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第 39 章
納薇睡了很長一覺,有一段時間,一直沉浸在夢魘中無法自拔。
她看到小時候的自己,牽着媽媽的手,一起去寺廟拜佛。
媽媽問,納薇想求佛祖實現什麼願望?
納薇說,我要爸爸。
媽媽聽了,將臉轉開,默默地在那抹眼淚。
爸爸兩個字,是她的禁忌。
後來她才知道,媽媽心裏有一道永遠癒合不了的傷,而這道傷就是她的爸爸。
等她稍微長大一些,特桑不再那麼傷心了,偶然也會和她說起爸爸。她說,你爸爸是世界上最英俊的人,溫柔多情。
納薇懵懵懂懂,將爸爸想像成王子。
事實上,當初的納薇爸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畫家,為了尋找靈感,來到泰國。機緣巧合下,認識了在場子裏做活的特桑。和所有愛情故事一樣,浪漫邂逅,兩人墜入情網。
一開始納薇爸的事業並不順利,畫出來的畫根本無人問津,可是他還是每天堅持出去創作。那段時間,他窮極潦倒,是特桑接納了他。她將賣身賺來的錢,養着他、供着他,還伺候他的起居,她無怨無悔、心甘情願,因為這一切都出於對他的愛慕。
兩人就這樣一起生活了一年多,有一天,特桑告訴他自己懷孕了,她想生下這個孩子。誰知,第二天,這個男人就不聲不響地消失了,特桑發了瘋似的到處找他,不相信他會這麼絕情,就這樣拋棄她們母女。可是,哪裏都找不到他,她漸漸地死了心。懷孕十月後,生下納薇。因為生了孩子,身材走了樣,媽媽桑也不讓她上台表演了。
特桑一直咬牙在這高消費的首都城市裏掙扎,希望有一天,他還會回來。可是,後來通過那些認識他的朋友才輾轉了解到,他回中國后,取了大老闆的女兒,在那邊成為了一位著名的畫家。所以,在泰國的一切黑歷史,都被一筆抹去了。
特桑是個柔弱無用的人,被人欺負了,也只能打落牙齒往肚子裏吞。知道心上人不會再回來,她帶着納薇,心灰意冷地去了一個沒人認識她的鄉下小村莊。
納薇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媽媽特別喜歡安徒生童話,尤其是小美人魚的故事,給她講了一遍又一遍,每次講完都會哭。其實,泰國也有很多民間傳說,但納薇不明白為什麼媽媽只給自己講這本。
特桑總是說,偉大的愛,在於付出和犧牲。等你長大,就會懂了。
可是,直到現在,納薇仍然似懂非懂。
過去的場景就像幻燈片一樣,走馬觀花般地在眼前流過,她看到年輕時的媽媽,她剛出生的弟弟,還有她的后爹……鏡頭不停地轉換,腦中最後只剩下了媽媽的眼淚,弟弟的病,后爹的嗜賭如命,還有自己的墮落,所有悲哀的片段全都交織在一起,在腦中魔方似的旋轉。
心口像是被碳烤着烙着,火燒火燎的痛,讓她無法呼吸。
她看見自己在黑暗中獨自掙扎着,仿如一個溺水的人,有人不停地拽住她的腿,往下拉。而給她枷鎖的這些人,都是她最親近的人,怎麼也甩不掉。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一點點地沉了下去,最後被滅了頂。
萬念俱灰之間,突然有人在背後呼喚,叫着她的名字,聲音溫柔,卻帶着力量。
她轉頭,看到一個高大的男人,站在光點中,背着光,看不清臉。
他朝着她,緩緩地伸出了手。
她遲疑了片刻,卻還是將手放入他的掌心,他的手很溫暖,讓人放心。
然而,就在她鬆氣之際,突然看清了眼前的人,這個人是亞力克!
納薇嚇了一跳,臉上花容變色,恐懼和憎惡參雜一起,蜂湧上來。她想縮手,卻被他緊緊地拽住;她想逃跑,偏偏兩條腿怎麼也動不了,整個人彷彿在這一刻被錮成了一座雕像。
媽媽,弟弟,后爹的身影全都淡去,只剩下他和她。他拉着她的手,用力一拉,將她拽入了光點之中。
納薇尖叫一聲,就似溺水的人突然浮出了水面,大口喘息,乍然清醒過來。
意識漸漸恢復,她眨了眨眼睛,發現自己正趴在床上。
身邊有人影一晃,隨即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醒了?”
