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兵臨城下
袁氏終究還是答應去勸說謝良,她可以大義凜然的陪着自己的夫君為報恩而寧願背負永世罵名,但她腹中的孩子不可以。所以,她妥協了。
謝良被抓以後就被單獨關押,容昭倒是沒苛待他,除了沒有自由以外,吃穿什麼的都不曾馬虎。
袁氏推門而入的時候,便看見他負手站在窗前,眉目凝思,似乎有什麼心思。聽到開門聲,他眉頭一皺,沉聲道:“都說了要殺要剮隨你們的便,別想着勸說本將投降…”
他滿含怒意的轉過頭來,未說完的話卻在見到闊別多日的妻子之時戛然而止。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夫人?你怎麼來了?”
他大步走過去,握住她的手,驚訝之後又是關切又是焦急的問:“他們抓了你?可惡,他們有沒有對你怎麼樣?這幫禽獸…”
“夫君。”
袁氏打斷他,搖搖頭。
“他們沒有對我做什麼,你放心。”
謝良鬆了口氣,又想起了什麼,探究的盯着她,“他們抓你來這裏,是不是想讓你勸我歸降?”
他雖是將軍,卻並非什麼都不懂的粗人,此時定下心來立即就猜到了其中彎彎繞繞,當即沉了臉,冷哼道:“他們休想!”
“夫君,你切勿動怒,聽我慢慢說。”
袁氏想安撫他激動的情緒,謝良卻冷聲道:“連你也覺得我做錯了?罷,如今我兵敗被擒,生死都由別人操縱,實不該連累於你。我這就寫下休書交予你,你我不再有夫妻之名,他們也就不會因我而遷怒於你。那容昭雖然是別國將軍,此刻又進犯我大燕,但他為人還算君子,不會牽連無辜…”
話未說完便見妻子眼中含淚,不可置信的看着他,眼中的凄惶隱忍讓他心口絞痛,餘下的話再也說不出口。想伸手攬她入懷,卻覺得手臂沉重無法抬起。只得偏開頭,默不作聲。
半晌,袁氏才走過去。
“夫君。”
謝良嘆息一聲,回過頭來。
“夫人,你不必說了,攝政王對我有恩,我不能…”
“可若他們說的是真的呢?”袁氏道:“夫君你也一意孤行嗎?”
她抬起頭來,目光如水,直直看盡他心底。
謝良眸光一跳,堅定道:“攝政王不是那樣的人。”
“如果是呢?”袁氏步步緊逼,“夫君你這樣做豈非為虎作倀?”
謝良眼神一沉,“夫人!”
袁氏低垂着眼睫,“夫君,我看見他們手上的玉璽了,我雖然沒見過真正的玉璽長什麼樣子,但你以前受到朝廷敕封的聖旨我卻見過,那印記,一模一樣。玉璽何等重要?若她們不是真正的皇室公主,身上怎會有玉璽?而且純愨公主的身份,怕是做不得假…”
謝良眸光微微一震,似乎有什麼裂開,卻沒說話。
“夫君,其實你心裏也有懷疑的,是不是?”袁氏定定的看着他,“若北齊真想借口討伐大燕,三年前就可以,何必等到今日北齊朝堂大清洗百廢待興之際?而且三年前大燕宮變,帝后薨逝,朝局混亂,攝政王又因燕宸公主之死而鬱鬱寡歡。那個時候才是大燕最弱之際,別拿北齊大燕聯盟一事來自我安慰。若北齊真的只是因為兩國聯姻而不敢趁人之危以免落人話柄,今日之舉又是為何?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他們有不得不討伐大燕的理由。”
“別說了。”
謝良被她一番有理有據的勸說攪得心亂如麻,狼狽的撇開頭。
袁氏卻搖頭,“這幾個月以來攝政王的態度本就很是怪異,尤其是前段時間逼迫淮安侯帶兵回京,才讓他們勢如破竹的攻到稷城來。夫君本不糊塗,其中利害關係,當比我這個一無所知的婦人懂得多。”
謝良動了動唇,反駁的話堵在喉嚨口,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袁氏又道:“你我夫妻多年,你知我斷不是貪生怕死之輩,也不可能受人蠱惑背叛於你。你為臣子,效忠皇上,那是本分。可若你效忠之人本是反叛之奸臣呢?夫君你還要白白的送上性命嗎?”
