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入夜,因為貴客蒞臨而熱鬧了半日的江俯,終於安靜下來。
江凌在采荷的伺候下漱洗完畢,穿着一身白色褻衣爬上床,小身板又鑽進了床上薄被中。
“采荷,你今晚開始回房睡吧,不用再照看我了。”
江凌自打糯米糰子事件之後,怕她夜晚需要照料,貼身丫鬟采荷就一直睡在她房中的小榻上。如今雖然好了多時,但江氏夫婦並不放心,仍舊讓采荷夜間陪她。
那小榻白日小憩尚可,但晚上睡整夜確實十分不舒適。采荷聽她這樣說,猶疑問:“小姐。真的不用我陪你么?要是晚上想喝點水或者起夜什麼的,我在你旁邊照料會方便些。”
江凌睜着烏溜溜的大眼睛,朝她笑道:“這段時日,我晚上又不是沒起來過,你每次都睡得像個小豬,我從來沒叫醒過你。”
采荷張嘴啊了一聲:“小姐怎麼不叫我?夜黑風高的要是磕到碰到哪裏,采荷可就慘了。”
“在自家家中能磕到碰到什麼?”
采荷撇嘴:“小姐上次磕到石凳子,還不是在自家家中。”
江凌神秘莫測笑道:“有時候磕到也不一定是壞事,你看我現在比以前更壯實對不對?”
采荷也掩嘴吃吃笑:“這倒是,小姐自從病好了后,身體似乎真比以前好多了。”
“就是就是,而且我今晚沒喝什麼湯湯水水,不用起夜,你就回房睡去。要真有事,我喊一聲你在隔壁也聽得到。”
“那好吧。”采荷上前放下床邊帳幔,“那小姐你早些睡,我幫你滅燈。”
桌上的油燈被她吹滅,屋內瞬間暗了下來。
江凌聽到咯吱一聲,采荷將門閂好,又穿到隔壁的房間,這屋子終於安靜如水。
此時的江凌其實並無睡意,一來是午後在靜雅苑那邊小憩了半響,二來是皇后返鄉省親,不僅讓她見到了前世的丈夫,還提前見到了本該在幾年後才會初次見面的周呈知。
她對她那位前世夫君倒不算有什麼恨意,那種時刻,就算她不自盡,她往後的日子也不見得好過。她死後可是見到太子宮殿裏所有女眷的命運,無一例外被周呈知處死。她要是活着,想來也免不了這個命運。
但她的死總歸是直接因為他。如今再活一世,只願悲劇不再重演。更重要是,在死後她才明白,自己對這個青梅竹馬成親三年的夫君,從未有過男女之情。老天讓她重活一世,總還是希望嘗一回俗世情愛,而這個人既然不會是周呈文,那麼就早早斷了錯誤的可能。上一世,兩人成親,就是長輩們見兩人青梅竹馬郎情妾意,才許下那門婚事。
今日她故意同周呈文疏遠,便是改變今生的開始。相反,上世本來毫無瓜葛的周呈知,這一世她卻必須接近他了解他,再改變他,他是她這輩子能否活得安穩的根本。
白日裏光顧着討好那傢伙,江凌還沒好好思索過,現在獨自一人躺在床上靜靜一想,便覺得周呈知真是與自己想像得不同。她上世見到他是在幾年後,那是的他已經是一個乖張暴戾的少年。
那時頭一回見面是在宮中的大場合里,只打了個照面,不了解其人。但第二次是在凈慧庵,他身負重傷,在庵里修養,她當時跟着上善師傅學醫,不小心誤闖他的地盤,被他冷聲喝走,還差點被茶盞砸中腦門。她知道他的身份,想起那些傳言,日後自是不敢同他接近。
但現在看來,雖然仍舊有他的那些傳言,但今日見面卻覺周呈知並非那麼可怕。不知是因為尚未碰到他的逆鱗,還是說如今他尚且年幼,猶存一絲稚子心,待年歲漸長那些暴戾之心才會日漸顯露。若是前者,她得用盡辦法讓他改變,若是後者,她則要想方設法讓那些東西從此不在滋長。
但他是宮中尊貴的皇子,而她不過是世家小姐,別說在江家返京之前,一個在帝都一個在揚州,就是兩人身份之差,想要來往密切,也難如登天。何況兩人男女有別,現下尚且可打着年少無知的名頭,待幾年之後,她進京后,他又該用何種理由,攀交皇子。
江凌有些鬱卒地翻了個身。
皇后省親按往年慣例,不過小住十天半月。她如何在這短短時間裏,和周呈知結下往後幾年不見,卻都能斬斷不去的情誼,還真是個難題呢。
別說是周呈知一個十一歲的少年,就是她這個成年靈魂,只怕和一個密友幾年不見,也會淡忘得差不多。
她揉了揉頭髮,在黑暗中默默道:周呈知,我這些日一定好好待你,你可不能回了京就將我忘記。等幾年後我去了京城,我還要繼續改造你呢,既知道你將來會成為暴君殘害天下,我要不能及時中止,我江凌豈不是白白重活了一次。
江凌的身體到底是個孩子,翻來覆去不久,困意便排山倒海來襲,腦子變得混混沌沌,不出片刻,便呼吸深沉,睡得人事不知。
