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否極(2)

第2章 否極(2)

第2章否極(2)

那時候他迷戀她,她同樣痴迷着他。他們愛慕彼此的容貌、身體和靈魂。在分別時,兩人在機場緊緊擁抱,許鵬程說,再過兩年,如果葉霏拿不到美國的獎學金,他們就結婚。雖然陪讀的生活會辛苦一些,但總好過長久分離。

到如今,他寵溺的目光、溫柔的話語、用儘力氣的擁抱,似乎都還真切地環繞着她,卻不知從何時起,早已經交託給別人。葉霏用不慣呼吸管,於是屏氣潛入水中,被寬廣的海洋擁抱,閉上雙眼,隨着溫暖的波浪搖曳蕩漾。直到胸悶氣短,才衝出水面,仰天漂浮着。

她又深吸了一口氣,翻轉身體,斜前方數米深的珊瑚間,一隻海龜悠然游過。葉霏屏住呼吸,鑽入水中,縱身追了過去。海龜不疾不徐地划著水,游向更深處。耳朵上的壓力越來越大,她強忍着,又弓身向深處竄了一下,只覺得耳膜一陣尖銳的刺痛,扯得半邊面頰緊繃發脹。她不敢再追,擺動身體,飛快地游向水面,划著水回到沙灘上,耳朵依舊針刺一般,一跳一跳地疼。

葉霏拿起搭在樹枝上的浴巾,胡亂抹了一把臉。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掛在樹上的背包,不禁大驚失色。背包所有的拉鏈都已被拉開,墨鏡和房間鑰匙掉在沙地上。葉霏顧不得擦乾身體,衝上前去仔細檢查,後背一陣陣發涼——不見了兩樣東西,她的錢包,以及摩托車的鑰匙。

這是島嶼南部一處僻靜的海灘,基本沒有什麼遊客。葉霏懊喪地坐在枯木樁上,低下頭,發現人字拖只剩了一隻。她此時反而哭不出來,自嘲地笑笑,心想:叫你那麼文藝,跑到海邊來自怨自艾,搞什麼舊情告別儀式。現在好,如何在島上生存下去都是大問題。

人到了困窘的境遇中,傷春悲秋的情緒卻消散了,畢竟,解決溫飽才是頭等要事。

這麼想着,葉霏心裏反而踏實下來。她套好衣服,索性也不穿鞋,把僅剩的一隻人字拖和腳蹼一起提在手中,踩着公路邊的沙土路,頂着熾烈的熱帶陽光緩緩走回去。即便她盡量避開灼熱的柏油路,腳底還是一陣陣發燙,整個人像在鐵板上被炙烤一樣。走了三四百米,她眼前一亮,看見另一隻人字拖正孤零零地躺在路邊的草叢裏。葉霏顧不得腳底板被燙熟,連蹦帶跳地穿過柏油路,拾起人字拖,如獲至寶。

她穿上鞋子,回到大路上,挺胸昂頭,闊步向前,似乎連陽光都沒有那麼毒辣了。這麼多天來,葉霏第一次感到輕鬆暢快,竟然只為了一隻失而復得的拖鞋。

葉霏丟了摩托車,銀行卡也隨錢包一同丟失了,好在還有兩張美元大鈔放在房間裏。她在無遮無擋的公路上走了一個多小時,腳背被人字拖的細帶磨破了皮,才在路邊攔了一輛三輪摩托車。

當她再出現在猴子酒吧時,蓬頭垢面,腳步蹣跚,看起來很是狼狽。頌西迎上來:“你沒事吧?怎麼看起來精疲力竭的。”葉霏擺手:“別提了……我得見你們老闆,還得去趟警察局。”

下午有幾班輪渡從島上發往大陸,摩托車早已不知所終。警察漫不經心地詢問了幾句,知道她沒有遺失護照,簡單地寫了一個筆錄,讓葉霏簽字了事。臨出門時她問了一件最關心的事兒,丟的這輛小輕騎價值多少。

警察聳聳肩:“如果是新車,幾百到一千美金都有可能。”

葉霏捏了捏口袋中僅存的兩張綠票子,心想,這明擺着是賠不起,是不是得動用美色收買頌西,讓他幫忙把護照偷出來,然後自己趁着夜色掩護離開海島?