謝良沉默。
“大丈夫立於天地,報效國家戰死沙場與有榮焉。可是…”袁氏眼中含淚,輕輕道:“你可有想過你的父母,想過我,以及…”她顫抖着唇瓣,淚水奪眶而出,嘶啞道:“我們的孩子…”
謝良悠的睜大了眼睛,看着她慢慢撫上自己腹部的手,整個人如被定住一般,好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夫人,你…”
“我懷孕了。”袁氏流着淚,說:“孩子已經快三個月,大夫說我這一胎來得不易,要好好將養,不可情緒波動,更不可勞累。”
謝良怔怔的看着她,渾身血液燃燒得沸騰起來,突如其來的狂喜淹沒了連日來兵敗被困的陰影,讓他激動得不知所措。
“夫…夫人,這是真的?你真的…”
袁氏點點頭,臉上漾出一抹笑意。
“是的,夫君,你要做父親了。”
“夫人。”
謝良感動的一把擁住她。
成親多年,他們夫妻恩愛,如膠似漆,唯一遺憾就是不曾有一兒半女。如今得知妻子有孕,他如何不欣喜若狂?
“上天厚待我謝良,上天厚待我謝良。”謝良激動的喃喃自語,緊緊的抱着袁氏,道:“夫人,謝謝你。”
謝謝你。”
袁氏含着淚,沒有說話。自從丈夫被抓后纏繞在心裏的擔憂惶惑不安在這一刻終於稍稍散去。她靠着他溫暖的胸懷,只覺得一直未曾提心弔膽的心終於落了下去。
再怎麼堅強,她也只是一個女人。當日得知夫君被抓的時候,婆婆當即就暈了過去,若非知曉她腹中已有胎兒,婆婆只怕受不住打擊就這樣去了。
直到今日,她總算再見到了他。
生活在這風雲亂世卻好不容易安穩幾年未曾有戰爭之中這幾年鮮少分離的夫妻,在敵人的營帳內,深情相擁。
淚水灑落臉頰,淹沒在此刻兩人相擁的溫馨中。
……
走在迴廊上,容昭側頭看向身側的秦鳶,道:“鳶兒,你在想什麼?”
“在想…”秦鳶抿唇,道:“幸虧當日戰場上你對謝良手下留情沒拿他做墊腳石,否則剩下袁氏這一對孤兒寡母,可怎麼活?”
容昭卻沒接話,他知道她是在避重就輕。剛才隔着門,聽見謝良和袁氏胡訴衷情,她只怕想到自己曾經失去的那個孩子吧。
也正是因為那個孩子,所以她才無論如何都無法釋懷對蘇陌塵的恨。
她曾也即將為人母,也懂得一個母親的心情,所以才會對袁氏格外同情和感同身受,願意放他們一條生路。
容昭猜得沒錯,秦鳶的確想起了自己那個尚在腹中便流逝的胎兒。
初始知曉自己懷孕的時候,她滿心驚惶不知所措,後來又漸漸接受了這個事實,陷入即將為人母的喜悅中。可孩子尚且不足三月,便迎來了噩耗。
一場廝殺,一場宮變,滿地屍首,成為了此生揮之不去的夢靨。
如今的袁氏,可不就和三年前的她一樣么?
她知道失去孩子的痛苦,難道也要讓袁氏面臨自己丈夫因為被奸臣蒙蔽犯上作亂牽連全族甚至連腹中胎兒也不保的下場?
不,那才殘忍了。
“依你看,謝良會不會被袁氏說動?”
