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交心
資金和劇本到位，要組建一個劇組不是一件難事。陳墨也不再是當年拍《一夢三十年》的陳墨，一個月就把人組了起來。導演是已經有過幾部優秀作品的年輕導演，拍攝地點也沒有遇到什麼困難，班底也是陳墨熟悉的班底，唯一遇到的困難就是選角。
《花影》的中心人物雖然是艷星，卻並不是什麼桃色故事，也不是講一個女人如何墮落的反面教材，而是一個以孤獨和自我追尋為主題的徹頭徹尾的文藝故事。女主角是一個沒有家人，靠年輕和美貌謀生的孤兒，以她混亂、瘋狂又無奈的生活為軸心，不斷地從側麵塑造起各種各樣的角色：離家出走、在主角樓下的4S店打工的少年；被子女拋棄、瘋狂溺愛寵物狗的小賣部老奶奶；跟女主交往了兩年卻不斷劈腿的富家子；從高中起就開始苦戀女主、有社交恐懼症的大學生……
最先定下來的角色是杜葉青的富家子，然後是導演堅持要求的、由楊鈞林來演打工少年，社交恐懼症的大學生和獨身老人的試角雖然折騰了一段時間，也都定了下來。只有作為整個故事核心的女主角遲遲找不到合適的角色。陳墨請了近十個娛樂圈老牌的實力派一線女明星過來試鏡，要麼導演不滿意，要麼杜葉青不滿意，最後竟然一個都沒用。
因為女主角的事情拖了半個多月，夏天接近尾聲，秋雨已經開始一場一場地下了起來，眼看就快到拍攝的最佳季節，海選新人試鏡也沒有合適的，大家都開始有些着急。陳墨正要開始重新找圈內合適的女明星的時候，杜葉青突然提議說，讓梁涼來演。
梁涼已經不是六年前演《一夢三十年》的那個清純青澀的姑娘，整個人的氣質都成熟了很多，卻又是恰到好處的程度，不至於顯老，也不至於太嫩，演艷星又有一種獨特的風味。試鏡意外的順利，梁涼、楊鈞林、杜葉青，當年《一夢三十年》的大半個班底又重新聚集了起來，也不知道是緣分還是註定。
拍攝地點就定在本市。這一回，杜葉青不像《一夢三十年》一樣是貫穿全劇的關鍵人物，工作強度不大，但依然喜歡每天往劇組跑，看着導演拍戲，沒事就跟編劇聊劇本，這裏要怎麼改，那裏要怎麼改。陳墨作為監督，開始的一段時間還跟着杜葉青跑劇組，過了一段時間就全部交給杜葉青了，只是每天早上開車送杜葉青過來，工作完了沒事就過來轉轉，給劇組的人帶點吃的或者小禮物，看看進度，再接杜葉青回家。
很快，劇組裏再遲鈍的人都看出來杜葉青和陳墨的關係了。
杜葉青從公眾的視線里消失了整整五年，對他好奇的大有人在，私底下自然也有各種流傳的版本。不過說來也奇怪，一個演員和一個豪門二少，本來是非常微妙的身份，卻很少有人私底下說他們是包養關係。梁涼有一次跟導演調侃他們兩個，說只要他們站在一起，看拍攝進度也好，再平淡不過地給對方遞水也好，微笑着說話也好，好像就會形成一股獨一無二的排他氣場，別人根本就插不進去。
大半個劇組都在閑來無事地時候腦補豪門恩怨，只有楊鈞林從來不說杜葉青和陳墨的事情。
拍攝進展得很順利，從初秋緩慢又流暢地向初冬推進。
自從楊鈞林沒有出席杜葉青的小宴會之後，他似乎在有意地避開杜葉青。試鏡的時候也好，拍戲期間正常的交流也好，兩人都閉口不提陳墨的事情，心照不宣地把許多沒有說出口的事情藏在自己的心裏，努力維持之前的相處模式。但每當杜葉青想約他一起吃飯，好好地聊一聊的時候，楊鈞林都禮貌地謝絕了，除了工作上的事情以外再沒有多餘的交往。
