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花火(4)
第26章花火(4)
“嗯,有時候哭,有時候發獃。”克洛伊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煙來,“多虧K.C.推薦了一位新加坡的心理醫生,告訴我要怎麼開導茉莉。”
葉霏看着她抽出一根香煙叼在嘴上,轉身從窗檯拿了煙灰缸,心中訝異。
克洛伊放下手中的打火機:“對不起,忘了問,你介意嗎?”
葉霏搖搖頭:“沒見過你抽煙。”
“已經十來年不抽了。”她笑笑,“還是高中偷偷試過。”
“你壓力也大吧?”葉霏悵然,“沒想到,最後是這樣。不知道茉莉會不會後悔,來過這裏。”
“現在說‘最後’,還是太早。”克洛伊扭頭,將煙霧吐到一旁,“希望她離開之後,能平靜下來,過得開心快樂。”
“她現在也不想多說話吧,我明天再過來。”葉霏側身看了房門一眼,隨口問道,“刀疤還沒回來?他母親病得厲害?”
“我們……遇到一些麻煩。我和刀疤。”克洛伊彈了彈煙灰,“也許下一個離開的人,是我。”
“怎麼會?”葉霏驚呼,在她心中,除了膚色不同,克洛伊在這裏悠然自得,早已經融入了平常的海島生活。
克洛伊知道她心中的疑問,笑道:“只是離開這座島,還不算世界末日。”她頓了頓,“因為一些事,他家裏人希望,他結婚的對象,也是當地的穆斯林。”
“這……刀疤怎麼說?會阻礙你們在一起嗎?”
“我們原來也會鬧彆扭。”克洛伊笑了笑,“現在只是多了一個冷戰的原因。”
“和他好好談一談,或許有解決的辦法。”
“他太沉默了,好多事都憋在心裏。”克洛伊搖頭,“有時候我覺得很累,想要回西雅圖休息一段時間。但是我想,現在還不是時候,不應該放棄嘗試。”
葉霏輕拍着她的肩膀:“你總是很積極。”
“我只是,很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秒。”克洛伊的神色認真而溫柔,“而且,誰能保證,下一段感情就很輕鬆,一定能成功呢?要看,現在面對的人,是否值得你這樣做。”
“你會害怕,未來不是你想要的樣子嗎?”
“我不怕未來,我只怕現在自己不夠努力,以後會後悔。”
葉霏反覆想着她說的話,抿了抿嘴唇:“我們怎麼知道,對方是值得的人呢?”
克洛伊屈起手指,貼在心口:“它其實最明白。就看你是否願意麵對真相。”
葉霏的手心有些出汗,她的心遠比頭腦更為敏銳,然而關於真相,她心中還有一個疑惑。她思忖片刻,緩緩開口:“有件事,我不知道問誰好。”
“有什麼想問的?”克洛伊微笑,“是……關於K.C.的嗎?”
回到潛店時,學員們剛剛完成了當天的答疑。雅恩斯看到葉霏,問她是否要一起構思一下中文網頁,她點了點頭。
“等幾分鐘,我去拿筆記本電腦。”他歡天喜地地跑向房間。
陳家駿坐在露台角落的桌旁,幾片樹葉掉下來,落到他手邊的成績冊上。
葉霏走過去,束手而立:“對不起。”
他知道她在說白天藍氧上門質問的事:“和你沒關係。”
“是我沒經驗。”
“都說了,沒關係。早晚會來。”他仰了仰下巴,示意她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我聽美欣說,你和穆尼是同一期教練班的?”
“對啊,我們以前關係很好,在班上也是搭檔。”他說,“你知道嗎?我還在藍氧做過潛水長(Divemaster,教練之前的一個級別,可以帶隊,不能獨立教學)。”
“啊?”