回到酒吧,她還在神遊天外,頌西向她招手:“來這邊,鄭先生過來啦。”

鄭先生是當地的華裔,中文名字叫鄭運昌,四十來歲,看起來十分和善。除了MonkeyBar,他還在島上開了一家餐廳和一個小小的旅行社。他說摩托車有保險,可以賠付一部分,再算上折舊,報給葉霏的賠金是兩百美元。

“我就剩兩百美金了。”葉霏如實交代,“而且銀行卡丟了,機票是兩周以後的,不能改簽……”

“這錢你先留着。”鄭運昌將美金推回給她,“可以讓家人或者朋友從國內給你匯款,兩三天就能到,雖然手續費高些……”

葉霏猶豫:“還得讓他們擔心。”

鄭運昌笑:“如果不介意住宿條件簡陋,你可以來我店裏幫忙。包食宿,還有工錢。”

頌西隨葉霏回旅館拿上行李,帶她去員工宿舍。他路上一直在樂:“問你你不說,現在我知道你住哪兒了。”

葉霏狠狠瞪他:“不要油嘴滑舌,我沒那個心情。”

距離酒吧不遠是一排二層的簡易木板房,員工們兩人共住一間。宿舍里沒有床,左右地板上各鋪着一張軟墊;也沒有空調,牆上一架老式風扇,搖起頭來吱嘎作響。房間裏潮濕悶熱,瀰漫著木頭髮霉的氣息,葉霏總覺得牆角會長出一株蘑菇來。

和她同住的茵達在餐廳里工作,她身材瘦小,長了一雙黑溜溜的圓眼睛。葉霏大概講述了白天的遭遇,她不住點頭,露出同情的神色。

鄭老闆交代給葉霏的工作並不繁重,每天早晨和中午在渡輪抵達碼頭時,帶着一沓傳單分發給剛剛下船的遊客;夜裏去酒吧打掃衛生,如果旅行社來了中國遊客,幫忙去招攬一下生意。

白天仍然有大塊屬於自己的時間。

在頌西的指點下,葉霏找到一片步行二三十分鐘就可以到達的隱蔽海灘。每天退潮時,峭然聳立的石灰岩山壁下會露出一條狹窄的白沙灘,需要從路邊攀緣而下七八米。崖壁旁的熱帶植物蓬勃茂盛,巨大的葉子翠色慾滴。面前的大海是深淺相間的藍,陽光射下去,如同通透明凈的琉璃。

當葉霏置身於澄澈的海水中時,總會想起安徒生寫下的《海的女兒》。“在海的遠處,水是那麼藍,像最美麗的矢車菊花瓣,同時又是那麼清,像最明亮的玻璃……他舉行婚禮后的頭一個早晨就會帶給她滅亡,使她變成海上的泡沫。”

葉霏想,自己固執地來到島上,已經算是冥頑不靈。這場失竊或許是上天的安排,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才是對心靈的救贖。否則她或許會滑向萬劫不復的深淵,變成海上的泡沫。

鄭運昌很信任葉霏,知道她正在讀研究生,便讓她負責酒吧收款記賬,頌西則專心調酒。葉霏知恩圖報,時刻盯牢存放現金的抽屜。頌西笑她太過於緊張,說附近都是熟面孔,頂多有酒蟲過來偷喝,丟錢的事從來沒有發生過。葉霏不服氣,再三強調防人之心不可無,她的失竊就是前車之鑒。

果然隔天就在吧枱里見到一張生面孔,他大搖大擺地走過去,開始擺弄店中的電腦。葉霏飛奔上前,敷衍地笑笑,請他出來。面前的男子比她高出一頭,垂眼看人時頗有威壓,聲音低沉,語氣不屑:“你放的歌太無聊了。”依舊講的英文。