容昭默了默,沉聲道:“謝良並非愚鈍之人,只是一直記着當年蘇陌塵提拔之恩刻意忽視一些事情。如今作為旁觀者卻是他妻子的袁氏說出來,沒有任何利益分歧,他再怎麼不願意相信也不得不去面對。再加上如今袁氏懷着他的孩子,即便他肯為了報恩捨棄自己這條命,也斷然不可能因為自己而連累妻兒老小。所以,他會投降的。”
秦鳶點頭,嘴角又噙起一抹笑意,“謝良好福氣,娶了這樣一位明事理的好妻子。若換了旁人,只怕只會在家哭哭啼啼怨天尤人,他全家老小也得跟着他陪葬不說,還得落下一輩子的罵名。”
她嘆息一聲,“謝良該好好感激他這位妻子才是。”
容昭笑笑,“若袁氏不是這樣蕙質蘭心的女子,謝良也不會對她如此情深意重至今不肯納妾。”
秦鳶不置可否,“說起來,謝良挑媳婦的眼光倒是不錯。可選擇主子的眼光就…”
容昭突然回頭盯着她,“你怎麼不說我的眼光也不錯?”
秦鳶一怔,反應過來后嗔他一眼,“貧嘴。”
容昭笑嘻嘻的正準備說什麼,迎面玄瑾急急而來。
“王爺。”
秦鳶挑眉,玄瑾已經被容昭派出去出使任務,好久沒出現了。此時這樣風塵僕僕的,看來是出了什麼大事兒。
容昭收了笑,道:“說。”
玄瑾看了眼秦鳶,道:“北齊那邊傳來消息,安國公被皇上收了兵權,全府上下百餘口人全部下獄。”
秦鳶愕然,“你說什麼?”
容昭示意玄瑾退下,這才回頭對秦鳶說道:“江月清和容煊死了。”
秦鳶震動,“是…皇兄?”
容昭點頭。
秦鳶退後一步,喃喃道:“這不可能,皇兄為什麼要這麼做?當初我放走他們,皇兄也是默認了的,怎麼會…”
容昭嘆息一聲,“鳶兒,你太天真了。容煊雖然已經失憶,但江月清沒有,那天晚上她在場,聽到了太多秘密,你皇兄的身份不可以暴露。所以…”他眼神暗了暗,“當日有許多事我也不清楚,現在…”
他抿唇,“我懷疑巫族在北齊也有巢穴,而這些年你皇兄一直在和巫族周旋。當日放了江月清以及子鳳他們,也不過是權宜之計。等我們一走,他便派人截殺。這世上能守住秘密的,只有死人。”他看向秦鳶,“我之前只是懷疑,所以才讓玄瑾去了一趟北齊,果然不出所料。”
秦鳶沉默不語。
容昭拉過她的手,“其實我能理解他的做法。站在他的位置上,沒有對安國公府趕盡殺絕已是格外仁慈。以他從前的手段,若非擔心你會因此自責難受,斷然不會如此心慈手軟保留江氏一族性命。”
秦鳶抿了抿唇,目光如秋水綿渺,覆蓋著欲說還休的心事重重。
“我知道,皇兄無論做什麼都有他的道理。他雖沒說,但他這些年在北齊想必過得也辛苦。他從來就是這樣,無論什麼事都藏在心底,多苦多痛都不會讓人知道。哪怕是日日受病魔折磨,哪怕早已力竭先衰,他依舊可以漫不經心的笑…”她咬唇,有些難受道:“我只是心疼皇兄,不希望他一生操勞卻從不為自己。”
容昭憐惜的將她攬入懷中,無聲安慰。
……
謝良最終還是投降了,為了父母妻兒
了父母妻兒,也為了心中久藏的疑惑。不過他有個條件,就是和容昭一行人一起去上庸。他始終不相信,當年對他恩重如山的攝政王,會是背主忘恩的亂臣賊子。
容昭和秦鳶都點頭答應。
十月初,稷城破。
十月初九,西京郡守交出官印,主動臣服。
十月十六,瀘州淪陷。
自此,距離上庸城不過三百里,而伴隨着大軍的前行,謠言也如雪花般飄向了上庸。整個大燕四分之三城池被拿下,四分之三的子民都相信燕宸公主還活着,四分之三的人都在討伐着居住在皇城紫宸宮中的攝政王,蘇陌塵。
人都有從眾心理,當看見越來越多的人靠近並相信接受那樣一個看起來很荒唐的事實,為了不成為例外而被眾人討伐的那一個,即便懵懂無知不了解事實真相,亦會義無反顧的隨波逐流。
大勢所趨,剩下的,已不必用武力解決。
百姓主動開城門,迎公主回國。
坐在轎子中,聽着外面百姓的歡呼聲,純愨笑得十分燦爛。
