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凌晨二點四十分，葉秋涵檢查了一遍剛寫完一半的病歷準備下樓買點吃的，心裏盼着時間能過得快些，最好這一夜就這麼安然度過別有任何意外。
三年前她碩士研究生畢業后托二叔的關係才進了本市的三甲醫院二院做住院醫師，她二叔葉之林是省內有名的心腦血管方面的權威專家，本來他是盼着自己的兩個兒子接自己的班好讓葉家成為醫學世家，沒想到大兒子直接跑到南方做大閘蟹生意去了，二兒子則去了沿海城市圈海搞起了海參養殖，兩個兒子不但全從事了水產和海產業，而且每次逢年過節回來時還大談生意經，老人家根本不屑去聽。
因為自己的父母也在經商，父親和二叔這一輩的一共也就他們兄弟兩個，所以二叔對於自己這個考入重點醫學院的侄女那是相當重視，她成績還算不錯一直中上，所以畢業之前二叔就千方百計地為她聯繫好了醫學院的附屬醫院，當然人情費花銷也很可觀不是一般家庭能承受的，不過好在是留院沒問題，當初定科時她選了心臟外科，所以今年上半年第三年輪結束就直接留在了心臟外科第一科室。
而在醫院這三年多的時間她也明白了為什麼二叔家的那兩個弟弟都不願意當醫生，一個是太累想出頭就得熬，再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付出和回報不成正比，像自己好些初中高中同學都已經結婚生子了，而自己二十五六歲才畢業不說，年近三十工作上才算是剛剛起步。
“孫姐，我下樓去買個飯，一會兒就回來。”出了值班室葉秋涵到護士站打招呼，今天正好是護士長孫迪值班，按理護士長一般是不需要值夜班的，但因為今天有個特殊的病人在icu所以護士長特意留了下來。
孫迪笑着說：“去吧，幸虧你家裏條件好，不然就你掙的那點錢除了吃飯還能剩下什麼，我看小張平時夜班都是自己做飯帶來的。”
孫迪說的小張是葉秋涵的男朋友張耀申，家在農村。
張耀申的父母再加上一個姐姐兩個妹妹五個人一起努力賺錢才把他這個大學生供出來，這還要算上他學習優秀能得到獎學金又在外面打工的錢。
張耀申學習非常優秀，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畢業，當時學校有個扶助優秀畢業生計劃，選中的人可以直接進學校的附屬醫院培訓就業，這樣的好事名額本來就是打破腦袋搶的，好在張耀申是第一名別人想擠掉他都不行，再加上院裏也很重視優秀人才特別還是自己學校的畢業生，所以定科時給了張耀申很大的選擇空間，張耀申自然傾向於和自己女朋友在一起，理所當然地也申請了心臟外科，只不過他被留在了心外二科。
這三年裏他們兩個名義上是輪轉，實際上因為定科時選的是心外所以這三年基本上是在普外獃著即使輪轉到其他科室時間也很短，為的就是給進心外做準備。
其實護士長說的話倒是不假，他們這些培訓的住院醫師每月補貼全加起來才1600元，真是做什麼也不夠，就是年底轉正了也不過三四千塊，要慢慢熬年頭再就是職稱上去了才能好起來，而且收入多少獎金才是關鍵，這個獎金呢全看各科室自己的效益，不過她還沒資格分成所以給多少算多少，最少的時候六七十塊錢的獎金也拿過。
所以即便爸媽為了讓自己上班方便想給她買輛車她都沒要，本來嘛，快三十歲的人了在家啃老已經很失敗了哪還好意思再額外置辦汽車這樣的消耗品，何況路況也不好堵得很。
“他是吃不慣外面的東西，嫌太油膩了。”葉秋涵替男朋友解釋。
孫迪抿嘴又是一笑，那表情一看就是不相信葉秋涵的話，葉秋涵也不多辯解，反正他們科大多數人都覺得張耀申家庭條件不好和自己不般配，但自己看中的是他這個人，看中的是他的才華還有肯努力上進，張耀申能力那麼好將來還怕沒出息嗎！
因為五樓就有超市，心外一科在七樓所以葉秋涵沒等電梯直接跑樓梯，爭取在十分鐘之內回值班室。
