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大結局
毀天滅地的打擊,不過如此。
蘇陌塵從未想過自己的人生會如此的戲劇化,而其中的主謀,竟然是他血緣羈絆最深的父母親人。
他僵硬的轉頭,看向跪坐在地上悔恨不已的歸離,聽見自己清晰的問:“他說的是真的?”
歸離壓根兒就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雙手矇著臉,不說話。
“告訴我。”
蘇陌塵聲音提高,帶着迫人的威壓。仔細聽,還能發現幾分幾不可查的顫抖。
秦鳶有些擔心的看着他,誰都沒有想到真相會是如此的殘忍。一個自私自利的父親,再加上一個扭曲變態的母親,導致了他凄慘荒蕪的人生。就連唯一對他親厚的外公,一直以來也在隱瞞他。
她難以想像此刻蘇陌塵的心裏會有多痛。
歸離閉了閉眼,終是點了點頭。
“是。”
蘇陌塵不可自抑的晃了晃,險些站不穩。
“公子。”
盡天一把扶着他,眼神憤怒又擔心。
“歸老,你怎麼可以這樣…”
“夠了。”
蘇陌塵卻打斷了他,聲音十分冷靜,冷靜得有些可怕。
“你一直都知道?”
歸離沒抬頭,“是。”
蘇陌塵沒再說話,只孤單的站在那裏,背影筆直而單薄,像行走在沙漠裏的孤獨旅者,看不見未來的方向是光明,還是被黃沙淹沒的黑暗。
空氣中吹來微微的風,他髮絲輕柔的飄蕩,白如雪。
秦鳶被那一頭白髮刺得眼睛生疼,忍不住別開了眼,神色卻滿是悲憫和隱隱的憤怒。
這是怎樣的父母?竟狠心用命來逼迫自己的兒子?這和當初容昭的父親有何區別?甚至,更為惡劣。
為了自己的私慾,如此的費盡心機利用欺騙自己的兒子,讓他承受世間至痛。
生,不如死。
的確是生不如死。
蘇陌塵一直靜靜的站着,沒再說一句話,眼神里荒蕪卻迅速蔓延成殤,淹沒了最後的色彩。
他想着自己這短暫的二十多年人生,先是被父親和母親用仇恨綁架束縛,一直隱姓埋名過着萬人艷羨自己卻備受煎熬的生活。卻又愛上了‘仇人’的女兒。
因為仇恨,他不得不壓抑自己蠢蠢欲動的感情。
因為仇恨,他步步為營最後逼死了心愛的女子和她腹中還未出生的孩子。
因為仇恨,他半輩子活在掙扎矛盾的痛苦之中。
然後他絕望了,心如死灰了,唯一的念頭就是找出母親的屍骸以告慰她的亡靈。現在卻告訴他,這一切都只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局。
仇恨是假的,血書是假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罪魁禍首,卻是那群逼着他復仇的‘親人’。
這算什麼?
當初迫於威脅不得不服軟甚至眼睜睜看着自己心愛的女人**而死,到得如今也只能眼睜睜看着她依偎在其他男人的懷抱。
如果這一切都是假的,那麼他當年為了母親為了那所謂的滅族之仇不惜和自己所愛的人反目成仇又是為了什麼?
他什麼都沒有了,現在連僅存在心裏的寄託也都只是一個精心策劃的陰謀。
那他又算什麼?
難道,只是一個復仇的工具?
