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榴槤(2)
第8章榴槤(2)
她沿着沙灘往回走,路過MonkeyBar時腳步加快,只覺得心有餘悸。遠遠看到潛店的招牌,心裏才鬆了一口氣。剛邁上台階,便看到陳家駿站在門廊外,抱着胳膊,神色嚴峻。葉霏有些心虛,垂下頭,避開那兩道銳利的目光,想要從他側旁繞開。二人擦肩,對方竟然沒有和她搭話。葉霏走了幾步,覺得事有反常,不禁停下腳步,回過頭來。陳家駿似乎感覺到她的遲疑,側了側身:“有事?”
“沒事、沒事。”她連連擺手,又試探地問,“那個……你也沒什麼事找我吧?”
“等一下再看。”陳家駿目不斜視。
這個回答讓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葉霏以為他也聽說了什麼,扭着手指,神情尷尬:“我都說了,那天我喝多了……”
陳家駿掃了葉霏一眼,一副“你在自言自語什麼”的表情,又轉過頭去。葉霏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原來他並不是在盯着自己,而是望着遠處的海平面。艷陽高照,微波蕩漾的海面澄澈湛藍,遠處白雲堆疊,低低地懸在水面上方,蓬鬆地隆起,彷彿觸手可及。
“他們過一個小時應該返航。”陳家駿抬腕,看了一眼潛水錶,“大概半個小時後會下雨。你去隔壁度假村前台,多借幾條大毛巾,就說是我借的。”
葉霏抬頭看了一眼灼人的烈日,將信將疑,還是應了一聲,按他吩咐的去準備,抱了一摞乾爽的浴巾回來。
電話響起,陳家駿接起來,說了兩句,眉頭緊鎖:“刀疤的船有些故障,我去接他們。你儘快關好門窗。”
葉霏說:“兩艘船都出海了,怎麼接?要不要等汶卡回來?”
“來不及,我去租船。”他指了指左前方的海面,“風暴從那邊來,應該已經到南島了。”
葉霏伸長脖子,那個方向蓬鬆的雲朵像白色的棉花糖,需要極力辨識,才能看到海平面上有一線淺灰色。她分不清那是一團烏雲,還是小島模糊的輪廓。被他一說,才覺得海風中似乎夾雜了一絲涼意。而陳家駿已經帶着工具箱跑上沙灘,和一位當地船夫交談了幾句,兩個人將泊靠在沙灘上的一艘小船推到水中。那艘小艇很是簡陋,無遮無擋,發動機也不靈敏,需要大力抽動拉繩。葉霏想起什麼,高喊了一句:“等我一分鐘。”她前幾日整理裝備間時看到一件橡膠雨衣,連忙跑回潛店抓出來,三步並作兩步衝到沙灘上,歪歪斜斜跑向小艇。
陳家駿已經發動了馬達,小艇漂出了十來米。葉霏舉着雨衣走到齊腿深的水中,扔到小艇上:“帶着這個,也許有用。”話剛說完,來了一陣浪,將她打濕大半,輕軟的襯衫濕了個透,貼在身上。
“多事。”陳家駿撇了撇嘴,掃了葉霏一眼,“下次來店裏工作,最好穿泳衣。”
她低頭,透過濕透的白襯衫,文胸的輪廓和蕾絲紋路清晰可辨。葉霏臉紅:“你看什麼呢?變態!”