面前這張臉看起來有些熟悉,輕挑了一側的嘴角,帶着三分譏嘲。正是那天在潛水店門外掃地的男子。

“Sorry,notmychoices(不好意思,不是我選的)。”葉霏擋在他身前,“Anysuggestions,speaktotheboss(如果有什麼建議,和老闆說)。Andhere(這裏),”她指了指吧枱,“Staffonly(僅限員工)。”她想,你不是喜歡短句子嗎,如你所願。

對方愣了片刻,撇了撇嘴角,似笑非笑地盯着她,一字一頓說道:“Iamtheboss(我就是老闆)。”

一直忙於招呼客人的頌西早就看到僵持的二人,稍一得空,連忙趕過來打圓場:“霏,這位是鄭先生的合伙人,K.C.Tan。其實他才是酒吧的大老闆。”

“也是摩托車的主人。”面前的男子戲謔地笑了笑,伸出手來,用字正腔圓的中文說道,“陳家駿,幸會。”

頌西拿了一隻玻璃杯,盛上冰塊,從酒架上取了一瓶HavanaClub七年朗姆酒,斟滿后遞給陳家駿。他舉了舉杯:“一起吧。”頌西喜滋滋地又拿出兩個杯子,倒上酒,還在葉霏那杯里加了半杯可樂,推到她面前,眨了眨眼,道:“CubaLibre(自由古巴)。”

葉霏正要去接,面前忽然伸過一隻手,將吧枱上的酒杯推開。“Nospiritsforher(烈酒沒她的份兒)。”陳家駿淡淡地說,從冷櫃裏拿出一罐蘇打水,不由分說地放在她面前。

“小氣。”葉霏低聲咕噥了一句。

陳家駿喝着酒,目不斜視,繼續用英語說道:“上次是丟摩托車,再喝醉了店都被你丟了。”他語調平淡,但是講得流暢清晰,沒有半點當地口音。

“不會不會,”頌西打圓場,“霏很努力的。”

“你確定她在這裏不是吃白食?”陳家駿又瞟了她一眼,“茉莉去更新簽證,過兩天就回來了吧?”

頌西答道:“她說再過一兩天。”又重複了一遍,“霏很努力的。”

陳家駿的眉頭擰在一起:“很簡單,要填飽肚子,就得工作。”他向葉霏仰了仰下巴,“明天,去潛店幫忙,七點半。”

他神色倨傲,頤指氣使,葉霏本想頂撞兩句,但想着現在有吃有住,對方也沒有逼迫她立刻還債。自己的身份已經不是顧客,而是欠着老闆錢的員工,沒什麼講條件的立場,雖然心中憋悶,不停轉着蘇打水罐,終還是忍了下來,悶悶地應了一聲。

這幾日她都在猴子酒吧吃飯,頌西從附近的市場買來各式咖喱、炸雞,裝在小膠袋裡,用油紙和米飯包在一起,吃的時候拌上小魚乾和黃瓜、洋蔥,物美價廉,是地道的本地口味。不過葉霏吃不多,每次咀嚼時,都覺得右側耳根和臉頰連接的地方隱隱作痛。夜裏側身睡覺時,隱約有液體緩緩流出,她擔心是中耳炎,但是除去要還債的兩百美元,幾乎身無分文。她扯扯耳朵,似乎也沒有惡化的跡象,索性不再理會。

晚上吃飯時,想到要在陳家駿手下打工兩周,不知道要上多少火,立刻覺得耳朵更痛了。她嘆了口氣,只覺前途未卜。

葉霏七點一刻就出門,海灘上沒什麼遊客,大部分店鋪也還沒開始營業。走了幾分鐘就是潛水店,一樣大門緊鎖。她走上台階,四下張望,沒有忘記把人字拖留在沙灘上。抬起頭,看到潛店的名稱,ScubaLibre,大大的一串字母,漆成紅白相間的條紋。她念了兩遍,ScubaLibre,ScubaLibre,總覺得有些耳熟。想起昨天頌西推過來的那杯酒,自由古巴,才恍然大悟,店名原來是借了CubaLibre的諧音,心中不禁暗笑,老闆還說怕別人喝醉,自己何嘗不是個酒鬼?