喝~
是的,他只是一個沒有感情只為報仇的工具,只是一顆,被捏在父母手中的棋子。
他自以為的韜光養晦成了凌遲自己的利劍。
他自以為的苦衷隱忍成了嘲笑自己的把柄。
他自以為的良苦用心成了作繭自縛的笑話。
冷,從腳底升騰起的冷意,一點點蔓延至全身,他甚至聽得見自己滾燙的鮮血一寸寸凍結的聲音。
他控制不住的渾身開始顫抖。
“蘇陌塵。”
秦鳶低低喚了聲,眼神複雜,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來安慰他。
蘇陌塵彷彿被什麼擊中一般僵直了身體,然後機械而緩慢的回頭,目光空洞的看着她。
秦鳶對上他死寂的雙眸,呼吸也跟着一滯。
容昭一直沒說話,這裏的人當中,他大概是最能體會此刻蘇陌塵的心情的人了。他被自己的父親用性命相博來利用,蘇陌塵則是被自己母親寧可以屍骨無存為代價來束縛逼迫。
他們都是被自己親人捨棄的棋子。
只不過他比蘇陌塵幸運的是,他至少有個疼他愛他的母親。
而蘇陌塵,什麼都沒有。
不,他曾經擁有過,擁有過他最想要的女人。
而如今,這個女人在自己身邊。
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心理,容昭抓緊了秦鳶的手,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平復他心底那一絲突然浮現的惶恐和害怕。
蘇陌塵的眼神也落在他們相握的手上,忽然笑了聲。
低低的,淺淺的,似山間的清風卷過時光河流的笑聲,空蕩蕩而蒼涼的飄蕩在這個封閉的空間,聽得人心口都莫名的揪緊。
“公子…”
盡天聲音里滿是擔憂和惶惑,生怕他一個想不通做出什麼事來。
蘇陌塵卻收了笑,內力凝聚在掌心,將掉落地上的劍吸了起來,直直指向非天。
“既然如此,你也沒有活着的價值了。”
非天目光一縮,身形陡然一翻,卻是凌空退了出去。
容昭和秦。
容昭和秦鳶都跟着一驚,竟不知他何時自行解開了穴道。
蘇陌塵一劍沒刺中並不停留,身形一閃破空而去,帶着凌厲的殺氣,直逼非天。
秦鳶和容昭也跟着飛躍而去,非天卻在半空中一揮手,眼前出現一個透明結界,阻擋了幾人的去路。而他就在這一瞬間,驟然消失無蹤。
蘇陌塵半跪在地,噴出一大口鮮血來。
“蘇陌塵!”
剛落地的秦鳶見此,立即奔了過去,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哐當——
劍,第二次從他手中脫落。
容昭走過來,看見剛才那劍尖抵着地面的地方,已經裂開了好幾條縫隙。
秦鳶已經給蘇陌塵餵了葯,“你怎麼樣?”
蘇陌塵又片刻的茫然,自從離開北齊后,這是兩人初次這般親密的靠在一起。她身上那種熟悉的幽香浸沒骨髓,將他凍結的血液慢慢融化。然而他不可以貪戀,他已沒了資格。
移開目光,他淡定而堅決的推開她,也不坐起來,亦或者,早已沒了力氣。
“抱歉。”他這樣說,“阿凝,你恨我,是對的。”
被容昭扶起來的秦鳶聞言搖搖頭,“我已經不恨你了,我也沒資格恨你。”
蘇陌塵低着頭,白髮垂膝,淹沒了神色。
他的聲音低低的,喑啞的傳來。
“我寧可你恨我…”
秦鳶不說話。
蘇陌塵微微抬頭,方才凝聚在眼中的所有情緒剎那消失殆盡,只剩下一望無際的漠然。
死寂一般的漠然,彷彿沒了生命力。
秦鳶蹙了蹙眉,剛欲走上前,身後忽然有凌厲的劍氣呼嘯而過。
“賤人,納命來。”
低斥的女聲尖銳的響在耳側,蘇陌塵驟然抬頭,容昭已經攬過秦鳶的腰原地一個旋轉,剛欲出手就牽扯到胸口那股鬱氣,他悶哼一聲,動作也跟着一滯。
旋轉的時候,秦鳶的長發跟着在空中劃過一個弧度,剛好擦過劍鋒,而後她反手一掌劈過去,與此同時蘇陌塵的劍也跟着遞了過來。
前後夾擊。
“啊——”
短促的低呼聲起,淹沒了劍刺入**的聲音。
秦鳶抬頭,便看見恪靖那張扭曲痛楚的臉,而她的胸口,被蘇陌塵的劍刺中。
血,妖嬈的滴落。
“是你?”
蘇陌塵已經收回了劍,恪靖踉蹌的後退兩步,半跪在地上,手中的劍也哐當一聲落地,哇的噴出一大口血來。
容昭冷眼看着,正準備給她補上一掌,卻被秦鳶阻止。
“你來這裏做什麼?”
恪靖捂着胸口,滿眼恨意的看着她。剛欲說什麼,又是一口血吐了出來。剛才秦鳶那一掌可不輕,她已受了嚴重的內傷,再加上蘇陌塵那帶着內力的一劍,更是損傷了她的筋骨心脈,無力回天。
如今的她,不過就是強撐着一口氣而已。
秦鳶盯着她,這個女人已經失蹤了半年,連容昭都沒查到她的下落,沒想到居然一直在空桑。
想來她一直埋伏在這周圍,剛才趁容昭受傷蘇陌塵遭受打擊而她警惕降低而一舉殺了她。
恪靖好不容易平復了胸口翻滾的血氣,抬頭看着她,冷笑。
“沒看到你這賤人的屍體,我怎麼放心?”