陳家駿嗤笑:“你有什麼可看?”他發動馬達,破浪而去。
好在她下身穿着牛仔短褲,雖然濕了個透,還不至於走光。葉霏捂着胸口跑回潛店,又羞又惱,也後悔今天沒有穿一件裁剪簡單、用料平滑的文胸。店裏只剩她一個,又沒有鑰匙,跑回宿舍換衣服定然不現實。而且陳家駿言之鑿鑿,說暴風雨即將到來,還囑咐她關門關窗。葉霏豈敢忤逆黑面老闆。她加快動作,將露台桌子上的書本文具一一收好,又把顧客們掛在橫杆上的衣物收進裝備間,拉緊玻璃窗,劃上插銷,將幾張塑料座椅摞在一起,搬進房間裏。
前後不過十幾分鐘,空中的雲朵已經濃密起來,陽光在雲層后時隱時現。剛剛海天相接處的一線淺灰正飛速放大,烏雲翻滾而來。原本徐徐吹動的海風強勁起來,斜曳在沙灘邊緣的椰子樹被風搖動,闊大的葉子唰唰作響。風中涼意襲人,幾乎渾身濕透的葉霏打了個冷戰,連忙躲到玻璃門后。她看了一眼自己拿來的毛巾,本來拈起一條想圍在身上,算了算出海的人數,又放了下來。
潛店室外的物品已經清潔一空,葉霏打開電視,找出一部介紹珊瑚海的紀錄片來,泡了一杯熱茶捧在手中,盤腿坐在地板上,靜待大家歸航。窗外飛沙走石,波浪翻湧,頃刻天昏地暗,大雨如注,水聲密集,好似瀑布飛流直下。只聽“咣當”一聲,釘在平台旁邊的一塊木製展板居然被風吹落,恰好扣在台階上方入口處。葉霏嘆了口氣,咬了咬牙,拉開店門沖了出去。
豆大的雨滴劈頭打在臉上,她幾乎睜不開眼睛,用手遮在眉骨上,眯着眼,側身頂風蹭過去。那是塊薄板,沒有多少重量,但是想要扶起來也不容易,剛抬起一點,就被狂風壓下。葉霏也不敢順着風把它掀起來,唯恐飛過去砸到門窗,於是連拉帶拖地拽到水池旁,將過道清理出來。
海面上一艘快艇疾馳而回,正是汶卡開走的那條。剛剛靠岸,船上眾人陸續跳下,大呼小叫地跑向店裏,幾名工作人員將快艇拉到岸邊。葉霏迎上去,發現船上沒有潛水裝備,搭載的人數卻有平時的兩倍之多。
她捧了毛巾,一一遞給眾人,問道:“大家擠在一艘船上回來了?”
有顧客答道:“是啊,我們的船壞了。老闆讓汶卡過去接應,人都搭這艘快艇回來了,裝備轉移到另一艘船上去。”
“那裝備怎麼辦?”
“老闆和船夫在看着,他說要修船。”
“這麼大雨,還在修?”葉霏抬眼,望了一眼窗外潑墨一般的天色,雨水像是從空中傾倒而下。她默默按下了最後一條毛巾,走進陳家駿的辦公室,搭在他的椅背上。
潛水員們擦乾身體,喝着咖啡和熱茶,也有了精神,大聲說笑,談論着今天水下所見。克洛伊翻出一件嶄新的藍色T恤,遞給渾身濕透的葉霏。她展開一看,上面印着潛店的名字,正是員工人手一件的標配。
葉霏套上T恤,想到那天和陳家駿的對話,他說:“我會儘力維護員工。”眼看天都下漏了,這個人駕着沒遮沒擋的小船,不知漂蕩在哪一片海域上。她忍不住問:“那艘船要多久才能修好?”
汶卡搖頭:“說不好。”
刀疤道:“發動機該換了。”
“壞在哪兒了,離這兒遠嗎?”她又問。
“在第二個潛點回來的路上。”克洛伊答道,“遠倒不算太遠,就是附近沒有小島。剛剛風浪大,船在水上顛得厲害,大家又冷。K.C.和汶卡都趕過去了,他說讓我們帶顧客先回來,裝備留下。”
葉霏想着波峰浪谷之間,一艘小艇和一艘失靈的快艇被拋來盪去,有些憂慮:“不會漂到不知道哪兒去了吧。”
克洛伊說:“還好,附近有浮標球,繫上了。”
刀疤起身:“要是修不好,我去接他們。”
過了幾十分鐘,風雨漸漸停息,又或者是積雨雲趕往下一片海域,頭頂上的烏雲被扯了一個大口子,夕陽斜斜地照下來。遠遠有兩艘船,一前一後緩緩駛入海灣,拖曳着金色的波紋,在海面上溫柔地蕩漾。
“是我們的船!”克洛伊站在平台上,仔細辨認,“沒錯,K.C.他們回來了!”
