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遇
新曆729年。
自從舊時代因為一場大爆炸而結束,人們被迫踏上星際征程已有七百年。這七百年間,舊的資源已不可採用,人們開始利用一種在宇宙中四處漂浮的固態金屬作為生產的原動力,它叫“金枝之屑”,也被稱為“金屑”。金屑本身有劇毒,濃度一旦過高,會將一切生命同化溶解,經過一段時間的適應與磨合,人類開始主動選擇探索星際中金屑濃度適宜的星球,並將它們進行改造,直到合適生物居住。
那些神奇的金屑來源於宇宙的內核——金枝,幾乎沒有人真正見過金枝的真實形態,在世上的神話與傳說中,這是一棵有着七根枝椏的丹桂,存在於宇宙不可探知的最深處。經過人類多年的勘探,一部分科學家認為這也許是宇宙中的另一種生命形態,另一部分則堅持認,金屑、金枝都是類似「石油」的存在,它們在地底與星河中流淌,危險而充盈着能量。
然而,新曆101年,第一批ril機甲在星際的各個地域現身,它們來自凝結的金屑,有着完全不同於人類機械的優美線條,被譽為金枝的饋贈。為了從人類中選拔出足以與之匹配的ril駕駛者,第一屆七執選拔同年舉行。一開始只是由人類單方面成立了組委會與審核組,然而就在選拔的最後階段,各地的金屑出現了奇妙的異動,對選拔賽的賽程起到了幾乎決定性的干擾。
次年,第一架ril「亞當」的意識開始覺醒,通過它,人們第一次讀到了來自金枝的信息——人類終於確定,那些流動的金屑源頭是金枝凝結的意識,她與每一個人類一樣,有着自己的意志。此後每隔十五年,金枝會向人類社會投放數量不定的ril,並在人類中選拔出七位執行官——通過組委會設置出的一系列選拔競技,每一位候選者的實力都完整地展露出來。
最終被金枝選中的七人稱之為七執。他們將擔負起金枝與人類之間溝通的重任,被賦予無上的榮耀與權威。儘管最終的執行官只有七位,且有着向來令人膽寒的的死亡率與致殘率,但所有在選拔賽結束后依然活下來的候選人,都會被軍方以極高的待遇徵召,成為王立宇宙軍的一部分,所以對強者而言,七執一直是一個出人頭地,鯉躍龍門的機會。
故而,每一次的七執選拔,在宇宙中都是一次極為矚目的盛典,堪稱傳奇。
這一年,年輕的喬苓剛剛在家中度過了她有些難捱的十六歲生日,她被「李代桃僵」地送上了零式,代替她的姐姐喬芙來參加七執的選拔賽。清晨,在管家的護送下,她登上了未知目的地的零式列車,倚在軟座上小憩的喬苓略帶留戀地望着窗外的人潮。
弗里頓的中央車站仿舊時代的倫敦而建,站台上站滿了前來送別的人們,他們在帝國的晨曦里顯出清晰的輪廓,離別沾染了他們的眼睛,所有人都充滿了擔憂與傷感。
喬苓輕輕閉上了眼睛,她就這樣靜靜地坐在零式的車廂里,有幾分恍惚地回憶着自己十六年來的生命,如同所有將死之人回望漫長一生一樣。
對喬苓而言,這就是一次「死亡召集」。
從前在帝中的時候,由於機械直感幾乎為零,她無法像正常人一樣操控ril仿機,這在學校里早已是笑柄,過去兩年的求學生涯幾乎拼掉了性命,也只不過勉強在帝中成為吊車尾。
只有努力過的人,才知道天賦到底意味着什麼。
喬苓嘆了口氣,她一雙羚羊一樣水靈的眸子帶着不染一絲雜色的純黑,這雙眼睛此刻平靜得如同死水,她望着車窗里的倒影,將自己亞麻色的長發攏至胸前。
這一頭長發遺傳自她的母親,與喬家人銀灰色的發色格格不入。儘管不止一個人曾誇耀過喬苓微卷的長發看起來就像瀑布一樣美麗,但喬苓知道他們都有一句隱台詞——可惜不是純正的銀色。
喬苓像一隻蜷在窗邊的貓,脫了鞋,收起雙腳,雙手微攏抱在膝蓋上。儘管閉上了眼睛,但稀薄的光從窗外投下,讓她的睫毛依然在微微抖動着,那張臉在日光下呈現出一種晶瑩的白皙,這種不施粉黛的美在這個時代已經極為少見。
突然,一片陰影投下來。