“閉嘴。”
容昭怒喝一聲,恪靖用一種溫柔而幽怨的眼神看着他。
“你為了她,幾次三番對我惡語相向。”她再也剋制不住嫉妒的低吼,“她有什麼好?”
容昭壓根兒懶得與她解釋,這女人就是神經病,自高自大自以為是,跟她多說一句話都嫌浪費口水。
恪靖卻不罷休,“你說話啊——”
蘇陌塵忽然遞出劍來,乾脆而果斷的劃過她的脖子。
“呃…”
恪靖驀然睜大眼睛,還未說完的話戛然而止。
秦鳶猝然回頭盯着蘇陌塵。
蘇陌塵神色淡然的收回劍,恪靖也跟着砰的一聲倒了下去,脖子上的血慢慢暈開在地面,凄艷而妖嬈。
秦鳶看着他手起刀落的姿勢,想起很多年前雨夜裏那一場刺殺,他將她護在懷中,手中的劍也是這般飄揚若柳,行雲流水般揮舞,穿梭在那群黑衣人之間。在劍收回的那一刻,四周黑衣人轟然倒地。
鮮血漫開,混着雨水,紅得刺眼。
他已經轉身,“帶她離開這裏。”
然後他向前走。
歸離忽然低喚,“墨兒…”
蘇陌塵腳步一頓,沒有回頭,然後繼續走。
歸離張了張口,到嘴邊的呼喚咽了下去,臉上佈滿了蒼涼和悔恨。
盡天已經跟了上去。
容昭皺眉,“你要去哪兒?”
蘇陌塵依舊沒回頭,只是將劍拋出去,刺向空無的地方,忽然插進一塊漆黑的石壁上。然後就看見漩渦,那石壁慢慢變得透明,形成一個結界網。
“這是唯一的生門,帶她走。”
他話音剛落,忽然地面開始震動,四周想起非天癲狂的大笑聲。
“走?今天你們誰也別想走。”
刺耳的聲音傳來,秦鳶回頭,看見那原本被開啟的結界慢慢收縮而後淹沒無蹤,化成沉重而封閉的山壁。
地面抖得更厲害了,除了秦鳶,其他幾人都有傷在身,此刻更是
,此刻更是被晃得險些要摔倒。
秦鳶扶着容昭,自己也快站不穩。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蘇陌塵雙手攤開結出一張結界,勉強穩住身形。
“他啟動了這裏的陣法。”
“什麼陣法。”
蘇陌塵一陣沉默,而後緩緩回頭,目光里有濃郁的黑色凝聚又化開。
“誅魂。”
“什麼?”
秦鳶不明所以,忽然目光一頓,緩緩側頭。
目光所及處,方才黑黝黝的天地忽然有紅光慢慢升起,而且不斷擴大蔓延。
灼熱的岩漿從高處嘩啦落下,如瀑布飛泉,滾滾而來,轉眼就將剛才倒在地上的恪靖淹沒,屍骨無存。
秦鳶駭然。
“快走。”
容昭立即拉着她的手往後奔跑。
蘇陌塵卻雙手凝結光圈,轟然打在地面上,地面裂開,然後迅疾斷裂。在岩漿即將奔涌而來的時候,地面分裂成兩段,形成楚河漢界。
危險暫時褪去。
蘇陌塵鬆了口氣,而後胸口壓抑的鬱氣成倍的接踵而來。他半跪在地上,吐出一大口血。
“公子。”
“墨兒。”
盡天和歸離連忙走上去,紛紛給他運功療傷。
秦鳶回頭看着被那岩漿折射出的紅光照亮出他幾乎和白髮同樣慘白的臉,唯有唇邊那一絲鮮血成為最刺目的顏色。
她也被那血紅刺得眼睛一痛,然後走過去。
“你們都有傷,讓我來吧。”
歸離和盡天相視一眼,而後共同收掌。
秦鳶坐下來,正準備運功,蘇陌塵卻忽然開口。
“我本是將死之人,不用浪費真氣了。”
秦鳶一頓,皺了皺眉。
“你不會死。”
蘇陌塵慘笑一聲,搖搖晃晃的站起來,看向身後,緩緩降落的非天。
“不惜用同歸於盡的方式,也要殺了她嗎?”