幾位員工迎上去,看着快艇緩緩停靠在棧橋邊。陳家駿站在小艇後方,操控着舵盤,他身上披着雨衣,逆風行駛時帽子被吹落,頭髮濕透,兀自滴着水,嘴唇有些發青。他大步跨到棧橋上,彎腰將纜繩系好。
克洛伊奔上去,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老闆,謝謝你剛才及時趕到,解救了大家!”
葉霏也趕過去,和眾人一起從潛船上搬卸裝備。陳家駿瞟了一眼,看到她穿着潛店的衣服,因為身體沒有擦乾,肩膀、前胸和後背都洇出了濕印。
“誰讓你穿這件的?”他蹙眉。
葉霏甩他個白眼,心想,你已經承認我是員工,難不成讓我在這兒脫下來?
只聽陳家駿繼續說道:“碼數不對,回頭換一件。”
陳家駿走回店裏,任他身體強健,也還是打了個冷戰。幸好穿着雨衣,能夠遮擋疾風帶來的寒意,但是大雨滂沱,修船時順着衣領灌進來不少,裏面的T恤也濕了個透。室內的洗衣籃里堆滿了客人們用過的濕毛巾,陳家駿隨手脫下T恤,扔在籃邊。走到辦公室門口,發現裏面有一條幹爽整潔的大浴巾,靜靜地搭在他的椅背上。他不覺笑了一聲,拿起來擦了一把頭髮,打開衣櫥翻了翻,大聲喊道:“葉霏,過來。”
“什麼事?”她答應着跑過來,剛進房間,一件衣服兜頭扔過來。接在手中,是一件加厚的帽衫。
“套上這個。”他說,“你先不用清理裝備,問問大家想吃什麼,去Joy’s點餐,加一條烤魚,再讓他們預備一些肉串。我請客。”
葉霏看着面前的陳家駿,愣了幾秒。
“發什麼呆,還不快去?”
她低下頭,應了一聲,轉過身時臉孔一陣陣發熱。她剛剛,居然一直盯着對方的身體,忘記挪開目光。
在海灘上經常可以見到身材健美、打着赤膊的各國帥哥,但是,她還是頭一次看到這樣的陳家駿。平素他極少出海,白天常常穿着運動背心或T恤,搭一條沙灘褲;到了夜裏也許換成襯衫和牛仔長褲。他身上沒一點贅肉,也沒有健身房練出來的大塊的虯結肌肉,但一舉一動,分明能看到緊緻的皮膚下,肌肉線條清晰而流暢。他肩膀寬闊,更顯得手臂修長。葉霏第一次見到陳家駿露出結實的胸膛和平坦的腰腹,被陽光和海風浸染成小麥色的皮膚上,矇著一層濕漉漉的水光。
剛剛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葉霏,和以往一樣,倨傲中帶着三分狡黠;又和往常不同,似乎多了一絲暖意。他頭髮被雨水打濕,胡亂擦了一把,雜亂而桀驁地翹着。葉霏覺得,他似乎連睫毛上也掛着水珠,顯得眼睛又黑又亮。她聽到自己的心撲通撲通跳得猛烈,一時失去了言語。她安慰自己,突然之間,平素里極有威懾力的老闆半裸着站住你面前,誰家小姑娘不緊張?這隻能怪他穿着太不莊重。
她全然忘了,這才是海灘上男人們的常態——刀疤、頌西、萬蓬,包括汶卡大叔,每天在店裏都是這樣走來走去,她早就應當見怪不怪。
葉霏套上帽衫,細絨裡子包住身體,一下就暖了起來。這也是一件潛店的工作服,人手一件,左胸上方綉着各自的名字。她微一低頭,恰好看見心口的那行字,K.C.Tan。
收工后眾人換了衣服,一起去Joy’s吃晚飯,點了不少當地的特色菜,酸辣海鮮沙拉、青咖喱雞肉、冬陰功、清炒芥藍、蕉葉烤魚……還有炭火烤的雞肉、牛肉和蝦串,外表有些微焦香,內里鮮嫩多汁,配上黃瓜、洋蔥和米糕,蘸着店裏自製的花生沙嗲醬,讓連續幾天與炒飯和米粉為伴的葉霏吃得停不下嘴。克洛伊要了一份甜品,晶瑩潔白的糯米飯上擺着熟透的芒果,澆一勺椰漿。兩個女生各分一半,心滿意足。