儘管有病人出狀況需要值班主治醫生經手處理，但她這個住院醫師還是必須要在場的，不然真出了什麼事責任肯定少不了她的，住院醫師名頭聽着不錯其實在醫院只比實習生強一點，連資歷老一些的護士都可以指使訓斥他們這些新人，他們基本就是個打雜的，查房、換藥、寫病歷、病程和出院記錄不算，還要安排患者檢查、化驗、掌握每個患者病史，而最難的還是和患者本人及家屬談話，不但如此24小時夜班基本三天一個，不過心外女醫生極少兩個科室加起來也就她一個女醫生有時候多少還能受到科里其他醫生的照顧。
在五樓超市買了方便麵香腸和一大袋零食葉秋涵仍是準備走樓梯回去，結果剛走幾步就聽後面轟隆隆地手術推車響，她趕緊讓開然後看着一行人推着一個疼得臉煞白的小夥子小跑着進了手術室。
“怎麼回事啊，這麼晚還做手術？”葉秋涵問站在一旁的護士。
“自找的，這個人在飯店后廚打工一天沒吃飯，晚上一下子吃了四個烤玉米就感覺肚子疼，晚上十點多來的醫院，吳大夫懷疑他腸梗阻讓他住院他說沒下班老闆要扣錢不聽勸走了，結果剛才自己騎着自行車又回來了，已經確診了是腸梗阻必須立即手術，不然有生命危險，他這才給老鄉打電話借錢。”
葉秋涵嘆息，這還真是自找的，哪能這麼吃東西呢，不出事兒才怪。
拎着東西回到七樓剛出樓梯間就遠遠聽見走廊里有哭聲，葉秋涵心裏頓時咯噔一下，怎麼自己買個飯的時間就出事兒了！
顧不上多想隨手把吃的放在窗台上她撒開腿就往重症那邊跑，等她跑到地方就見五六個女的正撲在病床上哭，旁邊還站了幾個男的，再看病床上的患者就一點兒也不意外了。
這位老爺子都82歲的高齡了，本來就有手術禁忌症，但因為病重不做手術肯定挺不過半個月，做手術吧又有95％以上的機率下不了手術台，不過他那些兒女都孝順啊非讓手術，說只要有一線希望無論花多少錢都要讓老爹得到救治，科里院裏研究了幾次都不同意開台，於是這家子十多口人在科里天天鬧，鬧得其他病患全都休息不好，最後院裏實在沒辦法專門召開會議讓他們所有家屬全都簽了保證書，保證一旦老人在手術中出了什麼事絕不會在醫院鬧事，這才解決了問題。
還好老人挺過了手術，但進了重症后情況也一直不樂觀，其實無論醫生還是家屬都知道這隻不過是熬時間罷了，可只要有一口氣在哪個子女也不能說停葯停設備，這也是為什麼護士長孫迪要特意值這個夜班的原因。
葉秋涵這邊稍微鬆了口氣就看見護士長孫迪和值班主治醫生馬明亮站在一邊也是一副十分悲痛的樣子，不禁詫異地瞪大了眼睛。
“趕緊過來，快哭！”孫迪把葉秋涵拉到身邊讓小聲說。
葉秋涵不明所以：“為什麼啊？”
“這家人有多能鬧你還不知道？咱們不表現得悲傷點兒，誰知道他們哪個氣兒不順會不會又開鬧，到時保證書籤了也是白簽。”
葉秋涵這才明白過來，立即也低下頭跟着憋嘴皺眉，她本來就是個情感比較充沛的人，平時看個動畫片情節稍微曲折點都能跟着掉眼淚，更何況真正看着人家兒女和父親永別了，於是本來是做做樣子沒想氛圍應景兒到後來也就跟着痛哭起來，一喘一喘地淚如雨下。
老人的家屬有幾個情緒緩解了一些，回頭看葉秋涵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地不由得過來握住她的手：“大夫，謝謝你們，你們儘力了，都是我們做兒女的沒福氣。”
“節哀吧，其他護士已經幫着打電話叫了殯儀館的車過來。”孫迪也趕緊跟着安撫。
“謝謝，謝謝！”家屬連聲道謝。
之後過了一個多小時事情總算是都處理完了，老人的家屬也都回去等着天亮之後辦手續，孫迪這才拍着葉秋涵誇她：“哭得夠煽情的，有前途。”
不只孫迪就連值班主治醫生馬明亮出去時也沖葉秋涵豎了大拇指，弄得葉秋涵還真是哭笑不得。
去洗手間洗了把臉葉秋涵這才想起來自己還沒吃東西呢，只是這麼鬧了一通肚子也不餓了就回到值班室繼續寫病歷，好在之後都風平浪靜沒再發生什麼事。