“後來理念不同。學了教練課程以後,我就離開了。”
葉霏想起大家說,他最初起家,只是靠着一艘小船和兩副裝備。
陳家駿輕哼一聲:“老店主沒說什麼,穆尼覺得,我是特意和藍氧對着干。”
“他自己愛出頭,就覺得,別人也是這樣。”葉霏瞭然,“而且,就因為以前和你關係好,所以總要和你比較。”她想起穆尼離開時,拋下的那句“EveryonelovesK.C.”,當時因為有心事被戳破的惶恐,她緊張得顧不上思考。在夜裏靜下來,聽陳家駿這樣講,便覺得穆尼話語中更有幾分不忿,就像是在長輩面前爭寵的兄弟,明裡暗裏,總想和對方一較高下。她不禁問道:“你其實也不討厭他,對吧。”
陳家駿瞟她,目光似乎在說,你又什麼都知道。他頓了頓,道:“認識好多年,有些心痛。”
他真的,是一個重感情的人。
葉霏想起克洛伊剛剛的話。
你來之後,他明顯話多了。是,他對着我們也會說很多,但基本是在說潛水和工作。
我聽說了,那天晚上,他很着急,也很生氣。記得我說過嗎,店裏有三張撲克臉,但你看他現在。
不要讓別人的事情,影響你的決定。
而葉霏之前的問題是:“他和Jocelyn,為什麼分開?”
“我來島上,已經是海嘯之後的事情了,也是聽別人大概說起。”克洛伊說,“我只知道Jocelyn受了重傷,回去新加坡休養,同時也有很嚴重的心理問題。K.C.也去那邊生活了將近兩年,可是……Jocelyn,她愛上了別人。她想要忘了大海,也疏遠了K.C.。”
克洛伊的話讓葉霏心中釋然,曾經最讓她憂慮不安的,不是陳家駿曾經為別人付出過怎樣的深情。她也愛過痛過,知道那些傷痕是可以癒合的,尤其是當你遇到下一個心動的對象。
她最大的隱憂,是這個人太過於自我,即使深愛的人遭受重創,他也不肯改變自己的生活軌跡。然而並非如此,他改變了,又得到了什麼。
此刻看着伸長雙腿坐在身邊的陳家駿,樹木的枝葉在他頭上晃動。葉霏忽然想起最初相逢時,暗影中忽暗忽亮的一點火光,香煙的紅點此刻如同燒灼在她心頭。
邱美欣曾經告誡她,如果不能幫助對方,同情是毫無意義的,只會讓一顆心失去防範。
她說得很對。
葉霏的心不僅失去防範,在看到他的身影時,已經一點點融化了。其他的猶疑和顧慮,沉沒在柔軟的泥淖中,不復影蹤。
她和他並肩坐在露台上,看着燈光照亮了沙灘的邊緣。海浪從幽暗中湧出來,帶着窸窸窣窣的潮聲,在細軟的沙子上留下轉瞬即逝的白色泡沫。
他的眼睛清清亮亮的,她想要凝視,卻又沒有勇氣,只能把目光投向茫茫的大海。能陪着他,一起坐在這裏,她已經感到滿足。
身邊的女生忽然安靜了。她今天沒說幾句話,甚至沒有抨擊藍氧的飛揚跋扈,實在是出乎陳家駿的意料。但是她每句話,都說到他的心坎上。此刻雖然沉默着,但是這種寧靜的存在感,也足以讓他感到心安。
是因為,她終於不跑出去惹禍了,所以他才能放鬆下來嗎?陳家駿瞟了葉霏一眼,她定定地看着海面,眼角的淤青十分明顯,和她木然的神情反差極大。
這幅畫面有些好笑,陳家駿的心情忽然大好。正想說句揶揄她的話,只聽雅恩斯大呼小叫:“小夜鶯你在哪兒,我們可以開工啦!”
她走開了,陳家駿覺得身邊有點空,夜風穿過剛剛那個位置,嗚嗚地吹過來,也帶來葉霏和雅恩斯的話語。
雅恩斯問:“直接套用英文網頁的內容和頁面佈局?”
