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重見珊瑚海(1)

第12章 重見珊瑚海(1)

第12章重見珊瑚海(1)

飛機在北京降落後,葉霏等了兩個小時,轉機回到家鄉。

從三十度的熱帶海邊回到寒風凜冽的北方,一時有些不適應。尤其是鏡子中的一張臉,像塗過一層燒烤醬,閃着蜜棕色的光。葉霏的手機沒有開通國際漫遊,在國外用的是當地卡,下機后換上原本的號碼,走在機場裏,短訊的“嘀嘀”聲不絕於耳。

一條條翻看,有北京移動的歡迎信息、各色廣告、老同學假期聚會的邀請等,還有若干未接來電通知。其中有一個國外的IP號碼,呼叫了她幾十次。

然後蹦出了許鵬程的名字,兩條短訊。

第一條寫着:Sorry.

第二條寫着:Whereareyou?Needtotalktoyou.

他在美國買的手機無法輸入中文,葉霏知道,但仍舊覺得這兩行字冷冰冰的。她不屑地撇了撇嘴,想要按下刪除鍵,手指卻停滯在鍵盤上,心一點點沉下去。她揣起手機,自嘲地笑笑,怎麼剛回到熟悉的環境,就故態萌發?這十多天白白接受洗禮了。是誰說旅行讓人脫胎換骨,騙子。

在島上一直不方便上網,回到家中,葉霏打開電腦,Facebook上有克洛伊發來的好友請求。她的頁面上多是在店裏和學員拍攝的合影,做着各種鬼臉,身後是耀眼的陽光和潔白的沙灘。葉霏翻了翻,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場夢。她忍不住又打開許鵬程的頁面,上面出奇乾淨,那張姑娘發佈的雙人照已經被刪除了。他的狀態更新還停留在十二月中旬的期末考試。

她正看着,手機在桌面振動起來,依舊是那個IP號碼。葉霏猶豫片刻,接起來,聽筒里一片安靜,她胸中哽着一口氣,掛斷電話,將手機重重放在桌上。

過了一分鐘,手機又開始嗡嗡作響。她盯着在桌上緩緩旋轉的手機,看了半晌,伸手抓了過來。

對方沉寂了幾秒,說:“是我。”

“我知道。”葉霏冷冷回了一句。

“你這段時間去哪裏了,我找了你好久。”

葉霏不屑地哼了一聲:“愛去哪兒去哪兒,你管得着嗎?”

“他們說你出國旅行了,找不着你,我很擔心。”

葉霏挖苦道:“您心可夠多的,還是多操心您自己的事兒吧!”

“我本來想給你寫信,但是覺得,這種事還是應該打電話。”

她心中有氣:“能不挑快過年的時候給人添堵嗎?我和你沒什麼好說的,信也不用寫了,我就當你這個人不存在。”

“葉霏……”許鵬程嘆氣,“是我錯了,是我對不起你,給我個解釋的機會,可以嗎?”

她咬牙切齒:“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這次去牙買加,不止我們兩個,一共去了八個人。”

“正好四對兒是吧?”葉霏嘲諷地笑笑,“八個人?就算去八百個人,也不耽誤你倆卿卿我我啊。”

“葉霏,我知道你心裏有氣,但是你得相信我,我們兩個,不是你想像的那種關係。”

“我想像什麼了?你們倆什麼關係,嗯?”她感覺自己的手微微顫抖,都要握不住手機。爸媽在廚房忙碌,葉霏轉身帶上房門,將電腦的音樂聲調大。

“……”許鵬程沉默片刻,“Physical的關係。”

葉霏氣極反樂:“不是Physical關係,你還Chemical呢,嗯?”她頓了頓,深吸一口氣,“許鵬程,那麼多人在網上給你送祝福,我眼睛不瞎。”

“她和另一個女生一起住,我和梁凱一起住,你知道他的,不信你打電話問。那個姑娘和誰照相都很親密,不單是我。”

“我才不打。這事情已經夠難看了,還去騷擾你朋友,你不怕丟人,我怕!你敢拍着良心說,和那個姑娘清清白白?你那麼多朋友說金童玉女,連當地嚮導都看出來你們是一對兒了,你告訴我說,你們沒什麼?”葉霏聽到自己的聲音變得尖厲,心臟在胸膛內劇烈跳動,百米衝刺般急促。耳邊迴響着頌西戲謔的話語:“離得太遠……你不了解男人。”

許鵬程頓了頓:“她是喜歡我,但是……”

“只是她喜歡你?你對她呢?”葉霏語速很快,冷冷地打斷他的話,“說吧,你們到什麼程度了。”

“嗯?”

“我說,你們到什麼程度了!”她咬緊牙關,“聽得懂中文吧。”

“你要相信我……我們沒有……”

“沒有全壘打,是吧?但是,Hug、kiss、touch……”葉霏哂笑,“有沒有越過最後一道線,其實有什麼區別呢,嗯?”

