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又沒標題。
牧馬人沿着臨江路緩緩行駛,停在了一個斜長的坡道上。
藺暉久違地踢開小館的拉門,首先走了進去,孫子期牽着孫樂童跟在後面。
小館裏很安靜,只隱隱聽得鍋里咕咚咕咚翻滾着食物的聲音,秦師傅一手托肘,倚在流理台旁邊看過來。
“喲。”藺暉隨意地揚了揚手,“幾年不見,你清減了不少啊。”
秦師傅面無表情地撣了撣煙灰,道:“這話該由我來說。”
“要不給你看看我的腹肌?”藺暉作勢撩了撩自己的衣服下擺。
秦師傅夾着煙,無聲地抿了抿唇。
藺暉這就算跟故人打過了招呼,轉頭給孫子期跟孫樂童拉開椅子,隨後才自己坐下來。
桌上早有準備似的擺好了三副乾淨的碗筷,藺暉拎起茶壺一邊斟水一邊道:“那啥,點菜,我要個口水雞、筒骨藕還有……”
他的話才說出一半,那邊已經默默地開始上菜了。
“省口氣,你家小妹事先給我打電話了。”秦師傅吐了煙,一手端一碟,往來幾回,小小的木桌瞬間整整齊齊地佈滿菜肴。
“這麼幾年也算沒白長歲數,心細了啊丫頭。”藺暉微微詫異,笑着提起筷子各夾了塊雞肉到對面母子倆碗裏。
“你自己吃,別管我們。”孫子期騰出手來給他舀湯,“孫樂童餓得早,我們吃過東西了。”
“行。”藺暉也沒想客氣,抬了碗就直接開吃。
一時間,席間幾個人都沒怎麼說話。秦師傅在旁邊一邊看着,一邊吧嗒吧嗒地抽煙。孫樂童小口小口地吃着飯。孫子期支着下巴看藺暉。
“這麼看着我幹嘛?”藺暉解決了一個紅燒羊肉,隨手抽了張紙巾抹嘴,調侃似的,“太久沒見過你哥這麼帥的?”
孫子期道:“保不準吃完這頓你轉頭就跑了,趁有機會多看兩眼。”
“怕什麼。”藺暉笑,“這次回來,以後都跑不遠了。”
孫子期沒說話,默默夾起一片生菜給他包肉。
這時,秦師傅難得插了句話:“這幾年,去了很多地方?”
“沒,就在附近到處轉悠了一會兒。”
“我聽一個後輩提起,之前看見你在泰國□□拳?”
“打過幾場,輸得不要不要的。”藺暉爽快承認,“幸虧小命沒丟。”
秦師傅說:“你年紀不輕了,做事心中要有分寸。”
“噯,知道的。”藺暉點點頭,又笑道:“當初半死不活,差點走了你的老路,端槍去了。”
秦師傅淡淡道:“你一個學歷史的,少沾那些事。”
“就是閑得。”藺暉漫不經心地總結了一下自己的行為。
短短几句對話,孫子期聽得心中后怕,沒敢搭嘴,就這麼安靜地料理着手上的食物。
秦師傅接着問:“這次這麼突然地回來,有什麼準備?”
“沒什麼準備。”藺暉咬住孫子期遞過來的菜包肉,含糊道:“C城要變天了,我順路回來瞧瞧。”
無言片刻。
室內只剩下吃食間發出的細微聲響。
“我算是從小看着你長大,你有自己的想法,我也沒資格說什麼。”秦師傅緩緩地吐了個煙圈。
“怎麼?突然這麼嚴肅?”藺暉沒斂起臉上的笑。
“我跟你開過玩笑?”秦師傅反問他。
藺暉側頭想了想:“好像,是沒。”
“你喊我一聲叔,就聽我一聲勸。”
“噯,你說。”藺暉頭都沒抬,筷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撥開蔥花。
秦師傅將手裏的煙蒂往瓷磚上隨意一按,沉沉看向他。
“別髒了自己的手。”
***
吃過晚飯,從小館裏出來,藺暉弓身抱了抱第一次見面就乖巧得不行的孫樂童。
“大舅舅要走了嗎?”小崽子奶聲奶氣地問道。
“嗯,大舅舅要找地方睡覺。”藺暉揉了揉他的小腦袋。
孫樂童說:“可是你明明才睡醒沒多久呀。”
藺暉笑眯眯的:“大舅舅有事要做,得養足精神。”
孫樂童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接着又閑閑地說了幾句話,藺暉沖孫子期隨意地揚了揚手,轉身獨自走下斜坡。
孫子期牽着孫樂童站在小館門口,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視線里。過了半晌,才回頭問了一聲跟在身後的兩個青年:“我想去下面散散步,方便嗎?”