早上不到七點張耀申從八樓下來了，進了值班室看了看葉秋涵，然後就悶聲樂。
葉秋涵沒好氣地橫了他一眼：“笑什麼！”心裏知道他昨晚也值夜班，肯定是知道晚上的事兒了。
“你與家屬同悲的事迹已經傳到了八樓，估計一上班整個心外就都能知道了，孫姐的宣傳力度不是一般的強。”
“我是怎麼回事你還不知道啊，就是氣氛到了想不哭也不行，你怎麼有空跑下來了？”
“讓我去取化驗結果，然後查完房還要回辦公室幫實習生修改病歷，改完了估計可以回宿舍休息休息。”
葉秋涵見張耀申說話時臉色不太好就想把這個話題岔過去：“那也挺好的，你不是還想讀博嗎，回宿舍睡一覺正好可以多看看書。”
“再說吧，我還沒拿定主意呢，在職讀博我資歷不夠，要是脫產的話投入太大了。”
張耀坤很糾結，因為在這樣規模的醫院你想要有所發展博士畢業是最基本的，但在職讀博要等年頭排資歷，全日制的話他同樣也耗不起，醫學院碩士研究生畢業再加上三年培訓輪轉他都已經快三十歲了，每月掙得錢還沒人家飯店服務員多，他怎麼也不能再和家裏伸手要錢了，要不是為了省錢自己怎麼會去住醫院提供的宿舍，那裏住宿條件可不是一般的差，所以他目前最好的出路就是能儘快增加實踐技術，多進手術室，將來考主治醫師才能出頭。
只是一想到多進手術室這件事他立即又有些憤恨。
葉秋涵看張耀申臉色又難看起來，自然也知道他在想什麼，看來這個話題是避不開了：“這些活兒都是王醫生派給你的吧？”
張耀申他們科的主任陳教授還是挺器重他的，就是帶他的主治醫師王騰達有點兒怕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的意思，所以他平時只管給張耀申派些繁瑣的工作，手術室是能不讓他進就不讓他進，像今天這樣肯定是上午有大手術他才讓折騰張耀申樓上樓下的跑，張耀申雖然明白這點但也沒辦法說，只能服從安排。
“除了他還能有誰，哪天把我逼急了我就直接找主任說去！”
“還是慢慢來吧，這不是時間還短嗎，等再過段時間看看，要不你還是請他出去吃吃飯拉近些關係。”
“哼，我一分錢都不會花在他身上，他有什麼技術可言，一進手術室就渾身冒汗，還主治醫師呢，我看二助主任都不願讓他做！”
他不做就更輪不到你做，只有他混得好了才會給你機會啊！
葉秋涵看着倔強的張耀申知道自己這些話不能說出口，一旦說了他保准怒氣衝天還影響兩人之間的感情，所以只能等他自己慢慢想明白了才行。
“不說這些不開心的事了，我一會兒給你帶早飯上來，你想吃什麼？”張耀申也不想讓葉秋涵為自己擔心便笑着結束了談話。
“魚香肉絲。”
“大早起就吃這麼油膩的東西啊。”
“昨晚鬧騰得我一宿都沒吃東西，我現在就想吃這個，還是我去買吧，等你回來咱們一起吃。”
張耀申笑着搖頭：“我知道你是想替我省錢，我沒錢也不差在這上面，要是連女朋友吃個菜都算計我還是不是男人了，你歇着吧，我一會兒就回來。”
看着張耀申的背影，葉秋涵嘴角掛着甜笑，儘管自己這個男朋友嘴倔脾氣更倔，但對她還是真心實意地好，從大二兩人交往到現在這麼些年他再怎麼節儉也沒虧待過自己，都是盡最大能力照顧自己，這也是她為什麼會對兩人的未來這麼有信心的原因。
張耀申回來得很快拎着飯菜放到了桌上，兩人迅速吃完飯又各自開始一天忙碌的工作，晚上下班時葉秋涵又去八樓看了眼還在加班的張耀申然後才坐公交回家，像他們這樣一年到頭沒個正經休息日的職業，找對象還真就應該找同行，不然肯定鬧家庭矛盾。
回到家爸媽立即將熱乎乎地飯菜端上桌，葉秋涵和父母說笑着吃完飯就直接回房間休息，躺在床上很快就睡著了還做了美夢，夢裏全是她自己在手術台上做主刀的威風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