一直到冬雨綿綿的某一天，陳墨照常開車接杜葉青回去，杜葉青困得迷迷糊糊地，縮在副駕駛室裏面有一句沒一句地和陳墨商量着買車的事情。車窗外面一閃而過購物中心，陳墨把車拐了個彎，一邊往停車場開一邊道：“我去買點菜，你先睡會。”
杜葉青往外面看了一眼，正好看見自己以前常去的那架咖啡館二樓靠窗的地方坐着一個熟悉的身影，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嘴裏已經脫口而出道：“停一下。”
陳墨愣了一下，把車速放緩了，慢慢停在了路邊：“怎麼了？”
杜葉青坐直身子，認清楚了那個身影，轉過頭看向陳墨，猶豫了一下。
“我好像看到鈞林了。你先去買菜，我去跟他說幾句話。”
陳墨聽到楊鈞林的名字之後眉頭慢慢皺起來，順着杜葉青剛才看的方向看了一眼窗外，不太樂意地安靜了好一會，最後才勉強點了點頭，“哦”了一聲。
杜葉青笑着圍上圍巾，說了一句“今晚做紅燒排骨給你吃”，推開車門走了出去。陳墨在車裏面一直看着他進了咖啡館，遲疑了一會才重新發動車子，駛進了地下停車場。
天已經快黑了，正是華燈初上的時候，咖啡館的生意正處於一天間最冷淡的時候，一樓沒幾個人，二樓就更沒有人了，一上去馬上就看到了坐在最角落裏面帶着口罩看書的楊鈞林。杜葉青也沒有打招呼，輕手輕腳地走到他對面的座位上坐下。
桌子上擺着已經冷掉了的咖啡和還剩下小半邊的提拉米蘇，楊鈞林看得入神，一時間沒有發現他，直到翻頁的時候才微微一愣，抬起頭來。
杜葉青笑道：“這個時候不回家吃飯，在減肥？”
楊鈞林保持着翻頁的動作，就這麼愣愣地看着杜葉青，好幾秒，才把停在半空中的手放下來，倉促地笑了笑：“杜先生。”
“在看什麼？”杜葉青伸出手。
楊鈞林下意識地把書遞了過去，目光還直直地落在杜葉青的臉上，直到杜葉青把書翻到封面之後他才像回過神來了一樣猛地挪開目光，有些不自然地說：“天童荒太的書，前幾天剛好看了電影，想拿原著對比一下。”
杜葉青對本書的名字有點熟悉，翻了幾頁才想起來自己在大學的哪門課上上過這本書的解析，隱約記得是一本主題沉重壓抑的小說。他把書還給楊鈞林，道：“在這種地方看書不怕被粉絲看到？”
楊鈞林把書合了起來，手無意識地捏着書的一角，目光避開杜葉青的眼睛：“今天天氣不太好，這邊也沒什麼生意……杜先生要點些什麼東西嗎？”
“不了，等會陳墨買完菜得蹭他的車回去。”
這是杜葉青這段時間第一次主動跟楊鈞林提到陳墨，說完兩人之間就安靜了下來。
杜葉青看着眼前這個俊美又沉靜的青年，這份在娛樂圈裏難能可貴的氣質和一雙彷彿含着千言萬語的眼睛為他招來了一大批忠心的粉絲和眾多大屏幕片約。他不禁想起第一次見到楊鈞林時的那雙被燈光照得驚心動魄的眼睛，六年的時間，一路看着他跌跌撞撞地蛻變成現在的這個樣子，心裏面總是有一份獨一無二的感情的。
杜葉青想開口說點什麼，但是不管說什麼都覺得不太恰當。倒是楊鈞林摘下了口罩放在邊上，輕輕笑了一下，道：“你這段時間變了很多。”
“嗯？”杜葉青摸摸臉，“真的？”
楊鈞林點點頭，想了一小會。
“平靜了很多。不像以前的杜先生，眉間眼裏總藏着事，笑着的時候也看不出有多開心。”
杜葉青有些吃驚，他自己倒是對這一點毫無察覺，以前的自己表現得這麼消極？
“陳先生變得更多一點。”楊鈞林一下一下地撥弄着書頁，“你隱退的那段時間，我遇到過他幾次，不用交流就跟感覺到他的暴戾和陰沉。現在完全變了個人一樣。”
話題朝着杜葉青意想不到的方向滑了過去，他默默地打量着對面的人平靜的神色，心裏那塊石頭悄悄地放下來了一點，道：“人總是會隨着時間變，我已經到了只會一點一點變老的年紀，你才是處在最應該享受人生的黃金年代。”