“姐姐,你聽見了么,我們的臣民都在歡迎我們回國,大家都相信我們,並且支持我們把蘇陌塵抓起來。”她激動的抓着秦鳶的手,道:“姐姐,我們的大仇即將得報,大燕即將重回我們手中。我好開心,真的好開心…”
秦鳶拍了拍她的手,柔柔的微笑。
“是,我們回來了。”
三年前的隱忍蟄伏,將近半年的征戰,時至今日,她終於重回故國,離那座皇城越來越近。
而此刻,上庸城早已亂成了一鍋粥。大臣們進宮覲見遭到阻攔,甚至都無法回家。皇城軍和禁衛軍將整個上庸層層包圍,不許百姓喧嘩也不許有任何動亂髮生。
敵軍越來越靠近,百姓們心中惶惑,卻不敢聲張。往日的繁華還在,卻變得沉悶了許多。
紫宸宮。
沉重的大門被推開,盡天走了進來,腳步聲在空蕩的房間裏顯得格外突兀。
“公子。”
蘇陌塵慢慢抬頭。
“還有幾天?”
“最多不過七天。”
“好。”蘇陌塵嘴角微微上揚,“七天後,打開城門。”
盡天一震,“是。”
他並未走,猶豫了一會兒終究忍不住出聲詢問,“公子,如今朝中人心惶惶…”
“無妨。”蘇陌塵不為所動,“等她拿下上庸,拿下皇城,他們就安分了。”
盡天不解,“公子既要為公主掃除所有阻礙,為何不幹脆將那些別有居心的大臣殺了呢?”
“現在死了,以後她拿什麼來殺雞儆猴,拿什麼來威震百官,威震天下?”蘇陌塵淡漠的聲音夾雜着多少不為人知的心思與情誼,都埋葬在這空蕩蕩的紫宸宮,消弭無蹤。
“有些人,總是要留給她發泄的。”
今天目光動容,忍不住說道:“公子,您有沒有想過,將所有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訴公主?或許…”
“她是會知道,但不是現在。”蘇陌塵道:“時機未到。”
今天忽然變得很激動,“可等時機到了,對公子您來說就晚了啊。您何苦讓燕宸公主這樣誤會您?”
蘇陌塵搖頭,“我早了容昭十多年,卻依舊輸在了起點。現在再說這些,已經毫無意義。”
即便讓她知道真相又如何?他們之間本就是個錯誤,那些隔在他們中間的恩怨情仇早已隨着時間腐爛成殤,即便那不是他們的錯,但他們卻不得不承受命運的安排,接受這些本不該屬於他們的愛恨。
三年前那一場大火早已燒毀了他這一生唯一的希望,哪怕他能顛倒乾坤,哪怕他能讓她重生,哪怕他能補償,可有些錯已成事實,誰都無法漠視它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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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後,兵臨城下。
早就接到命令的守軍大開城門,等待大軍入城。然而所有皇城軍已然雲集在此,等着最後的殊死一搏。
秦鳶早已從馬車中走出,和容昭並肩高踞馬背上,看着這座昔日最熟悉的城池,此刻心中百感交集。而那些從前守衛皇城的兵馬,卻手執刀劍,直直她的咽喉。
她嘴角微微上揚,勾起一抹森冷的弧度。
“蘇陌塵呢?還躲在皇宮不敢來見本宮么?”
“大膽妖女,休要辱沒攝政王。”
守將怒斥的話還未說完,容昭直接隔空一掌打過去,他肩頭重重一痛,退後幾步,背貼城牆,嘴角溢出濃濃的鮮血。
“將軍——”
周圍的人大驚失色,全都圍了上去。
容昭已經對着身後大軍道:“殺!”
------題外話------
好睏,撐不下去了,明天寫終極對決吧。嗯,不過表擔心復國了就沒事兒可寫,還有好多事兒得解釋清楚,么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