非天冷哼,“她壞了我所有計劃,害我巫族舉族傾覆,自該為他們陪葬。”
容昭走過來,習慣性的將秦鳶拉到自己身後。
秦鳶卻難以克制自己的怒氣,“天底下怎麼會有你這樣的父親?為了報仇,不惜利用自己的親生兒子?你到底有沒有心?當初是你私慾膨脹才為禍全族,若說罪魁禍首,你當之無愧。你的族人本無辜,卻都因你而死。要陪葬也是你給他們陪葬謝罪。如今,你又有什麼資格來主宰他人的命運?”
非天眯着眼,怪笑一聲。
“小丫頭,你倒是和你母親的脾氣如出一轍。”他語氣幾分嘲諷幾分懷念,更多的是仇恨。
“不過…”他話音一轉,之前那種扭曲變態的興奮重回眼底,“你很快就要死了,不知道她知道後會是什麼心情?我很期待呢…”
“可惜你看不見了。”蘇陌塵悠然閃身而去,“她也不會死。”
非天應付得漫不經心,語氣也十分愜意。
“誅魂,誅世間一切魂靈,就算她身體裏有你的血,就算她靈魂移體重生,照樣逃不過挫骨揚灰的下場。”
“是嗎?”
蘇陌塵忽然手中招式變幻,周圍光速漸起,將兩人重重包圍。
轟——
爆炸聲響徹四周,山壁開始震動,山石碎裂,滾滾落下。
非天震驚,“你居然…”
蘇陌塵趁他失神的片刻,立即退了出來,迅速來到秦鳶身邊,抓住她的手。
“跟我走。”
他縱身跳躍,直直穿越牆壁而過。
“鳶兒。”
容昭驚呼一聲追了上來。
秦鳶回頭,看見白色的光圈漸漸收攏,容昭的面容也跟着慢慢消失。
她心中一驚,“容昭。”
蘇陌塵卻拉住她,“他沒事。”
“可是…”
“咳咳…”蘇陌塵忽然用力咳嗽起來,抓着她的手也慢慢鬆開,靠坐在地上,臉色比剛才還白。
“你怎麼了?”秦鳶臉色一變,跟着蹲下來,替他把脈。
“沒事。”
他收回手,微微喘息。
“他們在隔壁,暫時沒有危險,你不必擔心。”
秦鳶抿唇看着他,不說話。
蘇陌塵緩緩抬頭看着她,“阿凝。”
他說,“我叫…非墨。”
秦鳶一頓。
非墨…即白。
她看着他,明明還未到而立之齡,卻華髮早生。看着,那般的蒼老和荒涼。
不想要為墨所侵染,所以才喜愛白衣,纖塵不染么?
眼眶忽然湧上淡淡酸澀,她抿了抿唇,坐在他身邊,輕輕道:“我寧願你只是蘇陌塵。從未認識你那天起,你就只是蘇陌塵。”
蘇陌塵眼睫低垂,苦笑一聲。
“這麼多年,我幾乎都快忘記自己姓甚名誰了。”他的聲音低低淺淺,如夢呢喃,“如果可以,我也寧願我只是蘇陌塵,而不是什麼巫族的少主,更不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
“你從來不是我的仇人。”
秦鳶抱着膝蓋,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回頭對他笑笑。
“應該說,你是我的恩人。”
蘇陌塵搖搖頭,“你我之間,若沒有仇,哪來的恩?”
秦鳶沉默。
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從前那般相愛的兩人,在歷經生死重重刀劍相對后,沉默以對
,沉默以對,漠然相向。
血色在眼角蔓延。
秦鳶忍不住回頭,看見他左手手臂上被鮮血浸透,赫然想起來她曾在他手臂上化了幾刀。
當時不過是為了泄憤,此刻看在眼裏,卻讓她心酸。
“你把衣服脫了,我幫你換藥。”
“嗯?”
蘇陌塵此時才察覺手臂上的傷口裂開,怔了怔,看見她愧疚逃避的雙眸,會意一笑。
“不用了。”
秦鳶低着頭,輕聲道:“對不起…”
蘇陌塵又是一怔,從前兩人相處,她向來乖張肆意,有時候還會刻意的惹怒他,企圖引起他的注意。
她那般明朗活潑,肆意明快,在他面前通常都是盛氣凌人振振有詞的模樣,從不服輸。即便是面對他的冷言冷語而心傷,口頭上也從不服輸。
世事磨折,竟將從前那張揚明媚的少女磨掉了所有菱角了么?
