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文華殿議事的結果是,眾朝臣妥協,原本的停戰和議翻做力戰不怠,這個結局的促成,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為有些大臣也因陳蘭橈所說改變了主意——其中以范大成立場最為堅決,甚至不惜同太尉翻臉,但是就算如此,朝中大權在握的也仍是朱大人一派,只要他們堅持,怕最後也只是個對峙的結果,然而朱大人卻終於同意了陳蘭橈的提議,除了朱大人看出許多朝臣因為陳蘭橈的話心意動搖外,這其中自然還有另一個原因。
霜影跟紫姬陪着陳蘭橈回到寢殿,扶着她坐了,霜影才憂心忡忡地說:“殿下,你怎麼能答應他那麼無理的要求?萬一若是敗了……”
陳蘭橈道:“若是敗了,就當真如我所說,大魏不存了……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若大魏不再,我在這所謂貴妃位子上,又有什麼得益。”陳蘭橈說著,眼底微微暗淡:其實她真正想說的是,燕歸不再了,她如今坐在這個位子上,真是一日冷似一日。
得知了他“駕崩”那一刻,簡直是天地昏暗,日月無光,一剎那竟讓她想起了慶城被破的那一日,只不過這一刻,並沒有當初那一死殉城的怒烈,反而像是有人把自己的命先奪走了一樣。
若不是被救了回來,若不是還顧念着腹中那頑強的小生命,陳蘭橈真的寧肯自己就隨着那噩耗的傳來而長睡不起。
但是她畢竟不能那樣,此時此刻死卻是最容易不過的,這種情形她也並不陌生,以前是因為慶城,現在是因為大魏,因為整個天下,她不能如此自私。
所以強撐着出面,打破議和的局面,就算拋卻了那些“天下”“大義”的冠冕堂皇說法,對陳蘭橈而言,她心裏最清楚的是:如果是燕歸在,他一定不會答應退兵。
他就算拚死也要拿下章國,不惜任何代價。
所以陳蘭橈一定要讓大魏在燕歸不在的時候,也要沿襲他所想走的路,達成他所要的,一統天下的目標。
但是朱大人自然不是個好對付的。他答應了陳蘭橈的諫議,同時還提出了一個條件,那個條件便是:若是此番兵敗,那陳蘭橈自然便是罪魁禍首,代價就是褫奪她的貴妃封號,一生冷宮度日。
陳蘭橈應承,在跟兵部的商榷中,她又推舉了程立雪為主帥,陳源為監軍,兩人負責慶城一切事宜,又親筆書信一封,叫了妥帖的人快馬加鞭送往慶城。
自從燕歸出事的消息傳來、陳蘭橈暈厥復醒來之後,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了紫鹿前去慶城查明具體來龍去脈,紫鹿臨行前,青牛也向陳蘭橈苦求,死活要去慶城,陳蘭橈本就強壓傷心,見青牛哭的厲害,便忍痛答應了他,臨行之前,霜影百般囑咐,青牛雖然不舍,但終究惦念燕歸,主僕義重,咬牙灑淚去了。
之所以派了紫鹿出去,是因為他先前也在慶城居留過許久,何況他心思縝密,行事謹慎,最主要是他十分可靠,故而才特意派了他去。
可如此一來,京城之內的情勢就更微妙了,本來陳蘭橈就是外來之人,沒了刀門明面上的維護,那些想不開的魏人隱隱地就生了將她打壓下去的心思。
而這一次派兵點將,也正是朱大人的一步棋,想皇帝新喪,三軍士氣低迷,章國又是大軍壓境,勝算可謂希微,只要兵敗消息傳來,陳蘭橈背負罪名,自然便順理成章地下了台,此事做的又不傷體面又恰到好處。