許鵬程沒有否認。

“所以,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兩行眼淚滑落下來,葉霏聲音哽咽,“你心裏要是沒她,那就太流氓了;你心裏要是有她,那、那……”

“你罵我吧。是我錯了,都是我不好……但是,葉霏,我愛的人,真的只有你。我已經和她一刀兩斷了,真的。要打要罵,都隨你,你原諒我好不好?”許鵬程聲音沉悶,“我手邊有個項目,結束了就回去找你。我這段時間想了好多,越是找不到你,我越害怕。是我糊塗,你給我一次改正的機會,好不好?我發誓以後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了。”

“你在那邊開心的時候,想過我嗎?你說過夏天要回來商量結婚的事,你還記得嗎?就好像挺好看的一個杯子,你把它摔碎了,現在說,粘起來還給我。也許你手藝好,它還能拿來喝水,但是我看在眼裏就彆扭。我寧可把它扔了。”葉霏深吸一口氣,“許鵬程,你是第一天認識我嗎?”

“都是我的錯。”許鵬程聲音低沉,“我知道你現在什麼都聽不進去。想罵我,你就罵吧。但我不會放棄的。”

“我沒那個力氣。”葉霏疲憊地說,“你要真覺得對不起我,請你讓我好好過個年!”

按斷電話,胸口像針刺一樣,身體仍在微微顫抖。葉霏頹然地坐在椅子上,捂住雙眼,淚流滿面。這眼淚中不僅僅是被許鵬程背叛的傷心和難過,更有憤懣和無助,她不敢照鏡子,只怕看到一張猙獰的面容。剛剛聽到自己的聲音,尖酸、刻薄、憤恨、凄厲,是那樣陌生,內心鮮血淋漓的傷口,以為出去十多天就能痊癒,真是太天真了。

天高海闊,碧水白沙,似乎都是一場麻醉劑帶來的幻夢。夢醒之後,現實生活依舊殘酷無情,令人心痛。

葉霏正要關閉電腦,郵箱提示收到一封新信——“來自一位‘老’朋友的問候”,寫信的人是那位七十多歲的潛水員,保羅。他剛剛結束在東南亞為期一個月的遊歷,回歐洲的家中。他講述了沿途去過的幾座島嶼,說自己最喜歡的潛店還是ScubaLibre,原因是,“因為那裏每個人都很開心,真誠友善,發自內心地喜愛自己的工作”。

信中附了兩張照片,都是葉霏在潛店工作時的情景:一張是她費盡全身力氣拎着氣瓶,齜牙咧嘴,五官扭曲;一張是她站在潛點圖前,回答顧客的問題。第二張的左上角,有一個小小的人影。那是陳家駿,他站在平台的一角,身體面對着大海,頭卻扭過來,側向葉霏的方向。他眉頭緊鎖,似乎只要她犯一點小錯誤,就會嚴厲地出言呵斥。

“一隻榴槤。”葉霏嘟囔了一句,心想,真應該告訴他自己對他的形容,離得這麼遠,他就算氣得跳腳,又能奈我何?想到陳家駿眉頭擰緊,又無可奈何的樣子,剛剛一直揪緊的心鬆了一下。

他說,過去的總會過去。

她又打開Facebook,卻沒再看許鵬程的頁面。克洛伊發了一張在水下手舞足蹈的照片,寫着:“HappyChineseNewYear.”圖片標註了她認識的諸位華人,其中有葉霏,也有鄭運昌和陳家駿。

葉霏向鄭運昌發送了好友申請,然後把鼠標移到K.C.Tan的名字上,想了想,點開他的頁面。他對外公開的信息不多,封面是一片煙波浩渺的海,水汽濃重,雲霧蒸騰,是水墨一般的灰藍色調。而他的個人頭像是在水下攝影時,與一隻巨大的蝠鱝迎面相逢的場景。他舉起相機,擋了大半張臉。翼展五六米的蝠鱝像一隻凌空的鵬鳥,在他身前立起身體,濃黑的背,雪白的肚皮,彷彿正在翩翩起舞。

鄭運昌很快通過了葉霏的好友請求,萬蓬和茵達等人也發來了信息。只有陳家駿,一直沉默着。葉霏衝著屏幕做了個鬼臉,你不加我,我就不加你。

看了一會兒大家的照片,心情平復了許多,耳邊似乎又響起海浪不知疲倦的沙沙聲。葉霏摸了摸臉,上面的眼淚都已乾涸,她深吸了兩口氣,開門走出房間。

這個春節假期過得渾渾噩噩,親友聚會時,難免會問起許鵬程。大四寒假他曾來葉霏家裏拜年,連外婆都問:“你的那個小朋友呢,今年還來不來?”