喬苓抬頭,一個男人站在她的身旁,這個人看起來二十四五,人高馬大,戴着墨鏡,氣場強橫,喬苓一怔,還未反應過來,他就坐在了自己旁邊的位置上。
這人摘下眼鏡,那是張年輕的,但令人有些畏懼的臉——或許是因為沉峻的神色,或許是因為他太過出色的肌肉所帶來的力量感,或許是因為他與眾不同的成熟氣質在這一片十六七歲的學生們中顯得太過另類。
男人頂着一頭有些雜亂的金髮,帶着一點不可言說的性感。
喬苓不由得多看了他幾眼,他在包里找東西,但沒找到。喬苓向他遞去一瓶還沒開啟的純凈水,輕聲道,“是要找水?車上其實有配送的。”
男人接了水,略有遲疑地望了她一眼。
喬苓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唐突——為何她會知道,這男人就是要找水呢?喬苓尷尬一笑,攏了攏頭髮,重新看向窗外。
“你是……喬芙?”身旁的男人輕聲道。
喬苓轉過頭,看見男人正拿着一張乘車名單望着自己,她搖了搖頭,“不是。”
男人微微顰眉,“但這上面寫着……”
“我是代她來參加‘七執’選拔的。”喬苓微微扯了下嘴角,做了個苦笑的表情,“俗稱……送死的替考。”
男人一怔,隨即略帶深意地一笑,“那可不一定。”
喬苓莞爾,並不答話。
兩人不再說話,但坐在喬苓身旁的男人一直在默默地打量着她,看着看着,竟不自覺地泛起了微笑——他忽然發覺在喬苓的眼角處還有一點星零的雀斑,像所有十六七歲的姑娘那樣,帶着一點青澀和天真。
事實上,這個男人無法不注意她——因為在這個車廂里,喬苓的情態未免有些閑適得過了頭,似乎對將要到來的命運並不在意。
而她看起來,又是所有人當中,最弱不禁風的那一個。
不久,零式懸浮列車開始行駛。
在這裏,可以居住的土地太過稀缺,不可能像其他行星一樣使用艦艇之類的大型飛行器來作為民航工具,那將是對土地天大的浪費。在起飛之前,列車要在鐵軌上滑行相當一段長的距離,等行至野郊的時候再飛升,這樣是為了保證城中人的生活不受干擾。
喬苓感到身旁的男人的目光一直在自己這個方向,不過她知道這個男人肯定不是在看自己——因為此時的窗外,是很駭人心魄的景象。
任何生活在城市裏的人都沒有機會見到這樣的景象——在城市與城市之間存在着的,是交錯縱橫的鋼鐵世界,那些鐵軌、鋼架,橫置於半空的鐵線,都在蒼白的日光下泛出寒冷的金屬光澤。
綠樹,鶯鳥,溪水,溫泉……這些人工的景象在野郊是看不到的。
這裏只有那些此前已經存在了千百萬年,此後也要一直存在下去的鋼鐵線條,它們是這個世界賴以生存的命脈,是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類們彼此連結與溝通的最後橋樑。
在零式極速的奔行中,一陣金色的粒子波浪開始在窗外顯現。
它們四散又聚合,縈繞着窗口變換着柔美而悠揚的流體線條,在日光下發出耀眼而璀璨的光芒,喬苓不由得屏住呼吸,張開手,探向窗口。
——這就是,“金枝之屑”嗎。
很快,廣播裏傳來一個清冷的女聲,“零式列車很快就要升空,請乘客們關閉通訊工具。”
一陣巨大的壓力感隨之而來,列車正在提升它的高度,喬苓感到整個人都不好了,整個人靠在椅子上,緊緊閉着眼睛,雙手死死扣着安全帶。
在起飛的瞬間,零式穿越蟲洞,從裴菲柯特星降臨地球。
那男人忽然低低地喚了她一聲,“丫頭?”
喬苓抬頭看他。
他笑道,“你看窗外。”
喬苓順從地向窗外投去一瞥,內心的震驚無以復加——那些鋼鐵巨獸不見了,飛舞的“金枝之屑”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午後陽光夾着光塵普照大地的景象。
零式在鬧市中飛行,它揚起巨大的羽翼,平安地穿過建築與建築之間,如同劃過一道道水幕,他們離地面很近,但沒有人看見。
喬苓聽見驚呼從前後左右傳來,零式里所有人都被這景象所驚,她抬頭看向大叔,“這是……什麼地方?”