但是對於陳蘭橈的身邊人而言,則都是為她懸着心的,紫姬自打上次遇襲之後,是紫鹿用盡法子,好不容易搶回一條命來,可畢竟歷經兇險,又因為毒藥的原因傷了內息,武功竟也大不如前了,本來陳蘭橈想叫紫鹿安排她離開宮廷以保安全,怎奈她堅持不從,紫鹿雖有的是法子,不過紫姬也不是個好矇騙的,只說若是他膽敢偷偷把她扔出去的話,她也只有一死,這當然不是她信口說說而已,因此竟然連紫鹿也不敢輕舉妄動,陳蘭橈得知,憐惜之餘,又覺得傷心……卻終於留下了她在身邊。
戰事一直膠着,程立雪同陳源合力,擋住了章國一次次的進攻,雙方各有死傷,慶城的城牆更是毀損加劇,幾次千鈞一髮差點被攻破,都被軍民殊死擋住。
讓人意外的是,向來都膽小怕事的陳王這次居然並沒逃走,甚至在程立雪負傷,城頭危難之時,親自披掛上了城頭督戰,許多陳國的百姓見狀大受鼓舞,不顧一切地操持武器家什上前參戰,才勉強打退了章國。
陳源意外之餘,對自己的這位父王不由地另眼相看,本來他已聽了風聲,——賢妃幾次勸說陳王投降章國,陳源因此十分憂心,甚至暗暗想把陳王送到魏都去才好……不料陳王竟然如此。
陳王素來養尊處優,缺乏鍛煉,此刻渾身鎧甲沉重,壓得他呼呼氣喘,便跌坐在地,拍案罵道:“我知道你想什麼,不用擔心,那賤人勸我投向章國,可那章國的人可是好相與的?死的那個可是我的女婿,而如今麒麟兒還是大魏的皇后,我怎能去自投羅網,他們豈會放我甘休?恐怕還要用我來要挾麒麟兒……當初我之所以向逃到章國,也是無計可施,畢竟當時你妹夫的名頭很不好……兩害相權取其輕罷了,但是我錯認了燕歸是個殘暴之徒,可章國就在近側,他們那些手段我可是極知道的……現在,就算天下再大,咱們也是沒別的地方可去,唯有守住慶城……”
陳源淚湧上來,又忍住,道:“妹妹先前發信來,說這次是存亡之時,此戰一定要勝,也一定要打下章國,叫我跟程將軍合力建此不世功勛,名垂青史,我本來覺得此事難成,但若不成,大不了就同歸於盡……如今父王如此,我心裏……”
陳王抬頭看他,艱難站起身來,身上鎧甲響動,陳王伸手拍拍陳源的肩膀,道:“不怕,這幾次進攻都被擋下,他們的銳氣也被我們銼去了不少……指不定鹿死誰手,或許真的我會去章國,不過,是堂堂正正騎馬過去,想到章王那老匹夫頭不敢抬,跪地接駕,我的心裏真是……哈,哈哈……”得意笑了兩聲,又氣喘咳嗽,惹得陳源也破涕為笑。
兩人才說片刻,外頭又擊鼓,正是章國復又進攻的信號,兩個人齊齊收聲,轉身出門迎戰,走向城樓之時,卻見城頭上眾多人影之中已經多了一道熟悉又魁梧的影子,錯眼一看,像極了燕歸似的,陳源顧不上陳王,急急上了城樓,才發現是程立雪,胸前兀自纏着繃帶,兩人對視一眼,陳源想說話,卻又說不出什麼來,程立雪臉上濺着血,四目相對,只笑了聲,道:“這點小傷還不算什麼。”
兩個人轉身看向城下烏壓壓的章國士兵,陳源道:“這次我們會贏么?”
片刻,才聽程立雪回答:“我只知道我已負了大魏跟公主一次,這回,絕對不會再後退半步!”
陳源知道程立雪說的是上次他留守慶城,不料卻給師神光打的退敗晉國……當下也深呼一口氣,道:“你說的不對。”在程立雪愕然的眼神里,陳源一笑,道:“我們不僅不能後退半步,而且要往前……”他一揮手,青袖揚起,指着的是章國國都的方向:“要到那裏……”
程立雪大笑:“你說的不錯。我要把大魏的王旗插在章國的城頭,告慰皇上在天之靈!”