葉霏的媽媽說:“您忘了,他去美國了呀,那邊假期時間不一樣,現在已經開學了。”

外婆似懂非懂,點點頭說:“這樣啊。”

遇到類似的時刻,葉霏難免心情低落,好在許鵬程沒有再打電話來,她偶爾心中鬱結,但也沒有大悲大怒地起伏。她也清楚,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有些事家裏人不知道,但同學和朋友中,可能早已傳得沸沸揚揚。

寒假結束,回到學校,總覺得身邊的目光中帶了些探詢,聊天時說到感情問題,朋友欲言又止、小心翼翼。葉霏沒有太多傾訴的慾望,也不想找來閨密同仇敵愾,聲淚俱下地控訴許鵬程。走在熟悉的校園裏,難免會回想起往日相戀相依的場景。她心中沒有假期前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或是令人睚眥欲裂的憤懣,只是變得木然,偶爾煩躁,不想流淚,也不想大笑。

新學期伊始,導師呂教授約談幾位研究生,提醒大家確定自己的研究方向,也為明年的畢業論文早做準備,做好鋪墊和積累。葉霏心中迷茫,不斷點頭,也沒怎麼說話。

同組的幾位男生中,有人只知道葉霏的男友人在美國,並不知道二人情海生波,從辦公室出來后,還緊跟在她旁邊,問:“葉霏,之前你說想研究老齡化,有沒有更具體一點的想法?我也覺得這個方向不錯,申請出國應該還算容易吧。”

“沒有。”她悶悶地答了一句。

“沒想法還是不容易?”男生笑笑,自顧自說道,“我覺得社會工作也不錯,不過查了一下,在美國屬於職業教育,博士項目並不好申請;人口學的方向很廣,而且靈活,偏社會或者經濟都可以,申請相對容易一些。你問過你家那位沒有,最近相關專業的錄取怎麼樣?”

“沒問,我也不一定申請。”

“可不,你還有後路,我們不行啊。”男生半開玩笑,“你就算拿不到offer也能去美國,讓許鵬程養着你唄。他們電子系工作還挺好找。”

葉霏瞪他一眼。同來的女生趙曉婷和葉霏交好,數落他道:“你一個大男生,跟着八卦什麼啊,都打聽好了,自己愛申請什麼申請什麼唄。”

“哎,這不是交流一下嘛,看葉霏有沒有什麼一手消息啊!”

趙曉婷挽着葉霏,和她抵着頭,小聲說:“別聽他的。想申請就申請,想工作就工作,和他們有什麼關係呀。”

葉霏撇了撇嘴,無奈地笑了笑:“你們都聽說了吧。”

“聽說什麼啊,都是風言風語。”趙曉婷說,“就是看你最近這狀態,有些擔心。”

“我現在好多了吧。”葉霏揉了揉臉,“一哭二鬧三上吊,我什麼都沒幹。”

“怕你憋出抑鬱症來。”

“還好還好,都發泄完了。”葉霏擠出笑容,“但我也不大可能那麼快high起來,讓我再調整調整。”

吃過午飯,葉霏拿着導師開出的書單去圖書館,路過學生活動中心,幾十個學生社團的展位一字排開,各顯神通,招新宣傳如火如荼。葉霏本科時加入過動漫社和羽毛球協會,讀研後人就懶散了,不再熱衷於混社團。但是街上人潮洶湧,她不得不放慢腳步。

一個展位前站了幾個身着東南亞傳統服飾的學生,有越南的奧黛、馬來的紗籠、娘惹的卡峇雅,展板上寫着“東南亞文化交流協會”。葉霏剛一駐足,手中就被塞了一張傳單。

“你們是中國學生,還是留學生?”她問。

女孩子們看起來本科二、三年級的樣子,咯咯地笑着:“都有。”在大家七嘴八舌的答話中,葉霏知道留學生們爭取了各國使館的支持,定期組織各種文化活動,今晚便有一場講座。

傳單被葉霏和書單疊放在一起。她在圖書館的自習室坐了一下午,選了四五本書,腦海中總是在思索是否要繼續申請出國的問題。從以前本校同專業的形勢來看,申請到全額獎學金並不容易,之前許鵬程總說,申請成不成功都無所謂,至少還有結婚陪讀可以保底。但葉霏還是報了英語班,參加了托福和GRE考試,她想憑自己的努力申請到獎學金,這樣兩個人的經濟壓力也小一些。如果實在申請不到,她也不介意以陪讀的身份出國,總好過隔了半個地球遙遙相望。但現在,去美國的最大動力沒有了,那裏甚至變成了她的傷心地,可周圍的人都看到她在積極準備,現在放棄,是不是就等於認輸了?無論感情或前途,都敗下陣來。

葉霏想得頭腦發脹,參考書也看不進去,收拾東西時恰好看見那張傳單,她掃了一眼題目——“從姓名研究看印尼華人社會變遷”。

來聽講座的人不多,其中不少看起來是留學生。主講人是一位福建口音的研究員,從華人下南洋的歷史講起,講到不同時期和國際形勢下,印尼政府對華態度的轉變,其中穿插了一些印尼華人姓名的特徵及構成。

“我出生在Jogyakarta(日惹)。陳家駿是我的中文名,但護照上寫着SukantaHartani。”

一下就想起他說過的那句話,當時沒有聽清印尼名的讀音,更不知道拼寫。

這時研究員恰好舉了一個例子:“用印尼文的第二或者第三個音階,保留家族姓氏,比如林,改為Halim、Salim;陳,閩南音讀為Tan,改為Hartani。”

投影幕布上,PPT顯示了一張印尼華人中文名與印尼名的對比,中間有一行,赫然寫着“陳家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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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嶼千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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