聞言,其中一個青年按着右耳低聲說了幾句話,得到了允許后才點了點頭,示意她向前。
走下斜坡,就是中心公園。
園中道路縱橫,行人三兩,橘黃色的路燈傾瀉而下,清風陣陣,樹影斑駁。從僻靜處一路往東,來到一個不大的廣場上,頭頂有強烈的照明,噴泉簌簌地涌動,一些人靠在欄杆邊上休憩,一些人聚在一起玩滑板。
因為臨江敞開的空間,所以即便人多吵鬧,也並不顯得刺耳。
東南角落的一盞燈下,有一個二十齣頭的小夥子,抱着民謠結他,沒插擴音器,就這麼唱着歌撥着弦,腳下是一個打開的琴盒。
這人選的歌很舊,都是一些耳熟能詳的流行樂曲,但勝在長得不錯,而且嗓音抓人,所以四周聚集了不少駐足圍觀的群眾,琴盒裏也丟進了不少零鈔。
孫子期站在江邊吹風,就着燈光看了他半晌,在他唱到Ijustcalledtosayloveyou的時候,從包包里翻了一本隨身攜帶的素描本出來。
孫樂童乖乖地站在她身邊,一會兒看人唱歌,一會兒看人滑滑板,不吵也不鬧。
身旁的行人來來去去,孫子期沒太注意,直到其中一個保鏢小哥沉默地擋到了她面前。
幾步之隔,一個身穿素色休閑衣物的中年男人支着拐杖站定在欄杆邊,一雙琥珀色的眼睛正透過金絲眼鏡看向她。
孫子期怔了怔,瞬間反應過來,反手將孫樂童拉到了身後。
***
餘明山在離他們有一點距離的時候就停下了腳步,沒有繼續向前走。
孫子期下意識退了好幾步。
餘明山不以為意,只一臉平和地拄着拐站,背對着欄杆站直,沒有其餘的動作。
比起五年前第一次見的精神模樣,他的頭髮已然半白了,臉色不好,穿着也隨意而寬鬆。如果不是那種異於常人的氣場跟眼神,在人群之中,孫子期真的會以為他是個普通的中年男人。
這時,擋在身前的保鏢小哥回頭,壓低聲音說了一句:“我們先迴避一下。”
孫子期“嗯”了一聲,稍作猶疑,問道:“他一個人來的?”
“目前看起來是。”小哥一邊沖附近的兄弟做了個手勢,一邊回答道:“但不能完全確定。”
“不用那麼大動作。”孫子期擋了擋孫樂童的視線,“他沒有要怎麼我的理由。”
小哥一絲不苟道:“余少吩咐過,不能讓您跟余老先生碰上面。”
“結果還是碰上了。”孫子期淡淡道。
“剛才已經接到消息說丟了余老先生的行蹤。”小哥臉色也不好,“沒想到他會單獨找過來。”
“他畢竟在C城這麼多年。”孫子期漫不經心地說了一聲,轉頭去看右側的方向。
餘明山掀了掀眼皮,下巴微收,就當是對她打了個招呼。
孫子期面色沉靜地小小鞠了躬。
離得有些距離,也看不清是笑了還是沒笑,餘明山就這麼將視線轉到了那個賣唱的小夥子身上。
“你們的人夠嗎?”孫子期有些不確定地問保鏢小哥。
小哥默默地點了點頭。
孫子期拿出手機,飛快瞄了一下上面的短消息,隨後伸手揉了揉孫樂童的小腦袋,用商量的語氣跟他道:“舅舅跟舅媽正好也吃完了晚飯,在附近散步,舅媽說好想你,你過去找他們玩好不好?”