玻璃門裏掛了一塊白板,上面畫著表格,葉霏湊上去看了看,應該是潛店幾日內的潛水安排,用不同顏色的水筆列了眾多人名。她看不懂,於是退回來,平台旁邊半人高的木架帶着一排圓洞,想來是放潛水用的金屬氣瓶。葉霏靠在架子上,有些局促不安。

到了七點半,一男一女並肩走來。男子是當地人,剃着光頭,右側臉頰帶着一道疤痕,從眼角延伸到顴骨,面色嚴峻。他瞟了葉霏一眼,也沒打招呼,拿出鑰匙將大門打開。女子是歐美人,身形窈窕,金黃色的長發鬆松地綰在腦後,淺綠色的眼睛笑意盈盈。她熱情地招手,走過來說:“嗨,你就是那個丟了摩托車的女孩吧?”

葉霏有些尷尬:“是,我太大意了。”

“事不湊巧,大部分時間,這個島還是蠻安全的。”她伸出手來,“我是克洛伊。”

“我叫霏。”葉霏和她握了握手,口語練習的內容脫口而出,“很高興認識你。”

“我也是。”克洛伊笑起來,“很高興店裏又來了一位姑娘,我每天要去教課,我不在的時候,男人們從來不知道保持店面清潔。”她誇張地搖搖頭。

“喂,這是誣衊。”陳家駿不知何時站在二人身後,“我也在掃地、擦桌子。但總有一些人不守規矩,弄得四處一團糟。”說著,他還低頭看了看葉霏的腳。

葉霏得意地仰了仰下巴,示意自己已經把人字拖留在台階下。

“你是老闆,我哪裏能批評你?”克洛伊聳聳肩,轉向葉霏,“這絕對是島上最棒的潛店,你會愛上這兒的!只是我們店裏有三張撲克臉。老闆,”她翹起拇指,指了指背後的陳家駿,又看向和她一起來的光頭男子,“我男朋友,刀疤;還有汶卡大叔,我們的船夫。不過你不用擔心,汶卡大叔英文不大好,刀疤不喜歡說話,老闆嘛,他只是在裝酷。”

陳家駿板起臉來:“克洛伊,你說得太多了,學生馬上就來了。”

“我只是說了真相。”她輕快地笑起來,對葉霏說,“歡迎來到潛店。我先準備出海,回來再聊!”

雖然克洛伊說老闆在裝酷,但是葉霏和他還沒有那麼熟。她正要問陳家駿自己需要做些什麼,有一位歐洲遊客走過來,熱情地和陳家駿打着招呼,說他這兩天就要離島,是來店裏結賬的。陳家駿帶着他去了裏間的辦公室,留下葉霏一個人傻傻站在原地。她環視周圍,刀疤和克洛伊正忙着整理裝備,克洛伊一直在說什麼,語速很快,手勢誇張,說不了幾句自己就大笑起來。刀疤幾乎沒有答話,只是偶爾點頭,但是聽到有趣的地方便抬起頭來,專註地看着克洛伊,微微一笑,臉上那道疤痕都沒有那麼猙獰了。

那種充滿寵愛的柔和目光,葉霏曾經無比熟悉。她心中黯然,轉過身去,繞着店鋪走到後院,剛轉過彎,險些和一位赤膊的中年男子撞到一起。他面色黧黑,留着絡腮鬍,看起來十分健壯,左右手各拎着一個潛水氣瓶。他急忙停住,一迭聲地說著“Sorry”。

葉霏連忙擺手:“真的沒關係。我叫霏,從今天起,我也來店裏幫忙。”

“哦,我知道。”他放下氣瓶,在沙灘褲上蹭了蹭手,“我叫汶卡。”

葉霏和他握手,說:“我來幫你吧。”

汶卡連連擺手,說了一串的“No”,拎起氣瓶大步離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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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嶼千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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