“我認為應該做些調整,一定要有全面的旅行信息,比如,交通信息、當地食宿攻略。好多人懶得四處查。頁面要吸引人,但更要保證打開速度。”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一邊說,雅恩斯一邊下載了中文輸入軟件,歡呼道:“看,這是我打出來的中文!我簡直會魔法!”
葉霏哭笑不得:“你得認識……”
“等我去中國,你教我啊!”
“啊?什麼時候?”
“等學完教練課程,我就和你去唄。”他想都沒想,“反正我在哪兒都可以工作,我想爬長城。”
“現在這個季節,北京又悶又熱,才沒有人去爬長城,還是不要去了。”
“那你說,幾月份好?”
“大概,十月吧。”
“也可以,那我就在這邊工作到十月,然後去找你。”他天馬行空地計劃着,“然後,我可以再回東南亞,或者,從那邊直接回哥本哈根。”
他問葉霏:“你覺得,哪個計劃好?”
“嗯,我覺得,都可以呀。”
“如果是你,選哪個呢?你冬天想去哪裏?”
“太遠,還沒想……”葉霏聲音放低,有些心虛。這不是她的真心話,她當然想回東南亞,但除了這座島,不想去什麼不相干的地方。她忽然意識到,再過兩周自己的假期就要結束了。就算找個理由再回來,怎麼也要五六個月以後。離開這麼久,會不會夜長夢多,節外生枝?
雅恩斯以為她猶豫不決,推薦道:“去丹麥也不錯哦。我也可以帶你去挪威,滑雪、看極光。你在北京給我當導遊,我在北歐給你當導遊。簡直是完美了!”
“北歐太貴了,消費不起。而且我一個學生,簽證也不好拿。”這是實話,葉霏說得理直氣壯。
“這樣啊……”雅恩斯思索片刻,“我還有其他朋友想學中文,可以考慮去短期教課。那邊也有一些中餐館,我見到不少打工的中國人。等我打聽一下,我在挪威那邊有朋友,吃住都不會貴。”他越說越興奮,“霏,考慮一下,如果你真的想去,一定會有解決辦法的!”
陳家駿坐在露台邊緣,抽完一支煙,起身走回辦公室。他把學生檔案和第二天的講課大綱翻了兩遍,外面的人依然沒有要走的跡象,他們還在聊個不停,只是沒再說網頁的事兒。
他蹙眉,看了一眼時間,關上電腦,把辦公室的門鎖好。路過葉霏和雅恩斯時,囑咐道:“該回去了,明天課上還要做報告。”
“我已經準備好啦!”雅恩斯胸有成竹。
“中文網頁不急,課程最重要。”陳家駿說,“考試時沒人會放水的。”
“是啊,我也有些困了,明天再商量吧。”葉霏說著,想要站起來。她剛才一直蜷着膝蓋,右腳塞在左腿下,壓得久了,半邊身體發木,還沒站穩,就向旁邊倒了一下。
陳家駿想要拉住葉霏,距離更近的雅恩斯已經扶住她的肩膀,雙臂一彎,讓她半靠在自己身前。
“對不起,腿麻了。”她忙解釋道。
“肢體麻木,有刺痛感,這是減壓病的癥狀啊。”雅恩斯笑,“你又沒去潛水。”
他剛才向前邁了一步,身體微側,個子又高,肩膀恰好擋住葉霏的視線。她好似倚在雅恩斯胸前,也看不見陳家駿的表情。
葉霏扶着桌子,站直身體:“我沒事。”
退了半步,扭頭對上陳家駿的目光,他面容沉靜,雙眸穩穩的,沒半絲閃動,顯得眼睛又黑又深。他淡淡地說:“早點休息,晚安。”
葉霏看到他離去的身影,心中有些懊惱,她剛才用手遮着,暗暗打了兩個哈欠,依然沒有離開,就是在等雅恩斯露出倦色,好勸他早些回去休息。
一旦周圍的人多起來,陳家駿對她就態度冷淡,只有在兩人單獨相處時,他才有那些戲謔的言語和關切的舉動。
他怎麼說走就走,不能再多等片刻嗎?