楊鈞林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微微垂下眼，有些無奈地笑。
“接下來有什麼打算？”杜葉青問。
楊鈞林搖搖頭，情緒看上去不是很高：“接片約，出席活動，拍廣告，做好一個演員。”
杜葉青敏感地察覺到了他話里的情緒：“已經厭倦娛樂圈了？”
聽到這句話的楊鈞林抬起頭來，看到了杜葉青微微皺起的眉頭。
這個表情讓他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情，心臟被狠狠地觸動了一下，不知為什麼鼻尖有點發酸，忍不住又垂下了眼，看着書的封面。
“我不知道，”楊鈞林輕聲說，“只是有點提不起勁。賺再多的錢也只有一個人花，拿再多的獎也只能放在誰也看不見的櫥櫃裏，跟約會的人坐在高級餐廳裏面吃飯也很沒意思，只有演戲。杜先生說人總是會隨着時間變，我不是的，現在的我和六年前的自己一樣，除了演戲之外一無所有。”
杜葉青下意識地道：“說什麼胡話。”說完又一下子陷入了沉默，不知道該從何開口。
楊鈞林又道：“對不起，讓杜先生失望了。”
杜葉青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你永遠不用跟我道歉。不管出去遇到了誰、跟誰聊天，提到你的時候都能讓我覺得很自豪。”
楊鈞林捏着書頁的手關節有點泛白：“謝謝。”
杜葉青的語氣忍不住柔和了許多，道：“不要自己把自己關在一個人的世界裏面，就像以前的我一樣。”
楊鈞林的睫毛顫動了一下，視線往上，第一次正面對上了杜葉青的眼睛。
杜葉青的手機突然震動了起來，他掏出手機看了一眼屏幕，目光隨後落在了咖啡館外面。陳墨提着超市的購物袋站在咖啡館不遠的地方，另一隻手正舉着手機，臉正好朝着杜葉青坐的方向。
杜葉青按掉了電話，衝著楊鈞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楊鈞林臉上的情緒已經收拾得乾乾淨淨，又恢復了平時溫和有禮的模樣，站了起來，道：“我送杜先生到樓下。”
杜葉青按住了他的肩膀：“你繼續看書就是，倒是我，貿貿然跑過來打斷你。”
楊鈞林還是執意把杜葉青送到了咖啡館二樓樓道口，杜葉青跟他揮手告了別，正要下樓梯的時候突然聽見楊鈞林在身後叫了他一聲。
他耳尖有些發紅，似乎很難為情，有些拘謹地說：“不知道杜先生有沒有時間，我……還想嘗一下你做的蛋炒飯。”
杜葉青一愣，隨後笑了起來。
“明天來劇組前別吃早飯，我給你帶熱乎的。”
杜葉青一笑，楊鈞林便怔了一下，緊跟着也笑了起來，非常難得地又露出了兩顆虎牙，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兩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兩人有那麼幾秒的時候就這樣微笑地看着對方，沉默之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融化。
“謝謝，我等着杜先生的炒飯。”楊鈞林說。
杜葉青笑着又揮了揮手，離開了咖啡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