“那麻麻呢?”孫樂童抱着她的大腿仰頭看她。
她勾了勾唇角,眼睛卻沒有笑。
“麻麻畫完這幅畫就過去找你。”
***
霍一鳴過來帶走孫樂童,是在短短的十五分鐘之後。
“發生什麼事了?”霍一鳴低聲問她。
“沒。”孫子期舉了一下手裏的素描本,“孫樂童太鬧了,我想專心畫個畫,今晚再過去你那裏接他。”
霍一鳴不清楚余家的那些事,甚至連藺暉不是藺家親生兒子的事都不知道,她沒說真話。
霍一鳴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也沒繼續追問,“嗯”了一聲,就這麼一手牽着蔣容,一手抱着孫樂童,身後帶着隱藏的幾個人,慢慢走遠了。
在這期間,餘明山站在不遠處看着那個彈結他的小夥子唱歌,一動不動,連餘光都不看他們一眼。
孫子期攥着素描本,深吸了一口氣,抬步走向他。
餘明山彷彿直到現在才察覺到她仍在現場,在她站定之時才緩緩轉頭看了看她。
“稍等。”
他的面相很儒雅,不像余城的精緻跟張狂。聲音質感卻跟余城很像,但更為滄桑,有種閱盡千帆的穩重,又有種運籌帷幄的掌控感。
這種感覺令孫子期很不適。
餘明山當然沒察覺到她的這種心思。
他自顧自地按了按自己的外衣口袋,在發現裏面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之後,又從容地褪下了戴在左手的腕錶,上前幾步,弓身放進了賣唱小夥子的結他盒裏。
即便是短短一瞬間,也足夠孫子期看清楚了,那是一隻PatekPhilippe。
小夥子還在唱着歌,歌詞沒斷,估計是沒看清他放了些什麼東西進來,還禮貌地對他點頭致意。
孫子期一言不發地看着他返身回到欄杆邊上。
清風徐來。她穿着半裙,說實話,有些冷。幾個保鏢小哥謹慎地護在她身後,姿態明顯。
餘明山臉上一片平和,好像發生的一切都與自己無關。
“記得這道斜坡上去,有一家不錯的小館。”他拄着拐杖閑閑地走在前面。
“余老先生。”孫子期站着沒動,“有什麼事情,您在這裏說也是一樣的。”
餘明山回頭望了望她身旁的幾個人,問道:“怕?”
孫子期沒作聲。
“怕,是應該的。”餘明山垂眼摸了摸拐杖的把手,表情說不上來是不是笑,“這幾年縱容着你們小打小鬧,真以為自己有本事爬到長輩頭上來了。”
孫子期一瞬間就起了雞皮疙瘩。
“走吧。”
餘明山不再停留,再度提步向前。
“我叫余城回來,他已經在上面等着了。”
孫子期懷疑地蹙眉:“他沒有跟我說。”
“他沒有跟你說的事何止一件。”餘明山絲毫不在意地回頭睨了她一眼。
“您跟他說話,”孫子期斟酌着字句,“其實並不需要我在場。”
餘明山沉沉地笑了笑:“你在,我兩個孩子才肯一同坐着。”
孫子期說:“表哥已經走了。”
餘明山一臉莫測地搖了搖頭。
孫子期說:“他不會見你的。”
半晌。
餘明山將頭別了過去,拐杖敲在地板上發出一串厚重的聲音。
“他把關珊弄沒了。”他慢慢道,“留下一個爛攤子,我不解決,指望他自己解決么。”
從她的角度看來,這人只剩下一個微微佝僂的背影。
“我活不久了,叫他來一趟吧。”