吃過晚餐,又沿着海灘去MonkeyBar。鄭運昌恰好也在,笑着和大家打招呼。頌西卻不在櫃枱里,剩下的一位服務員不會調酒,陳家駿招呼他拿杯子和冰塊,自己轉到吧枱后,拿了一瓶伏特加和幾罐湯力水。
“今天都凍壞了,喝點烈酒,驅寒。”他給眾人倒了酒,有的人杯中加了冰塊和湯力水,他自己什麼都沒有放。萬蓬要給陳家駿倒,被他攔住:“我喜歡這樣的味道,乾淨。”
葉霏看看自己面前,別說酒,連玻璃杯都沒有,她仰了仰下巴:“這才叫乾淨。”
陳家駿嗤笑一聲,叫來服務員,囑咐了兩句。不多時,服務員捧着一隻颶風杯走過來,放在葉霏面前,淺淡的乳黃色,帶着椰香。
“啊,你總在酒吧點的,PinaColada(椰林飄香)。”陳家駿把杯子推得離她更近些。
葉霏嘗了一口,是清爽的鳳梨和椰汁味道,絲毫沒有朗姆酒的氣息。她看向陳家駿,他挑了挑眉,惡作劇般笑了笑:“幼兒園版本。”
萬蓬拿起伏特加,瓶口湊到她杯上:“我給你加一點……”話音未落,陳家駿已經伸過手來,抬高瓶頸:“她又沒下水,不用。”
克洛伊道:“霏一個人在店裏也很辛苦,你沒看她渾身都濕透了。”
“那又怎樣,她也不怕感冒。”陳家駿接過酒瓶,放在一旁,“不能給她酒喝。要不,換成薑汁可樂?”
葉霏果斷搖頭,抱緊自己的兒童版雞尾酒。
克洛伊向她解釋:“潛水員感冒很麻煩。呼吸不暢的話,沒辦法做耳壓平衡。耳朵會非常痛。”
葉霏搓了搓耳垂,問:“那怎麼辦?吃藥緩解一下?”
“有時候吃藥可以暫緩鼻塞,但是如果在水下一冷,藥效過了,鼻子重新堵上,上升的時候膨脹的氣體排不出,反向堵塞,同樣痛苦。”
萬蓬插話:“我做實習生還好,如果是真的帶隊,後面跟着一群顧客,怎麼疼也得咬牙堅持,不能中途退出。”
刀疤點頭:“很多老潛水員都是半聾的。”
克洛伊轉過頭來,口型誇張,好像對刀疤說著什麼,其實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刀疤不解:“什麼?”
克洛伊攤開手:“看,半聾就是這樣,他果然聽不到。”
眾人大笑。
這時有白天一同潛水的顧客走過來,盤腿坐在竹席上,說:“今天各位都辛苦了,我請大家喝啤酒。”
陳家駿道謝,說:“這是我們的工作。”
顧客感嘆:“來旅遊只覺得怎麼都潛不夠,但我知道在潛店工作其實也不容易,難受也要下水。”
葉霏咋舌:“不能互相幫一下嗎?”
克洛伊道:“那得有足夠的人手,也得別人願意幫忙。不是所有潛店都像我們這裏這樣友愛的。”
萬蓬湊過來:“霏你不知道吧,最初開店的時候,只有老闆一個人,兩套裝備,一艘小船,那才真叫辛苦。”
陳家駿瞟他:“你又什麼都知道。”
萬蓬摸着腦袋嘿嘿笑道:“聽大家講的,這是島上的傳奇嘛。”
葉霏問:“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陳家駿沒有答話,晃着杯中清冽的伏特加。
“大概也快十年了吧,比我來這邊早兩三年。”鄭運昌想了想,“那時候島上遊客還不多呢。”
萬蓬說:“是啊,現在我們已經是五星級的潛店了,還可以開IDC。”
葉霏不懂:“什麼是IDC?”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