前方城下兵排如蟻,頭頂陰雲繚繞,遠方關山萬里,陳源聽着程立雪的話,心有所感,微微一笑,念道:“雄氣堂堂貫鬥牛,誓將貞節報君仇。斬除頑惡還車駕,不問登壇萬戶侯。”
這一場大戰,從深秋到入冬,一直近了年關。
前方戰事如火,苦戰不休,而在魏都,也同樣是毫無寧日。
按照朱大人一派所想,慶城的守軍必然是擋不住如狼似虎的章國大軍,應該很快就會分出輸贏,卻不料程立雪跟陳源兩個配合,加上軍民勇毅,雖然幾度險象環生髮出求救緊急公文,但總是能夠支撐下來,讓各位幸災樂禍的臣子十分意外。
更有些居心叵測的朝臣,甚至每每從中作梗,意圖對前方不利,幸好也有些清流諍臣,契而不舍地恪守本分,才不至於有更大的亂境出現。
在這種情況下,慶城就如風中之燭,雖幾次三番地差點被狂風吹滅,卻仍是留一線微弱光芒,不肯熄滅。
這種明光,到了魏都,卻變作熊熊烈火,煎灼着一些人的心。
相持不下的狀況,遲遲不能明朗的處境,讓人失去了等待的耐心,在幾次危急之中,朱大人為首的幾位朝臣甚至一再提出建議,想要藉機停戰議和,但是與此同時,也有越來越多的朝臣驚醒過來,意識到交戰的必然性,更有一些人長久地被太尉等壓制的魏國士族官吏,在這種情形下,發現只有跟范大成一派聯手,才能與朱氏等抗衡,於是漸漸地朝中形成了兩派,打破了原先朱氏一派獨大的形勢。
這樣一來,朱大人等當然更加惱怒而着急,情勢非但不能傾向自己,反而因為各種晦暗不明,糾纏拖延,竟讓他們的處境危險起來。
先前因為“國不可一日無君”,所以在諸多商議之下,眾人慾推無忌王子為新帝,皇後跟大多數的大臣都沒有異議,反倒是無忌本人,對此十分抵觸,但是在這時刻,他作為大魏最後一名王子,自然是“眾望所歸”,又有許多小人,原本並不把無忌放在眼裏,如今一看,便紛紛圍攏過來,阿諛奉承的,慫恿攛掇的……數不勝數,讓無忌十分心煩。
無忌只說:“我雖年幼無知,但卻明白“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的道理,如今只說是皇上駕崩,卻還什麼都沒見到呢,就着急另立新君了?何況我資質平庸,不是個能當大任的,而兩位皇嫂,不管是皇後娘娘還是貴妃娘娘,都是女中英豪,不讓鬚眉的,就算皇上在的時候,也是讚譽有加,不然就不會特意下旨,命各位大人有事要請教兩位了,照我看這國君只是個虛名,只要政令仍舊施行如舊,大家齊心協力,不要自己就亂起來,那就比什麼都好,新君也是不必急着先立。”
幾個臣子聽了這番話,着實有理,一時不好再勸,何況再多嘴未免會逼的他急了,於是才作罷。
無忌應付完了臣子,便去見陳蘭橈,近來蘭橈身子一發沉重,因為有過上次流產之兆,所以她處處小心,而經過這段日子,蘭橈同紫姬兩個,明裡暗裏看着,把殿內可用的人換了幾個,所以一應行走的,此刻都成了她們的心腹,並無皇后的眼線,而整個宮內的人也無不竭心儘力,不容出一絲差錯,無忌到時,見蘭橈扶着紫姬,正在殿內緩步行走,霜影則坐在桌邊上做針線活。
無忌見了這場景,不由地眼睛一熱,在這兵荒馬亂之時,也只有在這宮內,才許他找出一絲舊日的溫情寧靜來。他自打出生,雖頂着皇族的名頭,卻活的戰戰兢兢,只是陳蘭橈來了,才有所不同,更加她十分會意,將無忌跟燕歸間的關係也調理的十分融洽,誰知道這一場戰,燕歸又出了事,無忌自覺就如風中蘆葦,不知要何去何從了,卻只有在看到陳蘭橈的時候,心裏才定了一定。
