,沒有椅子,也沒別的傢具,此時兩邊的床上各坐了一個人,左邊是一膀大腰圓二十來歲的姑娘,她正端着一臉盆大小的砂鍋探着身不停往對面的碗裏添菜,一邊撿一邊還親昵道:“坤哥,多吃些多吃些,這可是我老家特產的走地雞,油多肉厚,吃了才有力氣多幹活吶……”
而右邊則坐了一個比她大不了多少的男人,身量該是很高,那長腿蜷在才到膝蓋的小桌下顯得頗為彆扭,背脊卻是筆挺的,像一桿標槍,正低着頭吃飯。
聽着門扉的動靜,男人放下碗轉過了臉,他眉眼如鋒,鼻高唇薄,臉頰瘦削,再搭上比小麥還深點的健康色皮膚,真和劉喜樂剛在雜誌上看見的模樣有點類似,不過更有男人味,也更好看。
大明星在我哥面前也只能算個屁!
劉喜樂與有榮焉地總結着,只是待又對上一旁的王家胖妹妹時,這膨脹的虛榮心噗得就像被人拿針狠狠扎了一下,爆出一個大響兒來。
不配!
實在是不配!
在被那發現到他進門的王家妹妹嫌棄地瞪了兩眼后,劉喜樂更是堅定了這個想法,他朝人齜牙笑了笑:“啊喲,又見面了,真是辛苦!”那個“又”字咬得頗重,讓人想忽視都難。
王妹妹臉上的笑容一下就收了,一把搶過對面男人的飯碗,連帶着手裏的盆一道直接就往旁邊的垃圾桶里砸去,然後不待兩人說話,搖着她那巨大的身型就氣哼哼地走了。
一聲摔門的砰響過後,劉喜樂挖了挖嗡嗡直叫的耳朵,攤着手滿是無辜道:“這是學過變臉哈,脾氣真夠爆的,娶家裏去還得了,上回是摔門,這回又多了摔碗,下回再來屋子都給震碎了。”
轉頭見高坤身上還穿着厚厚的工服,悶熱的室內早已蒸得他頭髮都濕了,汗順着鬢邊直往下淌,喜樂做了個讓他趕緊脫衣服的動作,道:“大熱天的吃那麼多雞真上火,哥,你既然看不上,下回不用對她那麼客氣,你要礙着王監理的面子不好意思回絕找我不就行了。”那丫頭每次來就纏着他哥陪,難得的午休全搭她身上了,連口水都來不及喝,也就他哥脾氣好,還顧及着禮貌這麼熱都不能光膀子。
高坤卻搖了搖頭,從床上站起,腦袋只差十來公分就要挨到房頂了,他走到垃圾桶邊,蹲下身把自己的碗從一堆油膩里扒了出來,用抹布擦着。
“不換了,一會兒還要上工。”
劉喜樂的視線又被他腕間露出的一抹白色繃帶刺到了,心裏更不舒坦了:“我來我來!碗放着我來洗。”
高坤沒願意,劉喜樂急了:“要不是我,你手哪會傷了,我那破技術,姚哥好容易給咱們介紹的一個酒店停車的肥差都能給我搞砸了,還連累你被經理罵了一道開除,真是廢得活着都浪費糧食!”
想起昨兒個發生的事兒劉喜樂就恨不得給自己倆嘴巴,停車的落閘門都能給放早了,把一打算出去的車主直接嚇得沖大石柱就去了,擋風玻璃全碎了不說,好死不死地還連累到高坤那輛並排的車也軋破了胎,手更倒霉得被飛濺的玻璃劃破了,虧得沒有傷到臉和眼睛,要不然劉喜樂直接就能剁了自己。
雖說最後沒讓他們賠錢吧,但兩人那飯碗也沒了,而最讓劉喜樂過意不去的是這大黑鍋高坤全替他背了,聽別的服務生說,他留下善後的時候,他哥上去被一眼珠戴在腦門上的崽子訓得狗血噴頭,那話要多難聽有多難聽,他哥都忍了,氣得劉喜樂回來一晚上沒睡着覺。
察覺到劉喜樂那火又蹭蹭蹭地往上冒,高坤用袖子抹了抹頰邊的汗,只淡淡說了句:“過去了,不提。”然後便要出去洗碗,不過才一邁腿就又被喊住了。
“哦哦哦,對了,哥,忘了跟你說件事兒,”劉喜樂這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立馬又轉到了別處。
“剛好像有人來找你,搞笑的是他還拿了一明星的照片來作對比。”
高坤一頓,問:“誰?”
劉喜樂一拍腦袋:“啊呀,忘了問他叫啥了,不過這小子長得賊俊,我一開始還以為是個大姑娘呢,後來發現他和我差不多高我才覺得不對勁兒,他要是下回還來我准能一眼認出來……哥?”說著說著卻見高坤垂着眼像在出神,劉喜樂忙道,“你放心,我沒告訴他你在這兒,哥你跟我說的我都記着呢,我讓洋子給糊弄過去了。”
高坤輕輕地“嗯”了聲。
劉喜樂覺得他有點奇怪:“哥你是不是認識他,要不下次這人又找……”
高坤卻忽然道:“不認識,他也不會再來的。”
“哦……嗯?!”
待劉喜樂覺出不對還要再問,眼前的人已經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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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熒藍走出老遠才意識到口袋裏的手機一直在響,他拿出一看,好幾個未接來電,李熒藍卻又把電話塞回了兜里。
等回到光耀,門口一個晃蕩良久的身影一看到他立時就迎了上來。
“熒藍,你去哪兒了?!”
李熒藍瞥了眼滿臉焦急的朱至誠,把雜誌往一邊的垃圾桶里一丟,道:“出去走走。”
朱至誠也不想把事情弄得大驚小怪,於是忙解釋道:“我剛到你公司,萬河哥說你不舒服在休息室休息,我等了你一會兒卻不見人,怕你是不舒服……”
“我很好,死不了。”李熒藍打斷他走進電梯。
朱至誠有點訝然於李熒藍語氣里竟帶着些火氣,他平時從不這樣,不知道什麼事兒能讓他不高興了。
李熒藍一路進到休息室,摘了帽子就進到浴室洗臉,外頭的陽光曬得他整個頭都在冒火,洗了兩把卻還覺得熱,李熒藍索性把腦袋都放到了水龍頭下,任流水不停澆灌。
等連着把心裏的燥郁一道壓了下去后,李熒藍才抬起了頭,一眼就看到鏡子裏那個站在自己背後默默注視着他的人。
朱至誠專註的目光讓李熒藍一怔,他立時轉開臉朝一邊伸手,抓了兩把,最後還是對方走過來把毛巾遞到了他的手上。
“謝謝。”李熒藍說,語氣表情又淡漠冷靜了下來。
“小心着涼。”朱至誠克制地關心道。
李熒藍點點頭:“我有點累了。”
朱至誠本來是想來找他吃飯的,但是李熒藍那麼一說,他只有乖覺地告辭了。
“哦……我也是正巧路過,順便看看你,我一會兒有個活動,那先走了。”
李熒藍眼都沒抬:“嗯。”
朱至誠搓了搓手,那句“你什麼時候會回學校”在嘴裏轉了半天終究還是沒問出來,關門的時候,朱至誠最後朝里看了一眼,李熒藍靠坐在沙發上,濡濕的劉海垂落在光滑的額前,望着窗外的側影沉靜而優美,但卻透着無邊疏遠的距離。
朱至誠心頭一重,暗暗咬牙道:總有一天,我能變成那個離他最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