納薇轉過頭,不料,卻看到了亞力克的臉。她條件反射地想爬起來,可是後背上針扎似的疼痛,讓她哀吟着又倒了下去。
他按住她的身體,不讓她妄動,道,“別怕,我是安德亞斯。”
聽他這麼說,她才反應過來,這髮型、這風格,都不是亞力克的。
她問,“我在哪裏?”
“你在醫院裏。”
記憶回籠,那天乍侖強女干未遂,一怒之下,就抽了她兩巴掌。她倒在地上,撞碎了茶几……再後來,又發生了什麼?
不管發生了什麼,都不可能牽扯到安德亞斯,所以當她看見他出現在眼前的時候,納薇十分震驚,忍不住問,“為什麼是你?”
他含糊其辭,“有人給我打了電話。”
納薇追問,“是誰?”
安德亞斯莞爾,卻沒回答。
納薇道,“就算你不說我也知道,是亞力克!”
他溫和地笑了笑,算是默認了。
納薇不解,“你和他到底是什麼關係?”
見她趴着難受,安德亞斯過來替她墊高了枕頭,納薇見機一把抓住他的手背,急切地道,“亞力克是你兄弟對嗎?為什麼你不承認有他這樣一個雙胞胎兄弟?”
他拉下她的手,“等你好一點了,我會告訴你真相。”
納薇道,“為什麼不是現在。”
“因為這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完的,而且,我還有事請你幫忙。”
她驚訝地指向自己,“我?”
“是的。也許,只有你能幫忙。”
聽他這麼說,她更好奇,“為什麼?”
安德亞斯笑了,道,“別心急,先養好傷。”
儘管憋着一肚子的好奇,但他不肯說,納薇也沒轍,不瞞地嘟囔了句,“這樣話說一半地吊人胃口,實在太不人道了。”
這時,門外有人敲門,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安德亞斯走了過去,拉開房門一看,是醫生來查房。
醫生走進來,問,“今天怎麼樣?”
納薇皺了皺眉,“疼。”
“疼是正常的。你很幸運,傷口雖然多,卻不深,靜養幾天就會好的。”醫生邊說邊拉起病床邊的帘子,道,“來,讓我看看傷口。”
安德亞斯向後退了一步,站到另一邊,不妨礙醫生工作。
醫生掀開她衣服下的紗布,看了眼傷口,道,“癒合得很好,我現在給你上藥,你忍着點疼。”
納薇悶悶地哦了聲。
當藥水碰到皮膚時,疼痛感不斷刺激着大腦神經,簡直要人命。她死死地咬住嘴唇,硬是將痛感吞了下去,抬頭瞧見安德亞斯站在另一邊,透過帘子的縫隙在看自己,她愣是擠出一個笑容。
安德亞斯看着她蒼白的臉,心裏很不是滋味,尤其是背脊上那一條條歪歪扭扭的傷痕,更是觸目驚心。也幸虧她自己看不到,否則鐵定會被嚇死。
醫生上完葯,道,“這幾天盡量不要碰水。”
女孩子都愛美,納薇雖然看不到傷口,但也能感受到,忍不住問,“會留疤嗎?“
醫生道,“傷口不深,好好處理,不會留下痕迹的。”
納薇和安德亞斯同時鬆了口氣。
醫生拉開帘子,又叮囑了幾句,便出去了。
等他走後,房間裏又只剩下兩人,安德亞斯走到她面前,一臉慎重地道,“我為亞力克所做的一切道歉。”
納薇怔了怔,“又不是你的所作所為,為什麼道歉。”
安德亞斯道,“他就是我。”
納薇反駁,“就算你們是兄弟,你也不必替他承擔。”
安德亞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底有欲言又止的無奈,當那種叫做憂鬱的神情出現在他臉上時,殺傷力極大。
見他這樣愧疚,納薇安慰道,“算了,也不是亞力克把我弄成這樣,往好的地方想,至少他把我送來醫院,還通知你來,也不算是完全沒人性。”
安德亞斯苦笑。
一時間,屋子裏有些沉悶。
為了讓氣氛活躍一點,他從包里拿出畫板,轉開了話題,道,“來吧,我給你畫一張。”
見狀,納薇突然想起了別墅里的那些油畫,恍然大悟,“原來那些畫,都是你畫的!”