無忌先噓寒問暖,看蘭橈面色如常,近來起居也都安好,才小心翼翼地把大臣的話假作不以為意似的說了出來,原來他也知道陳蘭橈如今不當受些意外多餘的事情打擾,起初本不願意把這件事來煩她,可是想來想去,若此事從別人口裏說給她,豈不是又多一層意外,倒不如自己親自來說的好。
無忌道:“我都回絕了他們了,想皇上跟先帝在的時候,無非也是轄制着他們,如今皇上雖然……可是姐姐的見識,哪一點比他們差了?前回他們提出那荒唐的兩項策令,還不是姐姐一力壓下去的,皇上對此也是大力讚賞,就算是慶城那邊的戰事,也沒有就一敗塗地,都是有輸有贏的,我看明明是他們在這個關鍵時候一味地自亂陣腳,又有些小人趁機煽風點火,竟弄得人心惶惶,實在可恨。”
陳蘭橈慢慢落座,笑道:“的確有些圖謀不軌之人,前些日子也抓了幾個造謠生事的,不過……”
無忌問道:“姐姐說什麼?”
陳蘭橈沉默,思索片刻,才問道:“無忌,你可有想過當皇帝?”
無忌一聽這話,驚得跳起來,復跪倒下去,着急說:“這是什麼話?我從來都沒有覬覦皇位的心思,這個蘭橈姐姐是最清楚不過的啊?”
陳蘭橈欲起身扶他,卻行動不便,霜影忙丟了活計來扶住無忌:“殿下,叫人看見了不成體統。”
無忌賭氣不起,霜影跟紫姬合力把他拉扯起來,陳蘭橈笑道:“我不是試探你,只是……就算有些事你我都明白,但是對朝臣甚至百姓們來說,若無君王在位,畢竟是心裏不安的。你說是不是?”
無忌語塞,想想才又道:“這也容易,反正姐姐不多久就生了,到時候不就有了小皇帝了?”
這下在場眾人都笑起來,紫姬道:“殿下這話容易,只不過若生得是個小公主呢?再說,就算是小皇子,那一個襁褓中的嬰兒,也還坐不了龍椅呀?”
無忌道:“就算坐不得,橫豎先把皇位傳了他,有了個名頭就沒有人敢說三道四了不是?”
紫姬一笑,不再做聲。陳蘭橈慢慢道:“這龍椅,其實不管是誰也能坐的,自然容易的很,只不過若想要一個賢德仁毅的明君坐,那就難了。”
無忌楞了楞,陳蘭橈道:“一個嬰孩又能懂什麼?只怕說話的人就更多了。”
無忌道:“那姐姐不是還在么?以姐姐之能輔佐着他,不就妥當了?”
陳蘭橈道:“那麼你把那些大臣們置於何地?他們一個個目光如炬,前些日子我是拼了命才勉強做成了一兩件事,他們是無事也要生非的,若我堂而皇之地干涉朝政,他們豈能輕饒?”
無忌皺眉,陳蘭橈道:“所以我說,他們如今看上了你,你也是正統的皇族血脈,若是承了這個位子,倒也是解決了一個大麻煩,壓下那悠悠眾口,又讓民心也安穩……你別急,若有什麼不能開解的事,你仍舊可以跟我商議,明白嗎?”陳蘭橈見無忌獃獃地,又道:“而且我也知道,以你的為人,一定可以當個好皇帝的。”
無忌在同陳蘭橈深談了那一番后,果真便順了臣子們的請求,只是約定,若是皇帝未死歸來,那皇位依舊是燕歸的,第二,若蘭橈生了皇嗣下來,那麼將來這皇位也是要交給皇嗣的。群臣們也都應承了。
當下民心方定,那些宮內鼓噪的聲音也都熄了下去。
年底的時候,慶城傳來緊急消息,原來經過連月苦戰,慶城雖危若累卵,卻終究撐了下來,這一場耐力跟勇毅的比拼,終究是章國先敗下陣來,當寒冷的北風颳起的時候,章國開始退兵。
可就在這時候,程立雪跟陳源決定打開城門,開始掩殺!