今夜是也月圓夜,空中的月光灑在她閨房的小院中,院中桂樹在夜風中慢慢起舞,青石板地上映着斑駁的影子。
而除了樹影,這院中不知何時多了一道人影。那人不高,大約還是個孩子。
只見那黑影腳下悄無聲息,一步一步朝江凌房門走去。走到門口處,他停了下來,手慢慢撫在門上,不知如何動了一下,那門竟然無聲開啟。
待到門開出一條容身的口子,那身影像是幽魂一般,悄無聲息鑽了進去,門復又無聲關上,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黑暗的閨房內,黑影一步一步朝裏面的床前走去。在床前站定后,他伸手將幔帳打開,藉著從窗欞透進來的薄薄月光,江凌白皙粉嫩的小臉露出來。
不知是不是夢中感應,江凌嘴裏咕噥着翻個了身,朝床邊側身而睡。
那黑影低笑一聲,原來這人正是江府貴客周呈知。
周呈知那少年青澀的臉上勾起一絲不符合年齡的笑容,低身朝江凌臉上緩緩吐了一口白氣。江凌眉心顫了顫,又歸為平靜,眉宇間儼然沉睡模樣。
周呈知在她床頭坐下,緩緩將手貼在她臉上。他白日裏雖然捏過她的臉,卻沒能像現下這般描繪過她精巧的五官。
真是小啊!那小小的唇,小小的鼻子,小小的下巴,彷彿他稍稍用力,便會碎成一團。他自是知道她長得好看,幾年後便會出落成絕色佳人。他還記得一世,初次見她,是在皇宮一場盛宴中,聚集了京中世家美人,也許在旁人眼中,她並非那些女子驚鴻的那一個,但他還是一眼就看到她,從此再沒能忘記。只是彼時她與他二哥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不出一兩年便定親成親,他生性孤傲,不屑做奪人所愛之舉,便將那份心思壓下心頭。不想後來,他與太子徹底反目,藉著□□機會,本想將她搶過來,哪知他眼睜睜看着她從城樓上跳下來,一切到頭都成空。
而逼死她的人就是他自己。
他只覺世事可悲,人生短短二十多年,唯一愛慕的女子,別說知曉他的心思,根本連一個眼神都沒給過他,便天人相隔。
然而世事也難料。他不想自己的人生竟然還能重來一次。
上一世的他,活得委實悲哀,母親早逝,父親不愛,甚至聯手兄長,欲讓他死在疆場上。他不甘之下,揮兵造反。
殺兄弒父□□之後,他擁有天下,卻只覺得人生空虛難度,沒有親人,沒有愛人,坐擁天下但其實擁有的不過是無邊孤獨。
生無可戀之下,越活越荒唐,醉生夢死,濫殺無辜,成為徹徹底底的暴君。本以為自己燒死在皇宮那場自己親手點燃的大火,不料他手上染血太多,陰曹地府都不收他,給了他一個機會回爐重造。
於是一覺醒來,他回到了自己十一歲的時候。
人生重來一次,他不願重蹈覆轍,他想嘗試着做一個不一樣的周呈知。
周呈知決定這一世要做一個好人。
而這個時候,他曾心慕的女子還遠在揚州,遠遠還未和二哥有深厚情誼。一切的一切都還來得及。上天終於給了他一個機會。
他也終於將他們第一次見面提前了四年。那種激動,他費了好大力氣,才不至於溢於言表讓人發現端倪。
他摸着江凌的小臉,因為前世沒見過她幼時模樣,今日見了只覺得心裏莫名軟軟的,卻又不知如何宣洩着奇妙的情緒。他忽然就起了一點惡趣味的心思,手上稍稍用力,將她圓潤的雙頰捏住,於是江凌的櫻桃小嘴,便像只小雞一樣翹起,特別惹人憐愛。
他笑了一聲,乾脆蹲下身,與她面對面。雙手捧着她的臉,左右揉了揉,又去捏她的鼻子,揪她的嘴唇,玩得愛不釋手,不亦樂乎。
江凌吸了他的迷煙,自是醒不過來,只能任他□□而不知。
玩了一會兒,周呈知終於停下手,只溫柔地捧着她的臉,湊近她,一字一句低聲開口:“江凌,這一世你休想再嫁給周呈文,你是我的,我絕不會再讓你逃出我手掌心。聽到沒有?”
江凌當然是聽不到。
周呈知卻盯着她,像是在等她的答案。
看着她微微嘟着的唇,周呈知喉嚨動了動,湊上前輕輕貼上去,但那溫溫熱熱的氣息剛傳到他唇上,他就像是被雷擊一般彈開。
黑暗中,少年的臉已經變得嫣紅。
周呈知只覺得自己有些齷齪,再如何喜歡,這到底只是個九歲的孩童。即使他自己現在也才十一。
他掐指算了算,至少還要等四五年,才能將人打包揣回家拆吞入腹。這樣一想,變更覺得度日如年。
何況還是一個在揚州,一個在帝都。
於是,周呈知用手指摩挲了下江凌的朱唇,又貼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