她成長了,他卻因她那般帶着血淚的成長過程而心如刀割。
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他。
蘇陌塵半低着頭,“阿凝。如果…”他猶豫着,終究還是問了出來,“如果當年我早些將真相告訴你,你…”
秦鳶知道他要說什麼,沉吟一會兒,道:“我會理解你的所作所為,但不會原諒你的欺騙。我要的感情是純粹而毫無雜念的,儘管你有苦衷,但無論如何,開始於欺騙為基礎的感情,我不接受,也不敢接受。”
蘇陌塵呼吸一滯。
秦鳶抱着膝蓋苦笑,“知道嗎?其實,我也是一個膽小如鼠的人呢。愛情到來的時候,我也曾惶惑害怕過,卻又不甘就此放棄而終生遺憾,所以終究邁出了那一步。人的潛力永遠是無限的,在此之前,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居然有那麼大的勇氣,面對你這個不懂風情的冰塊還能越挫越勇。即便是備受煎熬,也樂此不疲。”
她想起了多年前那些追逐愛情的日子,眼神漸漸變得遙遠而恍惚。
“皇兄說,愛情,是痛,並快樂着的。”
蘇陌塵微微一動。
“我以為我已經深刻體會並能繼續勇往直線的堅持着。直到三年前——”
“別說了。”
蘇陌塵閉上眼睛,打斷了她的話。
三年前,那永遠是藏在他心中的禁忌與傷痛,因為那場宮變時時刻刻提醒着他們之間橫隔的深仇大恨,也間接的提醒着他這麼多年來被父母聯手欺騙利用的愚蠢和心傷。
秦鳶自然知道他的忌諱,默了默,不再說話。
空氣里漂浮着靜謐的氣息,夾雜着彼此平穩的心跳,訴說著難言的心情。
轟——
牆壁崩塌的聲音響起。
秦鳶猝然回頭,便看見左側石壁多了一個洞,洞口處,容昭還維持着出拳的姿勢。
她心中一喜,忙站了起來。
“容昭。”
“鳶兒。”
容昭大步上前抓住她的肩,上上下下的打量。
“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我沒事。”秦鳶搖頭,“你呢?”
“我也沒事。”容昭鬆了口氣,將她緊緊攬入懷中。
歸離和盡天從他身後出來,走到蘇陌塵身邊。
“公子。”
蘇陌塵緩緩站起來,看了眼相擁的二人,不動聲色的移開目光,心口上的痛卻未曾因此淡漠分毫。
“這裏很危險,我們不可一直逗留。”他說,“這裏的石壁雖重若千斤,卻也抵不過巫族異人施法后的岩漿。山石俱碎,神魂皆毀。”
容昭鬆開秦鳶,“要如何才能打開出路?”
蘇陌塵還未說話,便聽得非天猖狂的大笑聲無孔不入的傳來。
“沒有出路,這裏早已被我封死,你們就等着神魂俱滅吧。哈哈哈哈…”
容昭臉色沉得堪比黑炭,額頭青筋突突的往上冒。
而正在這時,地面又開始震動起來,比之剛才更加劇烈,岩漿滾滾而來的聲音如在耳側。
“不好。他加快了陣法的運行,這裏很快就會被岩漿吞噬。”
歸離駭然的聲音響起。
蘇陌塵抿唇,鎮定自若道:“你們跟我來。”
他單手結出光圈,歸離卻突然低喝一聲,“不行,你已連番受傷心力交瘁,不可再消耗…”
剩下的話,結束在蘇陌塵淡漠而冰冷的眼神中。
他怔怔的站着,眼神逐漸覆上一抹悲絕的哀戚之色。
“你即便恨我,也不該拿自己的性命做堵住。”
秦鳶還在疑惑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蘇陌塵已經單手在胸口結出一個封印,然後打出去,面前封閉的石壁忽然融化,化為了透明的結界。
“走。”
他帶頭,穿結界而過。
眼前黑影一閃,非天已經堵住了他的去路。
他上前纏住非天,一邊與他打鬥一邊對身後之人道:“容昭,帶她走,朝東北的方向,不要回頭——”
容昭本來準備上去幫他,聽到他的話以後又有些猶豫。他不會放任鳶兒落入這般危險的境地,但是就這樣放任蘇陌塵和那個變態的非天在這裏決鬥,好像又有些不道義。畢竟他們都不熟悉這個地方,剛才蘇陌塵又救過他們。如今他自己身受重傷,如何能應對那個已經毫無人性的非天?可若是現在不走,他們都得死。
心中幾番顧慮,卻只
顧慮,卻只是在一瞬間。
他突然鬆開秦鳶的手,將她推開。
“容昭…”
“走。”
他只說了這一個字,然後轉身加入蘇陌塵和非天的戰鬥之中。
“你―”
蘇陌塵意外皺眉。
容昭邊打邊哼道:“你想做從容就義的英雄,然後讓她在心裏記你一輩子。”他不屑道:“你問過爺答應了嗎?我告訴你,你要死沒人攔着你,但是不要在她面前死。”
這人,明明是要幫他,卻偏偏要把話說得這麼難聽。
蘇陌塵嘴角抽了抽,“你就那麼沒自信?”