被憋在城內連月的軍民衝出慶城,將滿腔怒火發泄在潰逃的章國士兵身上,一直追殺到麓山才停。
這算是一場正式的大捷,捷報也飛速傳回魏都,同時大魏的百姓們也都聽說了,一個個歡欣鼓舞,這簡直是年下最好的一則消息了,對此,甚至有人說是因為新君坐了江山帶來祥瑞的緣故。
而接到消息的陳蘭橈心中也暗動了一下,程立雪的親筆信已經表明:他會率軍直達章國國都,以報朝廷。而這一場麓山大戰,意味着魏軍要結束“守城”的局面,開始向章國進攻了。
陳蘭橈面色平靜,搭在旁邊的手卻暗暗地握緊了:這個心愿一定要實現,踏平章國,一統天下,是先帝跟燕歸兩個人一直都想做的,而這一次,就在她的掌心,很快就要實現了!她有這個預感,自從慶城苦苦支撐跟章國大軍相持不下的那一刻,她就預料到,這一場戰一定會贏。
陳蘭橈親自給程立雪回信,只有一句話:凱旋迴時,都城十里相迎,我親自給將軍接風洗塵。
自然,這個消息,自然不是對任何人都是喜訊,有的人已經按捺不住。
因為無忌登基,號“代君”,但在各色政令之上,幾乎處處都要請教“太妃”,故而所實行的策令,沒有什麼偏向大魏老臣的,反而開張聖聽,察納雅言,任用了許多有才幹的能臣,而這些臣子又多半不是出身士族,甚至大部分都是寒門出身,這些人素有抱負,又並不畏懼那些高門勢力,這股力量漸成氣候,已經威脅到大魏的士族。
這日,正是元宵,因為燕歸之事,故而宮內並不熱鬧,天空陰雲密佈,終於在晚上飄起了雪花。
是夜,朱丹梓派了宮人前來相請陳蘭橈並代君無忌,於皇後宮中小聚,以為“家宴”。
自從燕歸一去不還,朱丹梓大受刺激,曾有一段時間,宮婢們能聽到從皇後宮內傳出的尖叫聲音,有時候還有摔碎東西的聲響,更有人說,原本伺候皇後身邊的人里,無端就少了幾個……傳言是因為得罪了皇后,故而被處死,偷偷拉了出去,也不知真假。
只是無忌登基成為代君、朱丹梓“榮升”皇太后之後,皇後宮才逐漸消停下來,偶爾朱丹梓也會前來“探望”蘭橈,對待無忌倒也是頗為“親切慈和”。
陳蘭橈來到皇後宮內,見無忌已經落座,一眼見她來到,便忙站起身來,親走到門口相迎,朱丹梓見狀,便也少不得起身,彼此寒暄了幾句。
宮人奉了酒食上來,朱丹梓舉了一杯酒,向著陳蘭橈道:“這杯我敬妹妹,你既有孕在身十分辛苦,又為了大魏日夜操勞,只可惜先帝出了那樣的事……這杯算是我替先帝敬你。”
陳蘭橈一笑,她身旁紫姬舉杯道:“娘娘有孕不能喝酒,我替她跟皇太后喝一杯。”說著,舉頭一飲而盡,便給朱丹梓看。
朱丹梓眉頭微蹙,似笑非笑說道:“妹妹的人真是十分忠心,莫非是怕這酒中有毒么?”