茉莉在兩天後離開海島,她訂了清晨最早的一班船。
葉霏和茵達都想去送她,通過克洛伊詢問了茉莉的意見,她並沒有反對。清晨六點多,天剛蒙蒙亮,陳家駿開着潛店的皮卡,在宿舍樓下接上萬蓬、茵達和葉霏,一同前往碼頭。
葉霏問:“茉莉她們怎麼過去?”
陳家駿答道:“我自己還有一輛車,昨晚讓克洛伊開走了。”
茵達有些緊張:“一會兒應該說些什麼?我怕我會哭。”
葉霏想了想:“或許,我們不應該說太多,更不應該哭。”
陳家駿揚起眼,從後視鏡里掃了她一眼。
葉霏眼角的烏青已經變成了紫紅色,淤血散開,顏色淡了許多,但面積變大了。好在已經不再高高腫起,她前一天特地去便利店買了遮瑕膏和粉底,早晨對着鏡子塗塗抹抹,看起來正常了許多。
他收回目光,語氣平淡:“不要表現同情和過分的傷心,不要詢問,不要有戲劇化的情緒,不要把她特殊化,就當什麼都沒發生。告訴她,你們是她的朋友,會想她。”
皮卡在碼頭停下,四個人下了車,等了幾分鐘,看到一輛黑色的轎車從路口駛來。陳家駿仰了仰下巴:“你們去吧。我和萬蓬在這裏等。”
已經有遊客三三兩兩到達,在棧橋盡頭的涼亭下候船。茉莉的身影在一群高大的歐美遊客中顯得格外纖瘦,背上碩大的登山包似乎比她還要寬一些,她的臉也明顯憔悴了,一雙眼睛雖然大,但是灰暗無神。葉霏想起第一次見面時的景象,紅色齊膝弔帶裙,亞麻色短髮,手中的格子餐布被風揚起,身後的白沙和碧海在陽光直射下無比耀眼。
而現在,清晨的海是淺灰色的,矇著一層淡青色的霧氣,視線看不遠。棧橋盡頭的航船面向外海,要駛到一片未知的迷茫中去。
葉霏眼睛一酸,想起陳家駿的叮囑,咬了咬嘴唇。
陳家駿靠在車頭,遠遠望着女生們走過棧橋,他掏出一支煙,還沒點燃,就看到頌西從街角轉了過來,腳步踉蹌地跑向碼頭。
萬蓬說:“真讓你說對了,他果然來了。”
陳家駿說:“瞞不住。”
“換了我,也來。”萬蓬想了想,又說,“換了我,不會讓她受傷。”
說話間,頌西已經跑到近旁。
萬蓬迎上去,將他攔了下來。頌西眼睛發紅,一身隔夜的酒氣:“我要見茉莉,我要見她。”話音裏帶着哭腔。
“你能保證,控制自己嗎?”
頌西拚命點頭。
陳家駿掏出手機,撥了克洛伊的號碼:“讓她自己決定吧。”
克洛伊接起電話,回應了兩句,扭頭看着茉莉:“頌西來送你了,要不要見他?”
茉莉面色依舊蒼白,但眼睛中有兩點光跳了跳。她緊抿着唇,不置可否,雙手緊緊攥着背包的肩帶,關節隱約泛白。渡船已經開始檢票,女生們站在碼頭一角,葉霏看向克洛伊,微微點頭。
克洛伊似乎也在等一位同盟,鬆了口氣,對着電話說:“來吧。”
從碼頭回去的路上,克洛伊換到皮卡上,萬蓬留下來,陪着號啕大哭的頌西。
一車人都沉默不語。葉霏側頭,不斷想起頌西和茉莉告別的一幕。
他說:“多保重,多穿兩件衣服。”
茉莉低着頭:“回去也是夏天,還好。”
“你說過,機場都很冷。”
茉莉點頭,不說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