“誰說的?”
難得容昭邊打還邊好心情的與他鬥嘴,兩人天生的死敵,從初次見面就是死對頭,無論是武力上還是口頭上,總要斗個高低才罷休。
“爺的女人爺自己會保護,不需要你假惺惺。”
蘇陌塵不想和他繼續這種幼稚的對話,專心應戰。
非天冷笑嘲諷,“今天你們誰都別想活。”
“大言不慚。”
眼前身影一閃,秦鳶也飛身而來,抬手劈斷他的掌風,落在容昭和蘇陌塵之間。
“鳶兒。”
“阿凝,你怎麼還在這裏?快走——”
他一句話沒說完,非天的掌風迎面而來,他顧不得其他,連忙迎身而上。
盡天,歸離也早就跟着加入的戰鬥。
容昭抽空抓着秦鳶的雙肩,道:“鳶兒,你聽我說,這裏很快就會坍塌,你先走。”
“我不走。”
秦鳶堅定的看着他,“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你休想丟下我一個人。”
“鳶兒…”
“聽我說完。”
秦鳶打斷他,嘆息一聲。
“從我重生那一刻開始我就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我活着只為了報仇。可後來我知道,父皇母后活着,小宇活着,雪兒活着,皇兄也活着。我所有的親人都還健在,我已經沒什麼遺憾的了。今天就算死在這裏,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她握着他的手,與他十指相扣,微笑嫣然。
“我答應了要嫁給你,便是你的妻子,夫妻一體,怎能大難臨頭各自飛?若蒼天憐憫,我們自會逃生。如若不然,我們葬身於此,做一對鬼鴛鴦也不錯。”
容昭動容,“鳶兒…”
秦鳶眼中漸漸有了淚意,卻依舊笑着。
“所以,不要趕我走。這個時候,我不想離開你。”
容昭心裏劃過濃濃的感動,看着她溫柔帶淚的雙眼,重重點頭。
“好。我們永遠在一起,生死都不分開。”
“嗯。”
非天的冷哼聲破空而來,“都什麼時候了還在這裏打情罵俏,既然那麼想做一對鬼鴛鴦,那我就成全你們。”
他忽然全身真氣大開,震退蘇陌塵等人,雙手凝結掌風,千鈞之力的打向二人。
“那也要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才行。”
容昭和秦鳶對視一眼,雙雙迎上去。
幾大高手混戰造成的影響可想而知,周圍的山石早已碎裂,不斷有巨石落下,砸得地面一個個的大坑。
重傷后的蘇陌塵幾人根本就穩步住身形,眼見一塊巨大的石頭落下,直直砸向蘇陌塵。
歸離目疵欲裂,嘶吼一聲。
“墨兒——”
蘇陌塵只覺得被重力一推,重心不穩的倒在地上,緊接着耳邊就傳來轟然之聲,淹沒了轉瞬而逝的悶哼聲。
他猝然回頭。
歸離趴在地上,背上是數十人大的巨石。他臉色慘白唇角帶血,卻微微鬆了口氣。
“歸老。”
盡天疾呼一聲奔了過去,試圖將他身上那塊大石移開。
歸離搖搖頭,“別…別費勁了,沒用的,咳咳…”
“歸老…”
盡天聲音喑啞帶着幾分哽咽,前一刻還因這個人欺騙算計了自己的主子而憤怒的少年,此刻見到他氣息奄奄的模樣,卻難掩目中傷痛。
蘇陌塵已經慢慢站了起來,卻沒有走進,只是那樣看着他,眼神里飄忽的情感讓人無法分辨。
“墨兒…”
歸離還在低低呼喚,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對不起…”他說,“別恨我…”
意識混沌之中,飄出那年冬雪,女兒跪在他面前,美麗而凄怨的臉上滿是淚痕。
“父親,我不甘心,求您,求您幫我,求求您…”
“墨兒可是你的親生兒子,你怎麼忍心…”
他斥責聲還未完,她便已經一掌擊碎自己的心脈,在他驚駭的目光中緩緩倒下。
“玉兒!”