無忌在旁笑說:“皇太后多心了,若是紫姬不喝,這杯我也要替太妃喝的。”
朱丹梓笑了幾聲:“果真是一家子,如此友愛和睦。”慢慢地將一杯酒喝了,幽幽說道:“只可惜先帝看不到這場景了。”
此刻宮外隱隱傳來幾聲炮竹的聲響,雖然因為燕歸的事,規矩是禁所有鼓樂炮仗,但是畢竟是年下,仍有些人忍不住會破例……只是這稀稀拉拉的響聲,在節下的歡悅之下,卻又有無限凄涼。
無忌停了,就垂了眼皮。陳蘭橈此刻才輕聲道:“之前無忌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如今咱們什麼都沒見着,何必就先說的這樣?”
朱丹梓臉色微變:“你莫非覺得他還活着?他若真的還活着,又怎麼會毫無消息?”
陳蘭橈道:“這時侯毫無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只要一日不篤定,我就當他仍是活着的。”
朱丹梓唇角微微顫抖,古怪地笑了聲,喃喃說道:“原來你不過是不敢認而已。如今代君都已登基,你卻仍做這痴人說夢之態。”
陳蘭橈道:“我只是選一個讓自己覺得舒服的想法,皇太后又何必一味自苦?”
朱丹梓聽得“皇太后”三字,只覺刺心非常,轉頭瞪向陳蘭橈:“什麼皇太后,我不要做着名不副實的勞什子皇太后!”
無忌皺眉,陳蘭橈淡淡道:“還請姐姐謹言慎行,如今也算是國泰民安,想來章國也快歸於大魏,就清閑地做個皇太後有什麼不好?倘若真的改朝換代,誰知道姐姐還會當什麼呢?莫非還想再做一次皇后不成?留神想錯了。”
朱丹梓舉着手中的杯子,眼神一變:“你說什麼?”
陳蘭橈微笑,柔聲道:“我也沒說什麼,只不過今兒是好日子,我也未免多說幾句,姐姐聽得進去,便是金玉良言,聽不進去,只當一陣風罷了。”
朱丹梓一眼不眨地看着陳蘭橈,似要從她面上看出什麼來似的,陳蘭橈卻搭了紫姬的手起身,道:“我有些乏了,恕不能相陪。”無忌也道:“我陪太妃。”
眼看兩人慾走,朱丹梓也驀地起身,她旁邊的侍女暗雪見狀,便急急喚道:“娘娘!”
朱丹梓深吸一口氣,道:“天寒雪冷,留神地上滑,妹妹還是留下吧。”
陳蘭橈回頭看她:“姐姐確定?”
目光交鋒,朱丹梓的眼中掠過一絲猶豫之色,終究下了決心似的,冷冷說道:“不錯,我確定。”
陳蘭橈輕輕一笑,笑得大有意味,也掃了無忌一眼,道:“皇上意下如何?”
四目相對,無忌並無笑容,眼神反是冷肅的,道:“既然皇太后意思已決,我們也只好成全她的美意了。”
朱丹梓看着這一幕,心頭噗噗而跳,隱隱覺得自己彷彿做錯了什麼,但是此時此刻,她已經騎虎難下,只有孤注一擲了,朱丹梓張口,才要叫“來人”,不料無忌竟先說道:“來人!”