“什麼畫?”
納薇解釋道,“有一次亞力克帶我去了個別墅,裏面堆滿了畫具。”
這話讓他很是驚訝,“他帶你去過我的畫室?”
她點頭,“那時,我還以為他也會畫,原來都是你的傑作。”
安德亞斯低頭畫著,嗯了聲,“我喜歡畫人物肖像,我喜歡藝術。”
納薇隨口道,“我也喜歡。”
“唱歌嗎?”
她點頭,“可惜,家裏沒錢,沒機會深造。”
“真要喜歡一樣東西,自學也能成才。”
納薇自嘲道,“我哪有這樣的天賦!有時候想想,我不過是茫茫大海中的一滴水,平淡無奇,多我一滴不多,少我一滴也不少。”
安德亞斯道,“誰又不是?”
她回得飛快,“你就不是。”
聽她恭維自己,他忍不住笑了,“人們總是容易犯一個很大的錯誤,那就是為了獲得別人的認可,千方百計地改變自己。如果說人生是一場戲,那麼在你的舞台上,只有你是主角,其他所有人都是配角,存在是為了襯托你的價值。這些人,不管是鄙視你、傷害你、愚弄你、還是愛慕你、或是憎恨你,僅僅只是配角,用來刻畫你的性格、磨練你的意志,為你的生活添加樂趣和色彩。只要你不理睬,他們的戲份永遠只有這麼多。所以,納薇,如果你不給他們機會,讓他們成為影響你生活的主角,那他們就永遠只是配角。”
“可是這些人已經在影響我了。”
“這些人會一個個出現,也會一個個消失,對漫長的幾十年來說,這一點點的影響又算什麼?五十年後,等你坐在搖椅上回顧往事,曾經受過的委屈、受過的傷害、受過的挫折……最多也只是讓你一聲唏噓而已。”
他的話,帶着哲理,顯露出他的睿智。不像那個混蛋,要麼膚淺地拿錢砸她,要麼變着法子作弄她、欺負她、踐踏她。
納薇真心實意地讚歎,“和你聊天真好,你就像是啟明星,給我照亮前路。”
安德亞斯笑着搖頭,放下畫筆,將畫好的素描圖遞給她,道,“送你。”
納薇接過手看了一眼,頓時驚了。還以為他畫的是現在病床上的自己,沒想到,他畫的竟然是水燈節那天的她。畫紙上的女孩笑意盈盈,穿着傳統服裝,鬢角處別了一朵蘭花,手裏提着一朵蓮花燈,站在人群中。那回眸一笑的模樣,逼真生動。
驚訝過後,納薇忍不住讚歎,“畫得真好。比我本人美多了。”
安德亞斯道,“還是沒畫出神韻。下次有機會,請你到我的畫室來,我給你認認真真地畫一幅。”
納薇問,“你畫了這麼多幅,有沒有想過辦個展覽會?讓大家一起來欣賞。”
“只是隨手塗鴉而已,應該沒人會來參觀吧。”
納薇有意奉承,“我會來,我喜歡看畫展。”
聽她這麼說,安德亞斯突然想起來了,道,“下個月中旬,倒是有一個藝術畫展。你有興趣去看看嗎?”
“是關於什麼的?”
“水粉畫,主要都是些風景,出自於中國著名畫家方景龍的手筆。”
納薇一聽到這個名字,背脊汗毛倒豎起來,瞬間失了聲。
見她臉色不對,他問,“怎麼了?”
她魂不守舍地道,“你剛說誰?”
“方景龍。”他停頓了下又道,“是個中國人,也許是我發音不對。”
納薇一字一頓地道,“方、景、龍!”
她不會告訴他,這個名字對自己來說,無比的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