他悲呼着接住她倒地的身體。
她死死抓住他的衣袖,目光瞪得堪比銅陵大,燃燒着仇恨和不甘的火焰。
“父親,答應我,答應我…否則…我死…死不瞑目…”
他望着女兒慘白的面容和抓着他泛白的骨節,想起她早逝的母親,終究用力的點頭,流下蒼老的淚痕。
“謝…謝謝…”
她微微一笑,而後閉上了眼睛,將那些未完成的陰謀和長長久久的痛苦折磨留給了他。
整整二十四年。
二十四年裏,他看着那個對他畢恭畢敬的孩子一天天成長,看着那孩子一步步完成着父母扭曲變態心性后的復仇之路,看着他和那小女孩相愛,看
孩相愛,看着他麻木冰冷的容顏上多了柔情和笑容,看着他在那般溫情之中不斷掙扎和痛苦煎熬着…
那麼多年,他看在眼裏,也跟着痛在心裏,卻什麼都不能做,只能不斷的縱容他,希望他快樂的日子能夠長一些,再長一些…
可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也沒有永遠埋葬的秘密。
他終究還是知道了。
他沒有恨他,眼中卻再也沒有了任何情緒。
他知道,是自己的自私害了他,也害了這幾個小輩。
若當初他不那麼縱容女兒,若他早些說出真相,或許,他就能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
那些仇恨,本不該成為阻攔他追求自己幸福的理由和壁壘。
只是…
已經來不及了。
孩子,對不起…
他在心裏默默的說著,厚重的眼皮慢慢落下。
他伸出的手,也重重的垂下。
“歸老——”
盡天跪在他面前,沉痛的閉上了眼睛。
蘇陌塵還站在原地,山風獵獵,吹得他衣袍嗖嗖作響,他卻感受不到冷。那般蝕骨的冷意早已凍結了他的血液,人間至痛他早已歷經,再沒什麼能夠將他摧毀坍塌。
他終於上前,蹲下來,看着這個從小疼他欺騙他最後卻為他而死的老人,輕聲道:“外公,走好。”
滾滾之聲破空而來,岩漿在靠近。
他猝然回頭,看着從糾纏之中分開各自退後的幾人。容昭大口大口的喘息,秦鳶嘴角也帶着血跡。而非天,髮絲凌亂身上多處傷痕,卻依舊笑得張狂。
“你們逃不了了,哈哈…”
盡天忽然紅着眼睛,猛然撲了過去,抓着他的肩,用力向前奔跑。目標,便是那灼熱的岩漿。
“盡天——”
蘇陌塵震驚低吼。
“公子快走。”
盡天並不回頭,“這岩漿是他用自己的血召喚而出,只有皇室一族血脈才能暫時壓抑。您當年為了助燕宸公主重生不惜用自己的險些為媒介,我便知道有今日。所以公子,抱歉,當初我將您的血注入了一部分在自己體內。”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非要將非天一起拖入那岩漿之中同歸於盡。
“盡天說過,只要公子覺得開心,無論公子做什麼,盡天都毫不猶豫的支持。”他眼眶微紅,說:“公子對盡天,今天,該是盡天報恩的時候了。”
“呀——”
他大吼着,渾身真氣暴漲,竟逼得非天無法抵抗,一步步退卻。
秦鳶震驚,“盡天——”
蘇陌塵攔住要上前的她,反手抓着她的手就向西而去。
“你幹什麼,快救他啊,他會死的…”
“啊——”
凄厲的慘叫驟然而起,秦鳶猛然抬頭,聽着那慘叫聲不斷的加劇,伴隨着肌膚被灼熱燃燒撕裂的聲音,她恍惚想起了多年前,曾被大火撕裂的場景…
淚水噙滿了眼眶…
蘇陌塵和容昭都沒有回頭,兩人很有默契的一人拉着她一隻手向前奔跑。直到那聲音漸漸消沒無蹤,兩人才停了下來。
秦鳶立即回頭,便看見那原本迅速蔓延的岩漿已經停了下來,似河流一般平靜的流動,卻再未靠近。
危險已經解除。
只是,盡天再也回不來了。
秦鳶閉了閉眼,偏開頭。
蘇陌塵已經鬆開了她的手,看着那個方向,這一刻他眼中翻湧的複雜情緒,無人能讀懂。
秦鳶知道,盡天雖然只是他的屬下,但多年相處,早已如同他的手足兄弟。如今盡天大義赴死,只為了幫他們尋找生機,他心裏怎會不痛?