殿門口人影閃爍,多了幾道禁軍的影子,朱丹梓一愣,無忌冷冷然喝道:“把皇太后拿下。”
朱丹梓後退一步,疑心自己聽錯,此刻,外頭髮出一聲尖銳的響動,暗影重重地天空中,一道電光蜿蜒往上,帶着刺耳的響聲,電光雪亮,又彷彿是在極近的地方放的,把殿內幾個人的臉色也映的清清楚楚。
陳蘭橈上前一步,望着那煙火之光,忽然想起彷彿在哪一年的某一刻,也有一道煙火光衝天而起,然後在天空形成一個麒麟的形狀,那是某個人特意為了她而製成的,放眼天底下,再也沒有比那個更美的了。
在朱丹梓有些狂喜的眼神里,陳蘭橈斂了心神,道:“走吧,咱們看熱鬧去。”
元德殿是距離後宮最近的一座大殿,此刻,在殿前寬闊的場地里,風雪之中正有一堆人,鎧甲鮮明,躁動不安,手中的兵器在燈火中爍爍生光。
他們衝進了元德殿,本來的計劃是一擁而進,殺皇太妃,囚禁皇帝,然後……就是一手遮天,不料才進了東華門,身後的門忽然關了,而前方,也無法再進一步。
眼前是幾重的禁衛,彼此對峙着,彷彿等了很久,從殿後衝出來的時候,一個個頭頂肩頭還披着雪。
燈光照亮了為首一個人的臉色,正是素來跟朱大人廝混的太尉大人,他的身旁是新換的宮內禁軍副統領,兩人眼見眼前陣仗,副統領直接怔住,太尉稍微鎮定,見這情形情知無法善了,便揮起手中腰刀,正要喝令眾人廝殺,只見一道銀光自元德殿上襲來,太尉來不及閃躲,胸口刺痛,血濺在雪地上,潑出一道血花。
太尉抬頭,倒下時候,雙眼之中兀自是滿滿地不可置信,他的眼中最後一幕倒影出來的,是在元德殿上燈火光中一張絕艷之極卻又冷肅之極的臉,她手中的弓尚未放下,妙眸里,是居高臨下的淡漠睥睨,彷彿自來如此、始終如此地看着江山天下。
無忌喝道:“朕跟皇太妃在此,爾等還不速速伏誅?莫非想要被誅九族么?”
禁軍們聞言,齊齊威嚇,加上為首的太尉已經血濺當場,這些反叛再無相抗之意,紛紛扔了兵器跪伏地上。
無忌見狀,才回頭看陳蘭橈,畢竟年輕,臉上激動之色難掩,道:“多虧姐姐洞察先機,不然的話這一場真不知該如何應付了。”
原來,自從燕歸繼位,以朱大人一派的老臣已經十分不服,虧得燕歸厲害,加上先帝餘威,還能轄制他們,後來燕歸去了慶城,無忌成為代君,本來以為這樣的小孩子就算登基,要拿捏自也容易,不料無忌雖小,頗有主張,更加上凡事必請教陳蘭橈,又參考滿朝文武建議,絕不是那種偏聽偏信,急怒焦躁或者耳根軟無見識的毛頭小子,對他們竟無好處,這些根基深的朝臣越來越覺着自己地位不保,於是,便想要魚死網破,背水一戰。
他們自以為行事機密,不料卻早有人看出端倪,自從宮內禁衛副統領被換,范大成已經悄悄地跟陳蘭橈通過風,本來區區一個副統領不足為奇,何況此事做的穩妥,前統領是因為正當罪名被革職查辦才有這個空兒的,若是愚笨一點的人必看不出端倪,但蘭橈一聽,就知道這些人慾行反叛。
這副統領的官兒說大不大,說小卻又機巧的很,掐着宮外跟宮內的通道,若是放些圖謀不軌的人進來,或者自行起事,都足以變成翻天之舉。
既然知道了這根源所在,以後的安排就容易多了,將計就計換了皇后的人,又假作不知,引朱大人一派殺進宮來,正好引蛇出洞,一網打盡。
看着無忌喜笑顏開,陳蘭橈勉強一笑,驀地一鬆手,銀弓落地,而她身形晃動,竟是站不住,無忌跟紫姬雙雙上前救護,紫姬目光一轉,驚見她底下的裙裾已經濡濕半邊,當下大駭,忙叫傳御醫。
正月十五元宵日,於漫天飛雪之中,一場兇險的宮變消餌於無形,而將近子時的時候,魏都宮內發出新生兒的響亮叫聲,陳蘭橈誕下一名小公主,雖然是早產,但女娃兒十分活潑健康,母子平安。
小公主誕生的時候,關山萬里之外,程立雪跟陳源率魏軍入章國國都,是日,章國覆滅。
二十二日,戰俘入魏都,其中很引人注目的一位,就是陳蘭橈的舊識、章國的長公主左妃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