“舊時代的古國。”對方說。
這個幾個字帶着些許神秘的意味,她看見高樓與古剎在地面上和而不同地對立着,看見那些只存在於書卷上的雕欄畫棟被活生生的復刻。在這個安逸的午後,這個世界裏的人們都在慢節奏地生活着,喬苓與他們擦肩而過,像深海里兩撥倏然相遇的魚群。
忽然零式再次驟然而起,她一驚,問道,“這又是要去哪兒?”
“要去……這個地方的弗里頓。”男人如是說道。
弗里頓是喬苓所在星域的首都,也是她長大的城市。
她驚訝於身邊的男人對窗外那些陌生城市的熟悉,相比之下,她似乎什麼都不懂。因為喬苓活了十六年,從來沒有出過弗里頓半步。弗里頓繁盛,生機勃勃,在那裏,權貴多如牛毛,走在街上隨便捉兩個人便有來歷。
能夠出生在那裏是喬苓的幸運,也是不幸,整個裴菲柯特星的資源都向著弗里頓傾斜。不然,何以像她這種資歷的小姑娘,也會坐在星際執行官候選人的車上呢。
零式懸浮列車停下的時候已是午夜。
她和她的同學們都在一處開闊的水泥地上站立,等待着有人出來說明。原來帝中的這批少年並不是唯一的來客,在這空地上,還有許多喬苓從未見過的男女。
驟然光起,一個穿着紅色制服的短髮女人走到所有人面前。她冷艷,高挑,明明與眾人站在一起,目光卻如同睥睨螻蟻。她帶着職業的淺笑開口道,“歡迎各位的到來,‘七執候選人’的選拔考試將很快開始,下面,讓我來向大家介紹報名規則。”
人群頓時沸騰起來。
令喬苓奇怪的是,周圍人多數懷着不滿——似乎他們對七執的選拔考試期待已久,所以才會對“現在還沒有開始報名”這種事感到惱怒。
若干義憤填膺的聲音里,喬苓看見那個與自己同行的男人沉着嘴角,一言不發地聽着制服女子說話,好像這一切都不出他所料,喬苓想他應該知道很多,因為父親從前說過,適時的沉默是勝利者最明顯的標識。
於是喬苓踮起腳尖,輕聲問道,“請問……”
男人食指點唇,搖了搖頭,又指了指那制服女子。
沸騰的人群里,喬苓聽不清遠處的女人說了什麼,只能依稀聽見一些關鍵字——她沒有通信水晶,那對她而言,太貴重了。
在這數萬人的開闊地上,她只能勉強觀察周圍的反應,來猜測那女人到底說了什麼。
可是突然,人群四散開去,所有人在霎時間都狂奔起來——也包括那個男人。在這偌大的水泥地上,喬苓再次成了落單的那人。那個男人完全沒有理會自己這件事多少讓喬苓有點兒失落,但想一想,從上零式到此刻,那個大叔為她做的事情早就能夠抵上她的一水之恩,她其實沒什麼好計較的。
喬苓嘆了口氣,自己只是不喜歡一個人而已。
所以她追着人群,也奔跑起來。
在奔跑的過程里,女人們被落在後面,但是很快就顯示出了落後的優勢——跑在前面的男人們開始互相廝殺,在深夜的街道上,飛濺的血液沾滿人們的衣襟,廝殺一經開始,瞬間便亡故了許多人。
大地開始變得綿軟,幾處沙地忽然變成吞噬路人的陷阱。有人掉落其中疾疾呼救,喬苓沒有停留,其他人也沒有——從這些人發紅的眼睛裏,你看不到恐懼,只能看到他們狂熱的,想要拉個墊背的心情。
喬苓感到一陣極致的噁心,她放緩了奔跑的速度,踏在瀝青馬路上,這裏的土地堅實,她又落在最後,所以總的來說,還算安全。
星星零零地,有三四人超過她,他們之中,有的向她投去奇怪一瞥,有的人連看也不看,便向著前方衝去。前方傳來悲鳴,傳來慘叫,傳來殺戮的狂喜,她從小跑,到步行,再到停下了腳步,心中湧上一股悲哀。
在這座陌生城市的夜色里,喬苓忽然被一陣巨大的恐懼攝住了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