“盡天…”
蘇陌塵嘀喃一聲,卻再也沒有說話。
良久,他轉身,背影蒼涼。
“蘇陌塵…”
秦鳶在背後叫住他。
他腳步一頓,沒回頭。
“走吧,時間有限,別辜負了盡天用性命換回的生機。”
秦鳶喉嚨哽咽,怔怔的說不出一句話來,心口卻突然很痛很痛。
為此刻看似冰冷實則內心煎熬的蘇陌塵,為那些捨身取義的犧牲,為那些被仇恨燃燒而扭曲的心靈。以及…漸行漸遠的初衷…
……
蘇陌塵在前面帶路,避過那些不斷墜落的山石,避過陷阱,不知道過了多久,眼前終於開闊了。
他腳步頓住。
秦鳶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千斤重的石門緊閉,看來是需要機關才能打開。
“從這裏出去,就安全了。”
蘇陌塵走上去,尋着光滑的牆壁,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按了按,然後就聽見轟隆隆的聲音,石門緩緩開啟。
陽光,絲絲浸透而來。
而背後,滾滾之聲也接踵而來。
是岩漿。
秦鳶猝然抬頭,手上卻被人抓住,然後重重順着石門的方向扔了出去。
“鳶兒。”
容昭來不及怒視蘇陌塵,便飛身而去,半空中接住了秦鳶。卻忽然想起了什麼,驟然回頭。
轟——
石壁被岩漿融碎,沖向站在原地的蘇陌塵。
他在微笑,對着秦鳶微笑。褪去了所有偽裝的冷漠,釋然了所有的包袱和秘密,輕鬆的微笑。
臉部線條因這笑容而柔和下來,眼中緩緩浸透了月色的光彩,驚艷得讓人睜不開眼睛。
不開眼睛。
盡天身體裏雖然有他的血,但那微末的血如何能抑制父親用自己魄靈灌注的滅魂岩漿?
即便他們逃出去,這岩漿依舊不破不滅,甚至危害整個天下。
父親死了,他是巫族唯一擁有皇室嫡系血脈之人。
只有他的血,才能徹底消退岩漿。
只有他的命,才是最後的鑰匙。
他用全身最後的力氣將她跑出去,容昭必然也會緊隨而上。如今他們兩人都有傷,如何敵得過這般的衝力?即便發現了異常,也回天無力。
他微微笑着,忽然想起在北齊的時候,她曾問他的幾個問題。
最後一個問題,他還未回答她。
原本覺得沒必要,但此刻,他想讓她知道。
“我這一生,最遺憾的事…”他看着她,背後灼灼岩漿滾滾而來,即便隔着一段距離,卻也已經足夠將他的背部燙傷。
他臉上卻未有絲毫痛苦之色,依舊笑得溫潤如水而柔情款款。
“我從未告訴過你。”他輕輕的說,“阿凝,我那麼那麼的…愛你。”
話音剛落,原本還有一段距離的岩漿轟然而來,將他淹沒。而他唇邊的笑,卻定格在她眼中,成為了通恆不變的樂章。
“不——”
凄厲的嘶吼被重重落下的山石覆蓋,也將那人的命永遠留在這黑暗的深淵。
從此,再未延續。
……
大燕二百三十六年,冬,攝政王蘇陌塵逝,享年二十六。
這個十歲就名動天下的傳奇少年,這個曾被冠上竊國謀權的男子,最終以這樣的方式犧牲,挽救了天下,也成全了所有人。
他曾說這一生最痛苦的事,是救得了所有人,卻唯獨救不了她。
最後,他用自己的生命為代價,終究救回了她。
而他自己,則永墮地獄之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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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還有一章尾聲,不着急,么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